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積滿塵埃的書架上抽出一本舊書翻閱，覺得有一件小東西掉落了，低頭撿起來一看，是一片黑褐色的碎片，移到燈光下仔細瞧瞧，湊近鼻子聞一聞，嗯！原來是多年前夾在書中的一朵玫瑰花，它的嬌顏我早已忘了，大概與別的玫瑰差不多吧！一定是曾經美麗過。如同曾經美麗過的女子，時間終會把她們吸乾、壓扁，成為黑褐色的碎片。1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8NTbEmzoU
沈小姐曾經是個嬌小的扇墜型的美人兒，鵝蛋形的臉，粉粉嫩嫩的。五官端正秀氣，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大敢直視別人，使她有一種羞怯的嬌態。她的模樣和神情活像舊時月份牌上畫的女人。沈老先生是位中醫，膝下僅沈小姐這一個女兒，自是異常疼愛，送她到上海唸大學，學校裡想追求她的人不少，她讀到二年級時，認識了同系姓洪的學長，這人不太愛搭理人，瘦小的個子，一張黃黑臉，一雙小而明亮的眼睛，給人一種精明而有點邪惡的感覺。他並沒有明顯的來追求她，倒是他那種嘲弄世事、特立獨行的態度吸引了她。1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cPhipr4UJ
三十八年夏天，他畢了業，在高雄找到一份工作，要離開上海之前，他們相約在一家小館子吃飯，喝了一點小酒，他顯得比平日話多，流露出不常示人的柔軟面。他告訴她自己從小沒爹沒娘，依著舅舅長大，遭了舅媽多少白眼。如今可以自立，真是迫不及待的要遠走高飛，他斷斷續續的訴說著，她瞥見他眼中的淚光，心裡不由得生起一股疼惜的母性。飯後她陪他回到他的住處幫忙整理行李，那是一間極簡陋的小屋，他實在沒幾件行李，大都已經打包好了。他攬著她的腰，低頭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裡，嗅著她秀髮散出的香味，不由得全身一陣顫抖起來，她並沒有推開他，這晚她留下了。在他走後一個多月，她覺得全身都不舒服，整日沒精沒神，時時想睡，且腸胃也很不舒服，連她娘特地為她燒的水晶蹄膀，她才吃了一筷子，那股油膩使她再也忍不住作嘔，奔到門口痰盂吐了個痛快。老父親替女兒把脈，他起先是有些疑惑，繼而是驚恐，最後砰的一聲，一巴掌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厲聲的吼道：「馬上結婚！」坐在一旁的老妻嚇得直發抖。事不宜遲，老夫妻倆立刻收拾收拾，買了船票帶著女兒直奔高雄。洪先生就這樣娶了沈小姐，也就解決了沈家眼前迫切的問題，但是卻留下不少日後無人能解決的難題。1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2exDtQtYT
婚後，沈小姐也進廠工作，夫妻倆在同一間辦公室做事，拿兩份薪水，照理應該是很快樂的。但是不然，只因為洪先生脾氣古怪，凡事堅持己見，絕不妥協退讓，在辦公室與每位同事爭吵，回到家裡對嬌妻也毫不憐惜，起初只是斥責吼叫，到後來竟動手揪住她的頭髮痛毆。沈老醫生夫婦是一直把這獨生女兒捧在手心怕化了似的珍愛著，哪能忍受女兒這般被人欺凌？老先生只能長吁短嘆愁腸百結，老太太哭了又哭，比那挨了打的女兒哭得還傷心。田老太太來串門子時，她總拉著她的手哭訴，她擔心女兒的一生要怎麼過下去，田老太太少不得陪她流了許多同情的眼淚，最後兩位老太太得到一個共同的結論：天下的女婿都是渾蛋！所以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這句話不見得永遠是對的。1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Wjw3Hn2HP
三十九年春天，公司營運發生困難，廠裡決定裁掉四分之一的員工，為了顧全各家的生計，當時有個原則，若夫婦兩都在廠裡工作的，就裁掉其中一個。沈小姐平時工作態度很乖順，洪先生像刺蝟的脾氣常使人敬而遠之，主管無須多想，就決定留下了她，而辭退洪先生。洪先生在家休息了半個月後，開始找工作，填寫了不少履歷片，一位老同學幫他在台北安插了一個職位，他覺得台北離家太遠了，有點猶疑要不要去，他那幾乎不跟他講話的老丈人勸他去，老人家說現在隨政府撤退而來的人多得不得了，想要找個工作談何容易？如今找到了怎能放棄？何況做一陣子說不定可以調回高雄。很難得的，洪先生這次接受了老人的勸告，他到台北上班去了。從此他每隔兩個月回來一次，這個方式維持了三十年，俗話說：「小別勝新婚」，洪先生對妻子好得多了，大聲罵人、砸東西的事偶而有之，但揪住頭髮、拳打腳踢的場面再也沒有了。對沈家人來說真是蒼天有眼，還能有比這更完美的安排嗎？左鄰右舍都說沈老先生有真知灼見，其實當時他考慮的是女婿若失業太久，脾氣會更壞，可憐的女兒就少不得要挨打。一般人都認為聚少離多對夫妻而言是挺遺憾的，仔細觀察世間竟有不少婚姻，偏偏是因為聚少離多才得以維繫哩！洪先生撿視自己後，也體會到這種生活方式真是太好了，他原是不能忍受與旁人貼得太緊密的，每天與妻兒、岳父母鼻子貼眼睛的，黏在一起生活，使他厭煩易怒。恢復了幾乎單身的生活，使他倍感輕鬆自在。1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7qJyibWyH
民國四十三年，有人發起組織話劇社，大家雖然覺得好玩，但是參加的人很少，因為國語說得字正腔圓的人不多，其中有膽量粉墨登場表演的就更少。負責的人先要挑選一個劇本，這原是娛樂大家的事，當然要選喜劇，不能觸及政治、不能批判現實，人物不能太多。最後挑中一個三幕喜劇「絲襪」。故事非常簡單，大意是一個青年買了一雙絲襪，要送給心愛的表妹，姑媽卻以為是送給自己的，因此鬧出許多笑話。飾演姑媽、姑爹、表哥的人選都搞定了，問題是找誰飾演年輕美麗的表妹？大夥商議很久，忽然有人想到沈小姐，一經提出眾人認為真是不二人選。於是去勸說她接受這個任務，她一聽要她演戲，立刻回絕說她從來沒演過戲，不堪擔此大任，又說平日上班時小孩總是託父母看顧，到晚上應該自己帶，實在抽不出時間排戲。無奈幾年相處下來，大家知道她臉皮薄、耳根軟，經不得磨，就輪番的去勸說，果然最後她答應演出。1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YGhjr5haR
經過一個半月的密集排練，終於要演出了，因為演員都是每天相見的熟人，大家不知不覺都感染了一股莫名的興奮，好像自己也參與了。那天晚上真是座無虛席，笑聲不斷，掌聲不絕，即使演員暫時忘了台詞也沒關係，反而增加了笑果。第二幕演完後，休息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觀眾感到有點奇怪，為甚麼第三幕延遲這麼久還不開幕，後來終於開始演了，但是沈小姐不再像先前那麼活潑可愛，只是應付了事。一些粗心的觀眾還是繼續笑個不停，並沒有察覺有甚麼異樣。多日之後內情漸漸洩露出來，原來第二幕落幕後，那飾演表哥的竟趁後台無人時，強行摟住沈小姐吻她，她用力掙扎，有人走來他才放手。她覺得自己無端受辱，氣忿難平得哭了起來，不肯再演下去了，這使負責演出的人急得快瘋了，闖禍的搗蛋鬼在一旁嘻皮笑臉的說：「哎！開開玩笑的啦！我給妳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負責人婉言相勸了很久，看來效果不大，他只好說：「妳總不想弄得眾人皆知吧？要是接著演下去的話，除了我們幾個，誰也不知道這段事，對不對？」於是她屈服了。這事後來成了大家茶餘飯後的笑談，並且認定沈小姐是個好欺負的老實人，而那個演表哥的被人們背後說：「真不是個東西！」1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9rch0YHko
沈小姐陪著父母帶著小孩安安靜靜的住在宿舍裡，一晃就是幾十年，父母先後過世了，又隔幾年，洪先生辭掉台北的工作回家來，醫生說他的肝病不輕，沈小姐陪他到處找醫生，天天熬中藥，他看著那一碗碗的苦藥就氣得咒罵個不停，兒女們也都大了，對他的壞脾氣早已習以為常，一個個躲得遠遠的，只有沈小姐獨自守在病榻邊。他的病沒有什麼起色，大約過了半年，他瘦得只剩個骨架子，咖啡色的臉上那雙凹陷的眼睛不再有神了，無聲無息的睡在單人床上，沈小姐見他虛弱的動著嘴唇，就彎下腰，將耳朵貼近聽著，他很費力的說著：「我脾氣不好，這一生沒好好待妳，別恨我！」她的心一陣酸痛，伏在病人胸前無聲的抽搐流淚，等心情平靜了才撐起身子，見他緊閉雙眼沉沉睡去，從此沒有再睜開過，兩天後他大去了。1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j3Ar9vQwn
青春美貌在不知不覺中消逝，有人談起往事，說起她曾經是個小美人兒，年輕人聽了很懷疑的說：「真的嗎？怎麼可能？你一定弄錯了，她現在完全是個乾癟的老太婆。」他們說的一點沒錯，她退休後在家幫忙媳婦照顧孫子，每到放學時分，在校門口吵雜的人群中，有一個十分瘦小的老太婆，蒼白而毫無光澤的臉上，佈滿了橫七豎八的皺紋，灰白稀疏的短髮總是被風惡意的拂亂，那依舊怯懦閃躲的眼神，當然不再有令人砰然心動的嬌羞，在時間的磨蝕壓榨下，鮮嫩的花朵終會成為枯乾的碎片。14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2oRLG1JU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