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佩歐特並沒有太認真地去辨識自己究竟在哪裡,又或者大略地規劃接下來的行徑,她就只是走、踩著下面的步伐走、不停地一直走,若是遇上了看似有點印象的路口或轉角,就照著腦中的那些印象決定接下來的方向。在這樣的狀況下不知走了多久,她才發現自己又回到白天時,發現蒲西被追打的菜街上,而相對於陽光下的活絡,夜間處於休息狀態的攤位都被覆上一條條藍布或黑布,彼此間格錯開,呈現整齊有秩的模樣。這裡的寂靜不同於萊瑪那邊冷清版的寂靜,較像是集體沉睡、休息一段時間後,隔天早晨又會恢復清醒、重啟熱鬧的模樣。偏偏這時候,腦海中又浮現出那位有著薄綠髮色、似龍紋面的身影,比起安心感,佩歐特反倒是開始煩惱著,回去後該怎麼跟他解釋一切呢?
但是……又要跟他解釋什麼呢?她在心裡疑惑道。自己在萊瑪那邊所目睹的一切嗎?還是自己夾在許多想法、擔憂、不安、疑惑之間的心情?他會聽嗎?能夠像狄伯特那樣理解自己嗎?事實上,她才與對方認識一天而已,根本對他所知甚少,如果一下子對他傾訴太多東西,那會是可行的、安全的辦法嗎?
思考了許久之後,佩歐特仍然得不出一個適當的結論,恰於此時,她明確地察覺到附近的一條暗巷中,一道清朗的氣息無所防備地蹭了出來。她小小地繃緊神經,轉頭看去,沒想到,一條容易辨識的人影輕輕地走了出來。
那是頂著煙花光影之下的一張熟悉面孔,青稚溫暖的橘色眼瞳、似是黑龍的紋面,以及那頭依然錯落有秩的奇異髮型。「佩歐特?」對方確認似地喚道,然後走向前,大略看了一眼佩歐特的狀況之後,將身上的短版夾克脫下,覆在對方只剩一件背心的嬌瘦肩背上。
「你怎麼……在這裡?」佩歐特不太敢相信自己的際遇地問道,尤其是在現下的時間點、現下的此處與對方相遇,這要是多大的機率才會碰見?另一方面,她現下的心情也正如那道問句,繁雜到只能勉強以簡單而粗直的言語陳述出來。
「在萊瑪那邊一直找不到妳,想說到一些遇過妳的地方看看,說不定能遇到。」費拉內爾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側頭後方,接著道:「不說這個了。現在……都結束了嗎?」
佩歐特低下頭,只微聲道了個「嗯」。
費拉內爾看了看她,也只簡單地道了聲:「走吧。」
「去哪?」佩歐特抬起頭,突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回家吧。」費拉內爾微微一笑道,「還剩下很多烤餅,妳可要負責吃完哦。」
佩歐特望著先行在前的身影,那個比她高一顆頭半、有著一種無所拘束和公正氣息的身影,她在心裡悄悄地嘆了個聲息,之後再沒多想地跟上前去,靜靜傍於那個身影的身側。如果說,水面因為一些外物被攪擾了原有的平靜,在那些外物被攔阻或離去之後,波瀾緩止,平靜又再度回歸,最後的這個回歸的狀態,大概就是她現在的心情。
回到那間有著溫暖光源的木屋之後,屋內的奶香氣息仍舊濃郁,似乎就連身上的這件夾克也偷偷藏帶著這種味道,雖然那些味道很能夠抓引聞香者的味蕾,進而促發底層的慾望,然而佩歐特現在像是完全免疫的抗體般,就算內心有股聲音正在搶答著對那些味道的回應,她仍然興起不了任何指動。
「要再喝點東西嗎?」費拉內爾問道。
「不了,我想先去休息了。」佩歐特卸下那件夾克,簡單收整、兩次對摺之後,交還給費拉內爾。「謝謝。我……」
「沒事的,等妳願意說的時候,我們再來聊聊也無妨,或者是……妳認為我不適合知道太多也沒有關係。總之,妳不用太顧慮我,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妳永遠是我的客人。」
「你……對我的信任也太多了吧?」佩歐特質疑道。她突然又開始不明白,他們倆才認識一天的情況下,這人怎會這麼容易就把全部的信任交付出來?「如果我對你做了某種不好的事情,你怎麼辦?」
「那我可能就要開始懷疑妳啦。」費拉內爾給了個大大的笑容。
這回答實在讓人無言以對,而且有那麼一瞬間,佩歐特覺得這種對話模式像是在哪裡重複過。
「你的信任到底值不值那種價值……」她沒氣地說道。
「這要看妳表現囉。」費拉內爾依然是那個大大的、天真似的笑容。不知為何,這份笑容讓佩歐特心中的某個凝結區塊,像是飛柔的羽毛般緩解了開來。
「算了算了。」她擺了擺手,直直走向房間,並在開門之後、掩門之前的中間地帶,轉過身來對費拉內爾輕聲道:「謝謝。」
費拉內爾隨意地聳了聳肩,並做了個諧趣的表情。
佩歐特輕笑了一下,隨即悄悄關上門。她倚靠著門板,看了這間簡而舒適的房間一圈,視線像是飄散於風中的花絮,漫無邊底,蜷起蜷落,最後,彷彿終究還是最初的選擇是最好的那一個地,落定在鋪折好的床被上。她坐了下來,半秒後,宛若雨珠墜至水塘裡那般,讓全身背躺於鬆軟的棉布之中,雖然她的身心暫且被包覆在這層舒適的感觸裡,但只要一想起萊瑪那邊的遭遇,她就會覺得現有的一切全都不真實——包括狄伯特的出現以及費拉內爾的笑容。她忽然覺得,自己擁有的一切似乎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消逝,而且是在自己尚未來得及珍惜的不知不覺中。這種令人惱怒的消逝確實感,讓她抓不著方位似地無從排開或拒絕,似乎只能靜靜地看著它,霸道而不留任何空隙地,挑戰著所有可供運用的理智。2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2kT9tNO74
這時,窗簾外漸漸透進淡藍色的晨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轉為鵝黃,她半闔著眼皮,似濛似醒地披仰在那層晨光的照拂之下,而終將閉止的雙眼,讓意識得以專注在另一層茫茫的自我省察之中,探究著那些難以言喻的不安和疑惑,然而,不論她多麼想分析出藏於無邊問題背後的答案,隨著心識的快速消沉,她悄悄又無聲息地宕逝於睡夢裡。2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S7knZbSde
——大約一小時前:哈文特區,公會中的某塊休息區。
這是一個形似石板長廊、方形的建築空間:托高的拱形天花頂、ㄇ字型三道牆面以及像是被刻意保留的開放式露臺,方中帶闊的建置形式,使得這個空間不因它的灰陰色調和貧曠布置令人感到乏味與窘迫,此外,像是為了平衡它的基調,其中一面牆如同補綴處般,被橫鑿出一道出水口;出水口邊上刻鏤著簡美大方的幾何線形石雕,似是堪比氣流柔軟的淨水自橫條深處流瀉而出,並以幾近於無聲的優美型態,滑落至底下半圓形的淺池之中,而淺池內暗置的盛光石是此處唯一的照明光線,在月色未能入訪下,這些光線於此處形成唯一的幽柔;對面的牆邊下,擺放著一條玫瑰紅的長絨椅,原本是為了給來訪的魔法師一個短暫的休息座區,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漸漸地不再有人使用這張椅子,就連站在椅前的三人,寧可喘著粗氣 或單純的站立,也不願就這麼輕易地使用它。
這三人的其中兩位披著墨黑色斗篷,已拉下的頭罩顯現出兩張介於成熟與青澀之間的年輕面孔,他們大口大口地順了順呼吸,一副驚魂未定但是又因某項緣故必須讓自己鎮定下來的模樣,這在一旁只給了兩眼的中年男子眼中,他們要學的東西看來還多著。
夜半時候,公會裡只剩下零星幾人尚在進行各自的事務,即使他們三人所在的地方已經算是與其他區塊有著一定程度的隔離,仍然能夠感受到幾許活絡的氣息,相較於此,男子平靜地立於流水淺池旁一扇同樣玫瑰色系的大門前,直淨的眼神似乎是在凝思著某些事情。那扇大門所使用的材質和長椅一樣,層層厚疊平整的大紅色系絨布,搭配上一對金色手把,給人一種雍容高貴的氛圍,但只要是在公會裡有著一定程度經驗的魔法師,就會知道那扇門不僅僅是門,而是一種區隔空間的設置,如果沒有得到另一邊的許可,即使這頭的人擅自推開大門,也到不了門真正的另一頭,不僅如此,若是內心不夠堅定者,便會迷失在無盡的方向與選擇之中。
因此,了知此道的男子並不急著立即取得許可,他明白,另一頭的負責人早已準備收取三人歸來的成果,只不過,如同他正在為自己準備和檢視,究竟這一趟下來有何成果可呈現,另一頭也需要一點時間從別處銜接他這裡的事務,因此,雙邊現下都在為彼此留緩一些適時的等待。
另一旁,兩位年輕人的呼吸終於和緩了下來,面色和瞳孔也恢復到平常放鬆的狀態,此時,其中一位有著綹黑短髮和削頰菱形臉的年輕人,突然對著男子叫喚道:「格蘭夫特。」
對方沒有理會,依然靜直直地望著那扇門,但過了幾秒之後,他像是必須履行自身責任模樣地哼了個鼻息,平平靜靜之中卻含有幾分冷峻地道:「扶危——不,平準,現在先別跟我說話。」
一聽此語,這名叫作扶危的年輕人收緊眉心,雙拳急縮,他雖知道,作為指導員和前輩的格蘭夫特,一言一行必有相當程度的道理,但今日之事,讓他已經不能再繼續壓抑心底那些長久累積的聲音。因此,他不再顧忌其他,一心只想把握現下時機,拋出自身質疑地道:「今晚那些……我認為我們這麼做已經違背了『行』的宗旨,」他脫下斗篷,將之丟置在長椅上,「你能不能明白的告訴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的心很敏銳啊,平準。」格蘭夫特道,同時,他右手五指輕觸著門上的紅絨布,專注的眼神像是要在絨布中抓出某種東西。「但我建議,你現在先別急著問我這個問題,我沒有時間回答你。」
心知對方即將走開,扶危更加強烈地大聲問道:「你是真心愛她的嗎?」
格蘭夫特沒有給予任何答覆,應該說,在扶危問出最後的問題時,他的人影便已消失在兩位後輩的眼中。
這時,另一名年輕人上來拍了拍扶危,奇怪道:「你是怎麼了?還記得你之前勸我要相信他的判斷嗎?今天怎麼好像突然反悔一樣?」
「我是這麼說過,但你不覺得,我們總是無從理解格蘭夫特的行為和想法,就好像是,他只需要我們配合他去做一些違背魔法師該持守的事情,至於我們需要理解的東西,他一概不讓我們知道......我覺得再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會受不了。」
「嘿,樂觀一點好嗎?」那名年輕人用手背輕拍了一下扶危的手臂道。「至少我還在啊!如果你有什麼問題,我會幫你,陪你一起去問他,或者一起去別的地方找答案,我相信總會讓我們找到的。所以在這之前,請別輕易放棄好嗎?」
「梁博......」
「幹嘛?」被喚作梁博的年輕人,臉上的笑意忽然掉了下來,轉而蹙緊眉頭埋怨道:「這麼見外的叫我是怎樣?你是太久沒被我打嗎?」
扶危笑了笑,輕輕地將梁博推開,獨自默默走至不遠處的露天陽台處。或許,他的真正想法就連最親近的朋友都無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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