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裡有好幾位高級職員是浙江大學的校友,其中卲先生班次最高,職位也最高。只是身高最低。他是個愉快而友善的人,臉上常常帶著微笑,除了很冷的日子外,他總是穿淺米色的短褲,嘴裡時常哼著三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很喜歡跳交際舞,雖然自己很矮,卻專愛請身材高挑的女人共舞。雖不至於像一些人揶揄的『吃奶型』,但是樣子確實使人發噱,想來他曾經是一位極時髦的人。邵家夫婦帶著一兒一女住在頭等宿舍裡,那個兒子比我們這群小丫頭大了五六歲,所以從不理會我們,他像許許多多有後母的男孩一樣沉默寡歡,那時他已經是高中生了,白天上學去,放學回來就躦進他自己那兩坪大的房間,只有吃飯時出來與家人打個照面,邵先生總是故作輕鬆的找話說,無奈兒子只是低頭吃飯,從來不接腔,不久就上台北唸大學去了。而那比他小十多歲的異母妹妹受母親百般嬌愛,長得蒼白瘦弱,總是獨自一個人在竹籬笆內的院子裡玩樹葉、石片,寂寞的扮演獨角的家家酒,好像也不快樂。1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7QUla5C2wm
邵太太白淨的膚色,一雙靈活的大眼睛透露著精明,可惜鼻樑太塌,使得鼻孔有點朝天,破壞了美感,實屬憾事。她的嗓音特高,一口成都腔調,說起話來快速而聒噪,少女時期也許會被形容為『銀鈴』般的聲音吧。她平常待人很客氣,對我們這些鄰居的小孩讚美有加,那些溢美之詞教人聽了一整天都高興。但是若是不小心惹到她了,那可就不妙了,最可怕的是她愛在話裡找刺,不,應該說造刺。冒犯了她的人渾然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她對這個仇人不僅背地裡臭罵,當面也要給她難堪,似乎要把自己受到的委屈昭告天下加倍奉還。1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ednWrIzBk
她這種個性使她與人爆發過多次的衝突,有一次聚餐時,她將一碟辣椒遞給易太太說:「來!來!老鄉!我們四川人最喜歡吃辣椒了。」易太太笑著說:「不是每個四川人都愛吃辣椒的,我從小就怕辣,謝謝你!」然後就把那碟辣椒放到另一位太太面前,邵太太立刻忿然站起身來,換到另一桌的空位坐下,嘴裡大聲的罵道:「給臉不要臉!什麼東西!哼!」之後幾個禮拜她逢人便問:「你說說看,愛吃辣椒的是不是下等人呀?」再一次四個太太在邵家打麻將,那天邵太太手氣特別好,休息時滿面春風的端出湯圓請牌友吃,吃完湯圓,袁太太嘆道:「我最近手氣壞透了,今天玩過之後,要暫停一個月,不然先生賺的幾個血汗錢都教我輸光了。」她說這話毫無惡意,不知為甚麼邵太太一聽就火起來了,她倒豎了眉毛睜圓了雙眼怒道:「你說血汗錢是什麼意思?不玩就不玩,說得這麼難聽做甚麼?」袁太太無端被她斥責也發起火來了,她把桌子用力一拍吼道:「你兇什麼?莫名其妙!惡母狗!」邵太太豈能接受惡母狗這個罵名,她用力把牌桌一掀,唏哩嘩啦麻將牌散落了一地,另兩位太太眼見她們要打起來了,只好一人拽一個硬把她倆拉開,口裡說:「誤會!誤會!」牌局就這樣散了。邵太太的潑辣作風讓大家領教幾次後,凡與她來往的都各自小心,不要誤觸地雷。跟她有過節的幾位太太說起她來自然沒有好話,她們攻擊她最多的是說她是所謂的『抗戰夫人』。1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OZ0U5pam4
邵先生大學畢業後在上海工作,過著當時最時髦的生活閒暇時到戲院裡聽戲百樂舞廳裡跳舞,民國二十六年日本人開始打上海時,邵先生就回到浙江故鄉,在故鄉歇息了三個月,估算這場仗短時間打不完,與母親商量之後,決定隻身經江西、湖南向西走。妻子和兩個兒子暫時留在故鄉。二十七年冬他在成都落了腳,在一家規模相當大的工廠當工程師,生活安定後他曾寫信叫妻子帶兩個孩子前來相聚,當時一封寄自四川的信若不失落的話,也要三四個月才到得了浙江,他那沒出過遠門的妻子接到信後真拿不定主意,與病中的婆婆商量再三,老人以為不去的好。理由是路途太遠,她識字不多,沿路上語言不通。兩個六七歲的兒子身體原本就不好,萬一在半途生病將會求救無門,出了岔子將會追悔終生。這個鄉下婦人想來想去,最後她走了一里路,央求一位塾師代為寫了一封回信,說明她的顧慮及不克前來的決定。她當然料得到自己這個決定可能會讓自己失去丈夫,不過對她而言,結婚七八年來,他們相聚的日子聊聊可數,從來沒有如膠似漆的相愛過,有學問而時髦的丈夫是她象徵幸福的光環,只要夫妻的名份存在,光環是不會掉落的。她完全習慣家鄉安靜的生活,日常家務、醃菜、曬醬、納鞋底、繡鞋幫,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胡思亂想,就這樣她留在浙江一輩子。1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FQ3At4808
邵先生在成都的單身生活很乏味,同事中有人約他一起去跳舞,回憶在上海時他也常跳舞,自覺舞技還不錯,所以欣然同意。問題是要找個舞伴不容易,那時四川民風還很保守,青年男女尚不能自由交往,何況是跳舞?那位同事建議他去邀約廠裡的總機小姐,說自己的女伴與她很熟,可以先敲一點邊鼓,而她是很活潑時髦的,應該是不太難約出來,邵先生對總機小姐毫無印象,他藉故踱到總機室去瞄一眼,見她中等個子,皮膚白細,一張圓臉上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正忙著工作沒有發現他,他趕緊走開了。邵先生託人買了一盒巧克力糖,那時巧克力是非常稀奇的。總機小姐是比一般員工上班要早一點的,邵先生就提早起床等在總機室附近,見她穿了一件淺藍碎花的旗袍,一雙白色的便鞋輕快的走來了,就鼓起勇氣上前招呼,說明來意,並且笑著遞上那那盒糖說:「送上這盒糖是表示我邀請的誠意,務請賞光。」說著還微微欠欠身子,她則是滿臉燦爛的笑容,很大方的接受了那盒糖道:「朱小姐昨天跟我說過了,我當她是瞎扯的,沒想到您是真來約哩!不去就顯得有些不識抬舉了,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囉!」那晚他們幾個人是去參加空軍單位舉辦的舞會,民國三十一二年時的大後方,數空軍是最時髦西化的,邵先生的同事與一位空軍軍官是小同鄉,有了這層便利,他們參加了多次舞會。1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ZBDlbzQgt
他與總機小姐的感情也與日俱增,漸漸的不再避人耳目,而是公然出雙入對了。到這個階段,必然是得結婚的,邵先生明白的說過自己在家鄉是有妻兒的,那鄉下妻子不會礙事,很容易打發。但是兩個兒子總是自己的骨肉,不能拋棄。不過他們也都不小了,將來送去住校讀書,不會給她添麻煩的。總機小姐雖然對他已有家室略有遺憾,但是衡量他的各項條件,仍覺得他是不錯的人選。三十三年夏天,他倆在成都結婚了,那時沒有誰會追究這類重婚罪,因為這種情況太普遍了。許許多多『抗戰夫人』理直氣壯的將那故鄉的元配擠到一邊去,這種鳩佔鵲巢的情況一直延續到播遷來台灣之後。1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m2a4KXv9m
其實中國千百年來都是如此,游宦或經商在外的丈夫一定娶妾來陪伴自己,妻子是不得有異議的,否則善妒、不賢慧的惡評就鋪天蓋地的來了。不過『妻』的名份倒是會受到保障的。『抗戰夫人』及日後的『勘亂夫人』則連名份也一併搶走。無怪田老太太嘆道:「現在是小老婆當紅的時代!」她的話裡是含有另一重意思的,她針對的是當朝的第一夫人。對於政治她是毫無概念的,也沒有膽子敢談論蔣家的是非。但是有學識的時髦女性輕易搶走舊式女人的丈夫,是民初以來許多鄉村婦女痛恨的惡夢,她也難免有著同仇敵愾的情緒。1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zmHqtmdS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