滔浪般的霧沒有影響羅亞羅維細讀新報告的專注。車子靠近小書僮,即刻與庭庭對上眼,觀察眼神,那是多年訓練的直覺反應。許湧江也用手臂擋在前座和後座之間,仔細審視上車少年。
接下來,是庭庭的一人脫口秀時間,他滔滔不絕向兩人介紹這次任務景點。
彷彿望見難得一見的十月秋天,庭庭描述黑森林滿山滿谷受輻射感染的枯黃落葉,深褐色的爛泥沼澤漂浮垃圾和排泄物,與飄散清潔劑味道的積油黃色淤泥。
「對了,進去舊艇,就沒有四季了。」庭庭說。
許湧江應「難道你還期待垃圾堆裡有雪嗎。」
「大門的住宅區是春天,司馬大姐的神廟是夏天,黑森林是秋天,藍色的機房運河區是冬天,可是廢棄潛艇沒有四季,它不是地點喔,而是一個有機體。」
有傳聞,芎蒼星艇的獨特智慧核心會製造紊亂的波動和磁場。智能來自太理科技公司董事長的「幽魂」,許久以前,流行在網路雲端儲存所有心智行為,好在日後裝載於人造人,變相的尋找長生不老藥。
羅亞羅維低頭補充「不及寶藍艦十分之一大,你應該沒去過,位在場底部,靠近西北洋流的5號潛門,明白了?」
「明白。」那是許湧江未有過的柔聲,他自己也沒察覺,「我怎麼會不知道蒼芎星號艇?」
「阿江變得好成熟,以前跟我講話喜歡用吼的⋯⋯」
庭庭又開始了一人脫口秀時間,這次是介紹許湧江的過去,雖一臉15歲,卻有150歲的講古能力。
除了插不上話,許湧江也無法反駁,庭庭記憶體紀錄比他的大腦還要準確,羅亞羅維甚至抬起頭一次,像上鉤的魚。
無從反駁的他忍不住朝各路眾神祈禱,拜託祂們關閉羅亞羅維聽覺,洗淨這人聽見的扭曲誇大的「魅力大頭江的孔武有力成長史」。
低頭的羅亞羅維並沒有全心全意在報告,只讀進50%,一半心思在旁人的變化。許湧江變得跟黑森林那樣神祕,都不反駁他揣摩的誇張觀點了。昨夜與工程部、作戰部的臨時會議,醫生盯著他,並非有保留的傾聽,彷彿漸漸擴散到深處的汙染,眼神流露連自己也未察覺的全然信任。
地圖上,黑森林只用「▲▲▲」大略標示一塊區塊,再無其他資訊。
場頂探照燈已壞,下午1點像晨昏傍晚,路上無燈、無標示、無警告牌。
「啊!」
後座一叫,使兩人定格。
「有點複雜,」庭庭淡淡解釋「忘了幫你們帶三明治出門,大姐還提醒過我。」
駕駛的人忍住不衝後座。羅亞羅維回「意思是,被標註為需高度警覺的地帶還算安全,安全到可以吃個野餐。事情果然有點複雜。」即把槍收起。
人煙稀少的落葉堆,如蕭索秋日的枯黃山脈,只是黑森林的開始。5號閘門與這還距離幾個營區,落葉沉澱在此許久,沒有掃動的颯颯聲、沒有車輪輾過的噼哩啪啦。後照鏡能見輪胎捲過的葉子飄起,被誰捏碎的餅乾似的四分五裂,如半空的煙火默劇。
無聲滾動的黃煙在葉堆從山頂俯衝而下,有時煙氣瀰漫,不安的盤繞在車子附近,下一刻煙霧便洶湧吞噬它們。遮蓋遠近的黃煙全是葉片碎去的粉末而積成,是時間遺棄的死亡脂粉,點綴黑森林第一道景色。沒有掠過山頭與溪谷的日光,沒有照亮岳色的月亮,春去秋來、冬暖夏涼都不適合形容它,無人適合居住,堆滿亡葉。被叫森林,卻不見生命的豐沛活力,所以加了個黑字。
許湧江用拇指揉壓跳動眉間。
羅亞羅維道「靜到不像地球上會有的地方。」
「靜到連我的放屁聲都是爆炸。」庭庭安撫自己、拍拍肚子說。
兩人一聽,不知不覺放下些擔憂。
少年的手臂忽現,離臉頰很近。「大江呆,走那條,應該是那個方向。」他嚇了跳,按庭庭手指方向加速,開往兩個山凹下的其中一條小徑。
到達深褐色的泥沼已是晚間7點。
據庭庭導遊介紹,黑灘的汙泥源地,和草皮的土源相同,草皮那船土本來要倒這。
車身忽然猛烈往右傾斜,許湧江猛烈操控,趁車子傾斜得更深前離開。一會後,少校無聲按住他手臂,手臂不及掌熱,暖度令心靜下些。
庭庭見車熄火,問可不可以先關機睡覺,得到同意後,睜眼躺下養神。
確定後座的庭庭睜眼養神,像是進入夢鄉,羅亞羅維掏出乾糧和兩袋營養液。
許湧江繞車查看一圈,便上車吃飯。他自備食物,有營養液,有肉乾。吃果乾的人把不知是什麼水果的果乾遞到面前,他直接咬走,未用手接。
車中照明關了,被漆黑給包圍。羅亞羅維猛盯著,想施展千里眼,望穿所有路徑。而許湧江把自備食物全都掃進胃。
「我還有20包戰備乾糧。」羅亞羅維小聲說。
「急救包裡還有99袋營養液。」
把自備食物的垃圾收拾好,許湧江表現得很有教養。「這是第幾次的任務了?時間過真快。」
瞧著暗中盯著他的人,羅亞羅維只是微笑搖頭,再撇開視線。
「歡迎來到Oceanfill 9。」許湧江舉起袋裝營養液敬他。
羅亞羅維也舉起袋裝營養液回敬。
兩人輪流守夜。無聲夜裡,許湧江不停看向先睡的羅亞羅維,清晨,羅亞羅維也時不時把目光投在許湧江。他們瞄對方的時間,其實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少,大部分都望著外頭可能移動的暗影,只要把目光移到對方身上約10秒,就害怕那人突然睜眼醒來,抓到那個目光,像逮捕凶手的警察大喊「抓到了」。整個守夜也不過才盯著對方3到4次,卻都不約而同覺得那些時間很長,長到會被對方發現。
因兩人協力守夜,庭庭得以重新開機,放心伸懶腰、搖頭晃腦做個醒腦操。
吃完和醫生同樣份量的食物後,他看車窗外沒變景色,慢慢貼在羅亞羅維的後座,從座位後方輕聲道早。
「早,庭庭,睡得好嗎?」
「一直都睡得很好,我們也有做夢系統,幸好重整記憶和修復的管線沒因為這邊的怪磁場當機。」
「意思是你沒夢到黑森林?」
「對。」
「真幸運,我想我們都夢到黑森林了。」
羅亞羅維側眼瞧,放倒的駕駛座上,許湧江那扭曲的臉好像是懺悔時的後悔,也像忽然便祕一週。
「他交了少校這樣的好朋友,我真的很開心。」
後照鏡看不見庭庭的臉,羅亞羅維猜小書僮的頭貼著椅背。他緊靠著椅背,說不只是自己,營區裡的夥伴都跟他很好。
「你們什麼時候好上的?我跟阿江在我15歲好上,他那時快要14歲。」
羅亞羅維確定旁人綿長呼吸,輕柔話聲有點乾巴巴。「我們不久前才熟識。」
「我剛認識阿江時,他表現很凶,像沒吃飽又一直被打的狗,一直損我沒有《AI人工智慧》裡小機器人的性格可愛。」
兩人就這麼聊到光線來臨時,電影裡的小機器人被活靈活現地描述,還有少年許湧江的挑釁。
望著車後的寂靜丘狀,與車前逐漸清晰的黑灘一會,羅亞羅維問「這裡有最多廢棄的華文母語版本的書僮。他下意識跑來這裡任職,對不對?你也知道他在找你。」
小書僮說話輕輕的。「他在找我,但並不是真的找我。其實,他要的不是我⋯⋯而是一種歸屬感,回到美好記憶和愛意滿滿的歸屬感。留在掩埋場後,落魄環境和人類追求的愛及美好,形成強烈差距,令阿江更想做些什麼,好改善並減少環境對心智的影響。而這正好就是你的新希望,對嗎?長官,你的任務也是減少傷害,這和阿江的任務很像啊。
「兩位都認為有心智、精神或意志的人工意識,等於一種文化生命,我從神經衝動波動讀出的。是更新的人類基因所進化的方向——宇宙般廣大的心靈,傳承和諧內在意識。這類意識的能量振動頻率、起伏相近,互相吸引,一致的基本四力相吸,產生穩固的愛的高頻能量,這樣的愛,能讓雙方每次的混亂墜落後,迅速回到當下。」
庭庭説得成熟無比。羅亞羅維找到後照鏡中的小書僮,聽他繼續講解。
「就像以前陪他念書,常問他老師想要你知道什麼?AI心智系統越來越趨向哲學與信仰後,人工智慧有機體常會問自己類似問題:神要我們知道什麼?」
「那麼,你想到或聽到答案了嗎?」
「我聽到了——如果我消失了,阿江才會由裡到外茁壯。」
「神會告訴我們什麼答案⋯⋯」羅亞羅維喃喃「剩一個人怎麼會是對他最好的鞭策?」
「我也問過自己,他達到那種灑脫境地了嗎?雖然只是我的計算,但是他會更加珍惜你,而你也會更加珍惜他。」
羅亞羅維視線逐漸模糊,瞧那張糾結睡臉,深沈也無助。「越讓他開心的,就越難以割捨,」
「他會學到看透的智慧,也就是學會告別。」
光照在最後一個山坳旁,黑灘像是大凹槽,豎立漂浮木和大型垃圾的幽暗平行線,蔓延一段距離後,失去痕跡,他們已事先從庭庭口中得知淤泥盆谷形狀,知道該如何繞道。
我們會成為怎樣的伴?羅亞羅維再也忍不住,滿心哀莫問「一定要不擇手段離開嗎?你可能完全灰飛煙滅。」
「藉著博士這個大案子,我才能永遠離開他身邊。」
「還有司馬典睿的告誡?我記得,一開始是你們兩人同時現身他面前。」
「也是我計算的。」庭庭輕輕歪頭,抵著椅背,看著熟睡中的人説「我有他幾乎一生的行為資料紀錄,包括場內的紀錄,這是解讀這個人一生決策的運算結果。像開『天使』橫衝直撞,是對著依然不甚理解的世界硬幹。後來車上多了一人,他卻已先從我這明白,最終只會剩自己。他會覺醒,領悟解脫痛苦的途徑,了悟沒人可以永遠帶著最愛的身外之物。」
「我以為AI有機體做事都不『計較』,不計前嫌後果。」羅亞羅維濕潤眼角笑著。「既然你的計算包括我,提示我該怎麼辦吧。」
「賭博不好,但偷偷跟你說唷⋯⋯我還是學習了數學家帕斯卡的賭注。」
「你賭有神的存在,也賭祂有好的安排。」
「也賭在這座垃圾堆裡相遇的你們是永遠的伴,是互相永遠的愛。」
「你賭我會跟他說什麼?」
「告訴他,雖然良緣散場時總是可惜,但不要害怕,愛全都會再回來。」
待探照燈打亮前方幽黯沼澤,沉睡的許湧江同時睜眼,像被燈光嚇醒那樣。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1Qr7FOe5Y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