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形｜The Shape Shifter ◇上篇 - 第二幕：解決問題的方式｜02

「用三個詞描述你自己。」一名染上淺紫色波浪捲髮的女人坐在沙發上，手裡捧著一本貼滿五顏六色標籤的筆記本。

「……我是一個——」

「我說三個『詞』，不是三句話。」

朱利安半張著嘴，他原以為「諮商師」應當是種口氣溫柔地聆聽問題，然後給予指導或協助的專家。他很清楚他們不是真正的執業醫師，問題是就連真正的醫生都不會對病患如此「冒犯」，好像他一點也不怕氣走任何一名上門求助的客人。

「你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對吧？」

「我……」朱利安開口，不過很快甩開解釋的念頭。專注。他告訴自己，至少那個聲音沒有出現。那個他今天很安靜，異常地的安靜。

「盡責。」他說道。「盡責、忠誠……還有勇敢。」

「吶……如果你是要把你們警察誓詞的內容背一遍給我聽的話，倒是不必了。」捲髮女子挑起一邊眉毛。「你是傑克的同事對吧？」

朱利安臉上一陣紅，點點頭。按照傑克的建議，他找到這名叫做薇薇安的私人諮詢師。

「說說你自己，朱利安。別管誓詞要你們怎麼說。」

他當然不是來這裡談那些可笑的美德，只是那些字眼為何這麼自然地就脫口而出？好似他希望別人這麼看待自己，而不是窺見他盤根錯節的內心。

「運氣。」他想了想後說道。

「運氣？」

「我的意思是……我的運氣還不錯。」朱利安很快補充。

「像是？」

朱利安想了一會兒。「我的同事，詹金斯，他是我們局裡的一名員警。有一次他在站崗指揮的時候被人攻擊。」

「你認為自己沒碰上這件事算是一種『幸運』？」

「我跟他輪同一班哨。」

「你知道……」名叫薇薇安的女子聽完後放下筆記本，一手伸向擺在桌上的玻璃壺。壺裡，幾撮糾纏在一塊的葉片漂浮迴旋於容器底部。

「大部分覺得自己『幸運』的人，通常只是比別人更傾向於注意到生活中的好事。」她倒好一杯茶，放到朱立安前方。「不過至少算是有點進展。」

「這個答案比剛才的好太多了。」

「這是什麼？」朱利安指著那杯茶問。

「是職業病對吧？」薇薇安的口氣有些揶揄。「我猜你接下來打算講自己是個『多疑』的人？」

「我……」不。朱利安心想。那不是他原本要說的，不過他頓時覺得那個答案也不錯，最起碼比他想到的還要更恰當。於是他閉上嘴，順著她的意思點點頭。

「不是什麼害人的東西，只是為了幫助你放鬆。」薇薇安解釋。「銀根。」她接著說道。「銀根是一種具有療效的植物，如果你想知道的話。」

朱利安捧起茶，喝下一小口。不過除了一陣滑過舌尖的苦澀，他感覺不出任何特別。他不意外像這樣的私人工作室會提供其它方面的輔助療法——無論它們有沒有用，他甚至不意外如果她開始跟他推銷起那種東西做成的茶包。

「幸運、多疑，還有呢？」薇薇安看著正在發楞的朱利安。「還是你想再聽聽我的意見？」

「抱歉……」朱利安盯著被他擺到桌上的杯子，接著抬起頭。

「『分心』怎麼樣？」微微安迎向他雙眼。「或者應該要叫『容易分心』。」

分心？朱利安一愣，想起傑克對他的評論。那不是分心。他告訴自己。

「除非分心是你的興趣。」那時候，傑克是這麼說的。

絕對不是分心，而是……朱利安回想，在腦袋裡找尋合適的描述詞。分心這樣的說法實在太淺白了，他的問題要更加複雜，更加……

「混亂。」片刻後，他緩緩開口。

「混亂？」薇薇安一臉玩味。「很有趣的答案，不過你知道什麼樣的人才會說自己『混亂』嗎？」

他搖搖頭。

「毒蟲。」薇薇安答道。「藥物成癮者，或是精神病患。躁鬱症、創傷症候群……你覺得自己的精神有問題嗎，朱利安？」

「如果我知道自己有沒有生病，為什麼還要來找你？」

「因為你認為『有』或『沒有』對我判斷你的病情來說，是很重要的參考依據。」

「我……不知道。」朱利安嘆口氣。「傑克說——」

「別管傑克對你說了什麼。」薇薇安打斷他。「告訴我，朱利安。告訴我你覺得自己『有』或是『沒有』生病。」

「等等。」她伸出手，在他正準備要開口的時候。「先喝口茶，然後告訴我你的答案。」

朱利安聽話地闔上嘴。他承認薇薇安跟那些只懂得擺擺架式的同行的確不太一樣，即便她真正的本事只有看起來的一半，她所展現出來的態度也足以應付另一半的狀況。

「怎麼樣？」薇薇安再度抓起筆記本，向後一靠。「你想好要怎麼回答了，嗯？」

「沒有。」朱利安放下杯子。「我的精神沒有問題。」他鄭重地說道，彷彿意識到那份控制權始終握在自己手上。他開始覺得這段時間的擔憂是多餘的，那份掙扎也是多餘的。他沒生病，一直都沒有。

薇薇安聽完沒說話，而是露出微笑，接著在筆記本上開始寫起東西。不一會兒後她放下筆。「既然你不認為自己有生病，『混亂』指的是什麼部分？」

一陣錯愕在朱利安臉上浮現。

「別緊張，我不是要挑你語病。只是想確定我沒有誤會你的意思。矛盾是一種很常見的心理狀態，我只是比較少聽見有人形容自己是一個『混亂』的人。」

「有時候……我會聽見另一個聲音。另一個我。」朱利安表示。「這沒什麼大不了，對不對？」

「它對你說了什麼嗎？」薇薇安問道，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那個聲音，你認為它有辦法影響你做決定嗎？」

「我不確定。」

「那麼現在呢？你現在也聽得見那個聲音嗎？」

朱利安搖搖頭。「今天一整天都很安靜。」

「嗯哼。」薇薇安皺起眉頭。「那麼從一到十，你認為那個『聲音』出現的頻率有多高？」

「七。」朱利安思索片刻。「不……八。等等，不對，也許介於七跟八之間。」他說完，發現薇薇安又開始在筆記本上做紀錄。

「能不能舉幾個例子？像是它告訴你什麼，或者要你做什麼。」她問。

「我想大部分是批評……說我會後悔，或是說我比不上別人之類。」朱利安思索片刻，不敢置信有那麼一剎那，他希望那個自己出來發表幾句高見。

「能不能更具體一點？」

「他說我是個膽小鬼。」突然間，他的眼睛一亮。「我記得有一次，它要我去追那些在地下道塗鴉的人，還有一次……」

「還有一次……」他忽然接不下去。

「沒關係，你可以告訴我。我向你保證，你在這個房間所說的一切，只會留在這個房間。」薇薇安承諾，看出他眼中的疑慮。

「有一次，他要我……」朱利安頓了頓，仍舊顯得有些掙扎。「我想那個聲音要我親手制裁犯罪。」

「制裁？你的意思是……」

「開槍。」朱利安吞吞口水。「它要我對犯罪開槍。」

「……嗯，有意思。」薇薇安若有所思地回應，手上的筆跟著動了起來。「自我否定、批判，自我貶低，以及……暴力訴諸傾向。雙重型人格，輕微，但需要觀察。」她一邊寫，口中一邊喃喃唸道。

「所以……我需要接受治療嗎？」朱利安看著她。

「治療？噢，你誤會了，我的目的並不是要說服你接受治療，況且你剛也說自己沒有生病，不是嗎？」

「但是……」

「啊……你不必管我在筆記上寫了什麼，那些東西是我自己要看的，不過是些紀錄罷了。」薇薇安的聲音帶了一絲些微的刻意，朱利安聽不出那些是真話，還是她在避重就輕。說完，她便闔上筆記放到一旁。

「聽著，撇除我個人意見，這場諮詢的最終結果還是得取決於你是如何看待自己身上的『問題』。」她繼續說道。「就我所知，超過八成以上的人都曾因為精神方面所引起的問題困擾過。很多案例是在沒有主動尋求治療的前提下，透過自我調適的方式減輕和改善心理症狀，甚至完全根除。」

「你是指我的問題不大？」

「我是指倘若你認為自己是一個『正常人』，那麼我們就用正常人的方式來解決。」薇薇安挑起一邊眉毛。「也許你最後會發現，自己只是需要聽聽別人的建議，朱利安。特別是有這方面專業的人。以及一點點的引導。」

「如果那個聲音又出現，怎麼辦？」

「我想你可以先聽聽它要說什麼，而不是急著要它閉嘴。如果我沒猜錯，這是你一直以來的方式。或是忽略它——這個做法同樣沒有好到哪裡去。」

朱利安全身一僵。她沒說錯，一旦那個聲音出現，他的第一個反應總壓抑和對抗。他從沒思考另一種做法，另一種可能性，儘管它聽上去有多麼荒唐。

「按照正常人的邏輯，那個聲音也是你，朱利安。」薇薇安的聲音轉柔。「如果你想透過比較自然的方式處理這件事，你得先試著接納自己的每一個部分。」

「接納自己。」朱利安瞪大眼。

「沒錯，接納那個你聽見的聲音。」

「那萬一它叫我去做一些……不太正當的事情？」

「例如？」

「殺人。」

「你確定自己真的聽見它叫你去濫殺無辜，還是它只是想在你沒有勇氣行動的時候推你一把？」

「我……」

「我們常常會醜化被自己否定的事物。很多時候，那並不是事實。」薇薇安靠向前。「你需要做的是聆聽跟判斷，朱利安。不是一昧地抗拒。」

朱利安低下頭。

「『軟弱』雖然是一種很常見的心理反應，卻不是一種會穰人驕傲的特質。有時候為了鞭策自己軟弱的那一面，我們的內心可能會採取比較『強硬』的方式介入，包括對自己喊話。」薇薇安的聲音在他耳畔迴盪。「有時候，這種方式可能會讓人覺得極端，甚至和正常人的邏輯牴觸。即便如此，仍然可以被視為一種良性、內在性的平衡機制。一種自我砥礪。當然，前提是你懂得辨別底線在哪裡。」

「我們都很清楚你不是一個真正瘋子，對吧？朱利安。我知道你的理智一直都在。」

他揚起臉，瞄了她一眼。

「你只偶爾有些瘋狂想法，這很正常。」她說道，又朝他坐近了一點，幾乎把臉貼到他面前。

「我們都有過瘋狂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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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解決問題的方式｜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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