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太太很少讚美這些太太們,她對趙太太說:「看那些娘兒們成天喳呼的!沒一點王法。老一輩的人說:謹開口、慢開言。她們哪懂呀?不管什麼事,也不管懂不懂,總是搶著說。」這天有幾位太太勸她多拿一點菜錢出來,說她家的四個孫子太瘦了,小孩子發育期間營養很要緊!這話她聽起來很刺耳,因而有些氣憤。趙太太平時只是擔任一個聽眾的角色,很少表示自己的意見,這回她附和的說:「唉!她們是自由慣了,要是以前在大家庭裡,哪敢隨便亂講話?說錯一句話都是不得了的事。不管是妯娌之間、姑嫂之間、婆媳之間說話都要小心。」田老太太很高興她的話有人唱和。她說:「別提什麼姑嫂、妯娌了!妳數數看,有幾個是結髮的夫妻?哼!有一大半是小老婆,還有的連小老婆都算不上,只是姘頭!」她把姘頭兩個字說得特別大聲。
她的這番說法倒也不是完全沒根據的。
譬如說席太太就是很奇特的,席家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名叫樂成,長得肥肥胖胖的,說話有點大舌頭,他很喜歡跟我們一起玩,總說:「大姐姐!我也要去!」他跟著我們在草地上、大樹下跑來跑去,跌倒了也不哭,是個可愛的小跟班。那時我們流行用樹枝或磚塊在泥地上畫些方格子,然後用一隻腳站在格子裡依順序跳著,這種游戲叫做跳房子。跳房子時需要用扁平的石片或磚片,準確的扔進某個格子裡,跳到那一格後再單腳把石片踢到另一格,而樂成不知在哪撿到許多白色的破瓷磚,這真是太理想了,我們都向他討得一些,他很大方的分給我們,所以我們都很喜歡他。一天下午樂成玩了一身汗,他口渴了,拉著小媛和秀珠陪他回家喝水。大著肚子的席太太正坐在床沿上織毛衣,她操著很重的鄉音對樂成說:「別再去外頭瞎跑了!你看看弄得一身汗,拿毛巾擦擦去!」秀珠小聲問樂成:「你媽媽說什麼呀?」想不到樂成大著舌頭說:「她不是媽媽!她是阿姨!」這倒是挺奇怪的事,有聽過稱母親為「娘」或「阿母」的,居然有人管媽媽叫「阿姨」?小媛因為是第一次到席家,好奇的四處張望,她指著掛在牆壁上的相片說:「席媽媽!您當新娘子的照片好漂亮啊!」席太太低著頭繼續織著毛衣說:「那不是我的照片!」小樂成很開心的用肥短的手指指著照片嚷著:「那是媽媽!」兩個女孩真是一頭霧水,這張照片裡的人明明是席太太,他們母子為什麼要這樣說昵?一定是跟她們開玩笑。這時樂成拿出幾個玻璃彈珠來現寶,他說:「這是爸爸買的,爸爸說不能弄丟。」那幾個五彩的彈珠真是很好看,兩個女孩欣喜的把玩了一陣子,最後塞回樂成手裡說:「要收好才不會弄丟,你看!一二三四五六,你會不會數數?」小樂成把彈珠放在桌子上數了起來,數來數去數不清,因為他真的不會數。於是兩個姐姐就搶著教他,發揮好為人師的特性。
過了不久席家搬走了,席先生在基隆海關找到待遇更好的差事,有些太太露出羨慕之情,先生們說:「別眼紅了!他那份差事再好我們也幹不了,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嗎?他是個特務啊!」她們這才想起這對夫妻與眾人都很疏遠。田老太太對他家的底細卻知道的不少,她說:「那個女人根本不是他的老婆,她是他的大姨子!」原來他們兩家在天津時是住同一個巷子的鄰居,老太太呸了一聲說:「這個娘們才不是個東西!她自己的丈夫害癆病死了,要嘛找個男人嫁了也是正辦,你道她怎麼樣?先是三貞九烈的說不要再嫁人,等她妹妹生孩子作月子時,央她去幫忙,她就幫到妹夫床上去了。」在一旁聽著的汪太太笑道:「這叫幫忙幫到底嘛!她的心腸可真好。」逗得大家哄然大笑,老太太抿著嘴似笑非笑的繼續說:「等到妹妹作完了月子,她還賴著不走,姐妹倆揪著頭髮打死架,從房裡打到大街上,弄得隔壁左右的鄰居都曉得有這檔子事兒,真是丟死人了。」姚太太笑著說:「小姨子愛上姐夫是常有的事,我們安徽人有句老話說『小姨子,姐夫有一半』,倒沒聽說過大姨子搭上妹夫的新鮮事兒,哈哈!」同是安徽人的林太太立刻打斷她的話說:「哪有這句話!我可沒聽過!」她不贊成把家鄉不太光彩的事拿出來宣揚。停了一會兒,有人問:「那麼,那個妹妹後來呢?就把丈夫讓出來了嗎?」田老太太搖搖頭說:「怎麼讓呀?就這樣吵來吵去的一起過吧!不過,還是她厲害,來台灣時硬逼著男人只帶她一個來。又把兒子也偷偷帶來了。」趙太太嘆道:「那個妹妹才真可憐!什麼都沒了。人家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做人真是不能太老實。」
席家搬走後大家漸漸淡忘了這家人,大約又過了十年,有消息說席先生拋棄了這位姨姐,而另外再結婚了。田老太太說:「現世報!」奇怪的是她永遠不譴責男人。
不知道是誰給巴太太取的綽號「廣播電台」,雖然也有人稱她「萬事通」,不過還是以「廣播電台」這個名字比較獲得大家的共識。她說起話來的態度總是很權威性的,即使有人心裡不以為然,也很難有勇氣提出異議。每天早上一群太太們會聚在菜攤嘰哩瓜啦說個沒完,但是只要巴太太一到,一定毫不客氣的打斷別人的話,而由她來掌控議題。而她在言語之間又不自覺的流露出驕傲的意味,久而久之人緣就不太好,而她把這些都解釋為別人對她的嫉妒。她對語言的操作十分在行,許多傳聞在她活靈活現的描述之下,真教人有身歷其境的錯覺,若是刪掉那些自吹自擂的部份,她的話聽起來還真有趣哩。有些家庭在吃晚飯時,媽媽就把從巴太太嘴裡聽來的消息轉述一遍,於是全家人對宿舍區裡最近發生的事就有了起碼的了解。所以她真是沒有辜負「廣播電台」這個封號。
巴太太是這麼的要強,凡事都自認高人一等,不肯落人後,卻有一樁事是她不想提的,她不願承認她是個「小」。有一次她面紅耳赤的大聲說:「我們巴家上一代人丁單薄,兩房共一個兒子,所以我先生是雙祧,是奉父母之命娶兩房妻子的,我們這叫『兩頭大』,不懂的人別亂嚼舌根子」。眾人聽了她的辯解當面都點頭稱是,背後並不同意她的話。
據一些早年與她熟識的人說,當年她唸到高中二年級,聽說電台招考播音員,就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去報考,不想竟然就錄取了。在電台做了半年多後,有一回有一個節目是請三位大學生到電台來清唱平劇,其中姓巴的學生是司琴的,瘦高的個子,西裝頭梳得油亮的,一雙大而微突的眼睛總泛著笑意,真笑起來時腮邊漾出長長的酒窩,他的活潑好開玩笑的作風讓她留下了印象。這個節目是連續四個星期六下午播出,因此他們見了四次面,最後一次做完節目後,電台主任請幾個年青人一同在小館子吃晚餐。吃飯的當兒,巴先生說著他們學校裡的笑話,雖然這時天津正是被日本佔領之下,大學生還是能苦中作樂的。吃完飯後,她說:「我家離這兒沒有多遠,我散步回去就行了。」巴先生說:「這不大好吧,天已經黑了,萬一在路上碰到日本人怎麼辦?我陪妳走一段,反正我也是往那個方向走。」兩人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找話說,莫約七八分鐘就走到了她家住的那條胡同口,她停下來說:「到了!我家就在這裡邊。」他客氣的說:「今天晚了,以後有機會再來打擾。」她心裡隱隱的有點難過,心想大概不會再見面了。在民國二十八年那個時代,一個不相干的男子是不可能到一個未婚的小姐家裡拜訪的,否則就表示有不尋常的意義。當然這時她並沒想到他不但是有婦之夫,而且已經有了一個兩歲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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