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家家道小康,兩兄弟承繼祖業經營綢布莊,老大娶了一妻一妾,共生了三個女兒,老二有一兒四女,如今兄弟倆都年近半百,就只有這麼一個男丁,於是就議定兩房共此一子,也就是所謂的雙祧。這唯一的兒子倒還爭氣,並沒有因為三千寵愛在一身而慣壞。讀到高中三年級的寒假,自幼訂親的女方以時局漸亂為由催促完婚,當時叫一個十八歲的大男孩去娶個不識之無的妻子,他心中自是百般的不情願。但是在守舊的觀念牢不可破之下,他只有屈服。娶妻生子只是對祖宗盡孝,無涉情愛。那個時代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結合的婚姻還是社會的主流,膽敢挑戰傳統、自由戀愛的極少,尤其女孩子更是會被罵成是敗壞門風。
那時高中生娶妻是常見的事,許多父母疑懼夜長夢多,怕兒子大了不肯聽話,不如早早給他娶了妻室,好把他拴住。結婚一年多就不負眾望的生了個男孩,全家人都歡喜。小巴先生雖然已經當了父親,但是仍然只是個大孩子,時局是這麼壞,國家大事最好少談,以免惹來禍事,於是課餘拉拉胡琴,聽聽平劇日子過得也不錯。到電台去表演也算是挺不錯的露臉的事,對電台那個女生他並沒有多留意,只覺得她掛著一付眼鏡,雖然不怎麼漂亮,卻有一點書卷味兒。那天晚上陪她走回家後他就把這事忘掉了,大概過了兩三個月,巴先生的四個高中同學決定結伴往西走,經陜西進入四川到大後方去。同行的還有兩三個女生,巴先生很佩服他們不畏險阻、長途跋涉的精神,聽說在路上要走上三個月,沿途可能有不可預知的危險,他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參加的。這天巴先生在館子裡為他們踐行,他很豪爽的對老同學說:「請那三位女生也一起來嘛!這一趟大家既然要同生死、共患難,就先要培養點感情。」
那晚大家都來了,他很驚訝的發現她也在其中,他問道:「妳也要上大後方去?」她笑著搖頭道:「我哪有那個膽子!是她要去!」說著指著另一個女生,又接著說:「她是我的表姐,聽說是你做東,我可是不請自到、來白吃的喔!」巴先生笑著說:「唉呀!快別這麼說,真是請都請不到。大駕光臨,教我喜出望外!」最後一句他竟然是拉開嗓門唱出來的,眾人都大笑起來。這晚真是賓主盡歡,談笑之間他幾次感覺到她的眼神正癡望著自己,他回望時她並不迴避,四目交會之間情愫悄悄的滋長了。飯後小巴先生說他負責送她姐妹倆回去她們客氣的推說能自己回去,不必勞駕他相送。他搖手說道:「不行!妳們不知道沒多久之前,有個喝醉的日本兵,夜晚在大街上拉著中國婦女,要強迫人,人家不肯,硬是把人家的衣服扯破了。那個女人雖然算是逃過了一劫,卻嚇掉了魂。路上有個男生陪著總是好些。」在回家的一路上,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小聲交談著,大都說的是這次他們冒險西去沿途該要當心的事。他說:「錢一定要帶夠,還得仔細收好,弄丟了錢可是不得了的事。我每回出遠門,老人家總是要我把錢分幾處放,免得一下子全丟光了。金子什麼的,儘量縫在貼身的衣服裡,別露白招惹禍事。」後來她表姐對她誇他真貼心,其實他根本沒有實際的經驗,他最遠只去過北京只是每次他爹搭火車南下去上海,他的大伯總要反覆叮嚀這番話。他聽得爛熟,都能背了。不一會兒到了她家那胡同口,姐妹倆向他道了謝才分手。
這次意外的相聚後不久,他曾兩次在她家胡同口候著,裝作是不期而遇,兩人就站在街角聊了一陣子。他覺得她比家中的妻子有趣多了,即使散佈在她鼻子兩側的雀斑也是俏皮可愛的。漸漸的他們開始相約去看電影、聽戲,幾天不見就覺得坐立難安,他們就這樣不知不覺的墜入了情網。而他一直不敢告訴她自己是有婦之夫,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心態繼續來往。她與寡母、兄嫂住在一起,家中並不富裕,他們正在為她的未來盤算,一天她的哥哥坐著人力車回家,遠遠的看見她與巴先生在一起散步,回到家裡立刻把這個發現告訴母親,母親不免擔憂起來,不知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待她一回來就到她房裡問她:「下午妳哥看見妳跟一個人在一起,那人是誰?」她的臉馬上紅起來,知道是瞞不住了,低著頭說:「朋友嘛!他是個大學生。」母親說:「喔!他家裡是做什麼的?」她回答說:「他好像說過是開綢布莊的,娘!您問這麼多幹嗎?」母親正色的說:「這是大事耶!哪能不弄清楚?明兒得了空,叫他來家讓我瞧瞧!」
第二天她就把這話轉告他了,他半晌沒吭聲,她盯著他看著,突然她把手一甩,把臉別過去怒道:「不想去就算了!誰也不會勉強你。」說著淚水溢出了眼眶。巴先生嚇了一跳,立刻說:「妳別瞎多心,這事能不慎重嗎?我是在想怎麼做才最圓滿,千萬不能弄砸了。」說著拉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害羞的縮回了手說:「得了!教人看見要笑話!」心中卻充滿了甜蜜。臨別時他說:「讓我回去跟父母商量看看,老人家想得總是要周全些,是不是?」
他在回家的路上反反覆覆的琢磨著,該怎麼開口,該先對誰說。到了晚上,他見母親要回房休息了,就緊跟著進去說:「娘!我有樁事兒要跟您商量,」母親見他說的那麼認真,自己先在床沿上坐下說:「啥事兒呀?說說看。」他吸了一口氣說:「我在外面交了一個女朋友,我想把她討進來!」她可真是嚇了一大跳,半天才說:「你還是個學生,你媳婦兒也已經生了兒子,怎麼能討個小呢?你爹一定不會答應。」他咳了一聲清清喉嚨說:「她可不能討來當小,人家是好人家的女兒,哪能給人做小?」母親詫異的提高了嗓門道:「啊!不當小?那怎辦?」巴先生吞了一口口水,把視線投向地面,低聲的說:「她不知道我已經結婚了,我一直沒告訴她。她讀過高中,現在在廣播電台做事。」母親心慌得聲音有些顫抖的說:「你先出去,我來跟你爹說說,你們父子不能先談,一談就定會吵起來。你是知道你爹那脾氣的,弄擰了就更難說話了。」巴先生忐忑的回到自己房裡,看見妻子正抱著兒子哼著不成調的曲兒哄他睡,心中又添了一絲愧疚。隱隱約約聽見父母房裡傳來爭吵的聲音,這一晚他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他等父親出門了才從房裡出來,母親小聲對他說:「你爹跟我發了好大的脾氣,我叫他去找你大爺商個量,說不定他能想個好主意」。這天他到學校去晃了一天,總覺得心上壓了塊大石頭,舒展不了。磨蹭到天快黑了才回家,看見伯父滿臉笑意的瞧著自己,他恭恭敬敬的說:「大爺!您來了?」其實他的伯父是個比較開朗的人,時常愛說些笑話,伯父笑著在他肩上搥了一下說:「好小子!還真有一套!」他娘招呼著大家先吃了飯再說。晚飯後老兄弟倆把兒子叫過來,父親繃著一張臉對他說:「你大爺有話跟你說。」伯父很溫和的說:「這事你爹跟我談過了,站在我的立場當然是樁好事,再討房媳婦可以算是我這邊的,現在的問題是人家接不接受這個安排,還有你媳婦兒和你岳家答不答應。」他聽了低下頭想了想說:「我是想先向您秉明之後再跟她開口,至於岳家那一邊就得請老人家去說合了!」他父親眉頭緊皺的說;「你倒說得輕鬆!你叫我怎麼跟人家交待啊?」伯父還是堆著一臉笑容道:「我看這不打緊,他們也是老戶人家,咱們在理上也站得住腳的。」忽然他收了笑容說:「有一樁事倒是要說在前頭,你一定得答應大爺。」小巴先生緊張的注視著大爺,大爺說:「將來你待兩房媳婦兒可一定要做到公平喔!心裡頭怎麼想是管不了的,可是表面上一定要做得公平,不然會吵翻天的!」
往後兩天巴先生心情很沉重,就像一個面臨大考而尚未準備好的學生,他與她相約在一家麵館見面,兩人都沒胃口吃東西,還是他先開口說:「有件事我要向妳道歉。」她狐疑的看著他,他把視線移向別處慢慢的說:「我並不是故意要瞞妳,只是一直不敢告訴妳,我結過婚了!」她睜大了眼睛,臉色立即變白,完全不知所措。他伸出雙手握住她的手懇切的說:「不過,我還是可以和妳結婚。」她用力甩開被他握住的雙手站起身來快快朝外跑去,一出店門就掏出手絹掩住臉孔,放聲哭出來。巴先生隨後追了出來,站在她身旁低聲的說:「妳先聽我把話說完嘛!」她跺著腳怒道:「還有什麼好說的?你要我給你當小嗎?」巴先生說:「我哪敢有這個妄想!我以前不是告訴過妳我是雙祧兒子,就是說我大爺和我爹共我這一個兒子,妳若跟我結婚一樣是妻不是妾。」她還是停不住啜泣,用力的擤著鼻子,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與另一個女人共享一個男人,這太出乎她的預料了。巴先生很溫柔的說:「請你考慮考慮,我不敢勉強妳答應。妳要知道我是一片真心。」她低頭拭著管不住的淚水,過了很久才幽幽的說:「我娘一定不肯答應。」聽她這樣回答,他鬆了一口氣說:「最重要是妳的心,是不是?老人家知道我們感情好,不會太反對的。」
果然她母親一聽這情況立刻反對,說道:「現在我們家的景況雖然比不上以前,但是也不是什麼低三下四的人家,一個讀書識字的黃花大閨女,怎麼能給人家當二房?」,哥哥也說:「妳要多想想,問題是很複雜的,與其將來痛苦,不如現在趁早回頭。」她把自己關在房裡哭了兩天,她哥問她母親:「娘!您看這事怎麼辦?」他娘嘆氣道:「要怪得怪你爹死得太早,早幾年又沒替她定下一門親事,這事若傳開了,就更不了好辦!」第三天她出來洗了臉、梳了頭,吃過早飯,面無表情的向家人宣佈:「我決定跟他結婚!」她哥還想說話,她娘使眼色阻止他,背地裡對他說:「隨她吧!說了也不會聽的。我自己養的閨女我很清楚。」
再說小巴先生的媳婦兒聽到這個意想不到的要求,真是晴天霹歷,一時之間除了痛哭流涕外不知如何是好。兩房的婆婆都來相勸,說相勸不盡是事實,事實是威脅利誘,她只好跑回娘家求救。可憐她父母都已過世,同父異母的哥哥又極老實怕事。哥哥說男人變了心是挽不回的,既已失寵於丈夫,決不能再失歡於公婆。反正已經生了兒子,在巴家的地位不會動搖。聰明的作法是拉緊公婆,守住錢財,千萬別弄得人財兩失。這個媳婦兒雖不識字,但是腦筋很清楚,她擦乾眼淚不再做無謂的掙扎,在巴家派人來接她時就回去了,巴家老兩口對她肯顧全大局,吞下這個苦果,真是心懷感激,日後待她也就特別寬厚。
小巴先生娶了新歡後,依照原先的協定,元配仍舊與公婆同住,新人則跟大爺、大娘同住,他自己是每十天輪換一次,一年後兩個妻子都生了兒子,老人家笑得嘴都合不攏,這種圓滿的日子過了五六年,抗戰勝利後不久,巴先生到大沽工作,由新的巴太太帶了她所生的四個孩子前來相伴,原配則留在父母身邊盡孝。撤退來台灣時當然只帶這一房來了。在台灣的幾十年歲月裡,他是她一人獨有的,也許她是這場戰亂中少數的獲益者吧!
由於本身歷史的教訓,巴太太對丈夫是絲毫不敢放鬆,辦公室的女人固然是不可忽略的假想敵,周遭的女人也要注意,尤其是每週一次的平劇社聚會,她是一定從頭到尾陪伴在側,她的辛苦可沒白費,巴先生一直很安份,除了拉胡琴外,閒暇時間他就專心玩音響。音響的器材很昂貴,一套外國進口的名廠喇叭常常得花上一個月的薪水,而她從來沒有怨言,只要能把他留在家裡,多花幾個錢是值得的。到台灣後他們又添了一兒一女,一共六個孩子,經濟負擔是很沉重的。好在當年從天津帶出了幾根金條子,變現後放在老鄉經營的綢布莊裡,每個月有些進帳,他們的家居生活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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