契魂師 - 第二十三章：為了薩尼陛下

卡尼在市政廳外等著她。

看到卡尼跑上來，她一把抱住他。然而除了懸在半空的心終於放下外，她感覺到更多的是愧疚感，卡尼的安危是她的私利，而為此付出代價的並不是她。

兩人短暫重逢，赫莉便告別卡尼獨自到亞岱爾的書房。坐在書桌後的亞岱爾和她對上眼，停下手邊的工作。

她發現之前對亞岱爾的輕視沒了，她試圖用亞岱爾的藉口來讓自己好受，卻連這點都做不到。她比他還差勁。

「需要報告過程？」

「不了，都已經聽說了。」

「那我去休息了。」

「明天有一場戰前宣示，陛下要妳跟著參加。」

赫莉點頭，走出書房。

回到宿舍，帕芙和媞格理見到她後都露出擔憂，本想說些什麼，只是她臉上的表情讓她們欲言又止。

漠然，甚至能稱得上死寂。

赫莉倒在床上，闔上眼，看到艾柏望向她的最後一眼。艾柏的臉慢慢變形，變成洛格，然後再變成一張被麻布袋套住的頭。她伸手把麻布袋摘下，這次沒有人阻攔她了。黏稠的恐懼從雙眼攀爬至整張臉，扭曲了這個她沒見過的人。

她慢慢下沉，被無處放置的罪惡感淹沒。

在快要窒息時陽光將她喚醒，頭痛欲裂地坐起身，睡了一整天，但尚存的疲憊讓她不覺得有休息到。她爬下床，稍做梳洗後換上平常的軍服。

薩尼七世的戰前宣示如期舉辦，在山間城的大廣場上，她和亞岱爾分別站在薩尼七世左右後側，台下是比開會時還更多的諸侯、護衛，外圍還有滿滿的民眾。他發表著激昂的演說，控訴北共的入侵和對拉戈普斯的襲擊，用言語大力撻伐身為叛徒的艾柏；之後，稱讚起赫莉在任務中拯救下拉戈普斯，識破艾柏叛徒的身分，並自告奮勇地把艾柏給除去。

赫莉呆站在台上接受讚揚和掌聲，甚至在薩尼七世替她在胸前別上勳章時都沒反沒應，只覺得陽光有些過於刺眼。

戰前宣示平安落幕，赫莉回到市政廳。他們今天要返程，保護薩尼七世的任務則再次交接給有事前來的安達拉。把衣物全都塞進背包，她和卡尼等人來到市政廳外等待馬車前來。

除了麥菲斯托外的其他人都滿臉擔憂地看著她，卻沒人敢上前安慰一句，就連卡尼也束手無策。從前赫莉有任何心事都會主動找他，這還是他第一次遇上赫莉如此頹靡。

「父親大人！兄長！菲力克斯！」

布巴利斯的三人走來，麥菲斯托上前歡迎。然而布巴利斯家主沒有理會麥菲斯托，從他面前走過，來到赫莉前。「優秀，十分優秀。」

赫莉用點頭當作回應。

布巴利斯家主不介意她的失禮，說：「我跟妳一樣不認同當天會議上的決定，那是個有失公正的判決。」

「嗯。」

「在妳從契魂班畢業後，如果有興趣尋求更好的待遇和更懂得尊重妳的地方，可以來找我。」布巴利斯家主說。「我們永遠歡迎優秀的人才。」

「如果你覺得有失公正，為什麼還慫恿陛下去殺了他？」

布巴利斯家主一怔，強笑說：「那是——」

「你、拉戈普斯和⋯⋯你們，你們都是同一種人，你似乎還蠢一些。」赫莉打斷布巴利斯家主。「我畢業是三年後的事，你認為到時候你還能像現在這樣肆意妄為？」

布巴利斯家主臉色猛然一變，赫莉說得非常明白，薩尼七世到時候早就大權在握，布巴利斯家主不可能隨便招攬薩尼七世的契魂師了。

「不准用這種語氣對父親大人說話。」麥菲斯托厲聲道。

「那就去申訴我，向誰都好。」

亞岱爾此時從市政廳走出。「好了，我們要離開了。布巴利斯侯有興致可以來皇城找赫莉，到時候想怎麼聊就怎麼聊。」

布巴利斯家主看著赫莉，緩緩點頭，帶著兄弟倆離開。麥菲斯托用落魄的目光送走三人。

兩輛馬車停在市政廳前，赫莉坐上其中一輛，閉上雙眼背往後靠。

窒息感。赫莉用力呼吸著，艾柏的死把死囚和洛格被處刑帶給她的罪惡感喚回，用更沉的重量壓上。她告訴自己，死囚和洛格的死和她無關，他們本來都是該死的人。

『那我呢？』艾柏問。

閉嘴。她在心中回嘴，強硬如以往，卻不像在面對亞岱爾時那般口若懸河。她找不出更多藉口。

『洛格也是因為妳才死的。』艾柏和洛格的聲音混雜，在她耳邊低語。『我是為了讓妳融入契魂師的犧牲品。』

閉嘴，妳本來就該死。

『那為什麼妳不早點殺了我？妳一直有這個能力。別騙自己了妳這自私的小賤貨，在妳眼中我一點都不該死，只要我讓妳和妳的男寵有東西吃。』洛格說完聲音又變了，陌生的聲音問：『那我呢？』

閉嘴，你就是個死囚。

『妳被那些懦弱的人說服了？有沒有可能我不是？」陌生人說。「我只是隨便一個人，一個不小心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的人。』

「閉嘴，說你是你就是。」赫莉喃喃自語。

『他就是我。』艾柏接過陌生人的話。

赫莉無法反駁，只能不斷低聲重複「閉嘴」二字。

『告訴我，為什麼要殺我？』

「閉嘴！」赫莉跳起身，發現同車的媞格理和帕芙一臉驚恐地看著她。她頹然坐倒，扶著額頭說：「抱歉。」

「不會，妳⋯⋯」帕芙欲言又止，半晌後說：「我知道妳不喜歡這種想法，但我說過⋯⋯這不是妳的責任，我們是薩尼陛下的契魂師，不管——」

「該死的！用來自慰的藉口！」赫莉叫道，帕芙嚇得將身子往後緊靠在椅背上。赫莉喘著氣，問：「如果有一天妳接到的命令是把我殺了，妳還能悠悠哉哉地說這種話？」

帕芙沉默著沒回答。車廂內一片靜默，赫莉得加倍用力才能吸入空氣。

他們花了將近兩週回到皇城，在經歷長時間的任務後亞岱爾決定讓他們好好休息幾天再繼續契魂師的訓練。

「赫莉。」卡尼找到她。「還記得之前說過的嗎？」

赫莉靜靜地看著他。

「回皇城後要一起去妳找到的餐廳用餐？」

「啊，對。」赫莉弱弱一笑。「我都忘了，走吧。」

那是一間名為花苑的高檔餐廳，平常像赫莉和卡尼這樣的少年少女要走入沒這麼簡單，但他們身上穿著軍服，胸前又有薩尼陛下的勳章。服務員二話不說，應卡尼的要求給了他們一間包廂。

「我們等等就離開吧。」卡尼說。「一定可以離開皇城的，躲到某個小鄉鎮，等風頭過後再看要去哪。」

餐點送上，赫莉拿起刀叉，看著眼前的牛排。

離開已經不是解決方法了，那積累的罪惡感不會隨著遠離皇城而消散。赫莉切下一塊牛排送入嘴中，咀嚼著，什麼味道也沒吃出。她用力切著牛排，銀製刀叉在盤子上敲出吵雜的聲響，肉汁噴濺，將食物狼吞虎嚥而下，卻怎樣都沒辦法感受到這用契魂師俸祿買來的享受。

直到牛排還剩下一小塊，一陣反胃湧上，她摀嘴趴在桌上，努力將那股作嘔感吞嚥下去。

包廂的門被用力推開，麥菲斯托大步闖入。

「艾柏死了。」

赫莉抬起頭，斜眼向上看著麥菲斯托。「我知道。」她說。

「妳說妳會放走他的，我相信妳！」麥菲斯托吼道。「然後妳殺了他，現在還在這享用妳的大餐？」

「麥菲斯托。」卡尼語帶警告。

「為了這頓晚餐，為了在台上授勳，妳殺了一位朋友。」麥菲斯托沒理會卡尼。「妳一點也不以此為恥嗎？」

「他是領主，這是他肏他的義務。我記得當初有人這樣說服了我們的朋友。」赫莉露出冷笑，即便身體和精神都萎靡不振，她仍不會忍氣吞聲。「如果你真想救艾柏，當時為什麼只會盯著自己的鞋尖？鞋尖有告訴你什麼能救出艾柏的方法就自高奮勇地接下任務啊。」

「我——」

「誰都知道你沒種，在近海城時就知道了。你沒種殺人，沒種違抗陛下的命令，沒種毀掉自己的前程。」

「妳⋯⋯」

「喔，我們都明白怎麼回事，麥菲斯托．布巴利斯。」赫莉扯下胸前的勳章，扔到桌上。「這麼想要？拿去啊，這樣你就不用像個嬰兒喊著父親大人，卻——」

「赫莉！」

卡尼的大喊打斷赫莉繼續對已經氣到臉色漲紅的麥菲斯托言語攻擊，而赫莉早已沒辦法冷靜，下意識覺得卡尼打算幫麥菲斯托說話。

「出去。」卡尼在赫莉開口前冷冷地對麥菲斯托說。「你什麼都不懂，沒人能責怪赫莉。」

「我什麼都不懂？」

「我說了，出去。」

嘴上說不過赫莉，真打起來也沒有勝算，被卡尼趕出去已經是最體面的選項了。麥菲斯托忿忿地轉身離開，不忘用力將門甩上。

赫莉手扶餐桌，閉起雙眼。

是啊，艾柏、洛格和那死囚都一樣成為她的養分，成為千皮鋰的一部份。死囚被處決讓她順利加入契魂班，洛格是亞岱爾為了讓她嚐到甜頭害死的，艾柏讓她的事蹟備受讚揚和矚目。

即便不全是她所希望的，但她說不出她沒有享受任何因此產生的收穫。她喜歡契魂師的生活，她歡呼著衝上去搶過皮鋰袋。

再次被罪惡感淹過，那股重量幾乎要將她壓垮。

我們是薩尼陛下的劍。

有人在她耳邊呢喃，用甜膩如蜜的聲音。

殺人的責任和罪不在我，扣下扳機的不是我，也不是教官。

她緊握住被扔在桌上的勳章，手掌被勳章圓滑的邊框擠出血珠。接受這個藉口就再也不用承擔責任了，不用感到更多罪惡感，也不再需要多想任何事了。

是薩尼陛下。

「赫⋯⋯莉？」

赫莉張開雙眼，強迫自己的嘴角向上，壓抑許久的情緒化成一滴淚水滑落。

「不是我。」她聲音顫抖。「我們只是薩尼陛下的劍，是薩尼陛下殺的，不是我，對吧？卡尼，對吧⋯⋯」

卡尼抱住她。

「對，是薩尼陛下，跟妳、跟大家都無關。」

赫莉回擁卡尼，越抱越緊，越抱越緊，然後鬆手。轉向最後一塊牛排，她用叉子叉起。

放入嘴，甜美的肉汁在她嘴中擴散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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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為了薩尼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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