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蕭子言出門後不久,朱選、丁詮、張寧等人就來到蕭家大堂,朱選、丁詮和蕭子逸年歲相當,都已經成婚生子,張寧卻只二十三、四歲,三人俱是齊雲社的社員,分別擔任球頭、左竿和右竿,四人見禮敘座,蕭子逸又命僮僕吉祥送上香茶點心。
張寧一坐下就笑咪咪問道:「大少你昨日差人來邀的事,我們三個實在心癢難撓,一早就約好了一起過來,你當真要在家裡蓋一座射堂?」
「已經動工好幾個月了,兩日後就完工,這才想著找你們幾個好朋友一起來看看。」蕭子逸笑得暢然:「當然沒有真正的射堂那麼大,不過我特別訂製的球架、球門門柱那真是照了規矩來的,尺寸規格半點不錯。而且這個射堂上有頂蓋,所以就算刮風下雨也能練球,這算是最大的好處吧。」
三人聽得眼睛放光,丁詮讚嘆道:「社裡規定『狂風起不踢,酒後不可踢』,但你這射堂既然風雨不懼,那也無妨了。我家裡如果也肯讓我蓋一座射堂那真是此生無憾。」
朱選笑著調侃:「蓋一座射堂我估著也不是難事,小丁你讓你爹把你家豐樂坊的舖子賣了,我也說動我爹把我家西湖邊的飯館頂出去,這東湊西湊的大概也就蓋成了吧。」
丁詮瞪了朱選一眼:「朱大頭你閉嘴,怎不是把你家通和坊的金銀舖賣掉?說不定足足可以蓋兩座。」
「欸,」朱選失笑:「家裡地皮最多的人一句話都沒有,你在這和我急什麼?真是小家子氣。」
「地皮多又怎麼樣?」張寧有些悵然:「我要敢提賣地皮蓋射堂的事我爹第一個打折我的腿,想想真是羨慕大少,錢就該這麼花才是。」
蕭子逸卻瞥了張寧一眼:「這話不實在。阿寧你細想,倘若今天你真的當家作主,家中所有產業如何發落都讓你說了算,賣地皮蓋射堂這事你真能做麼?」
張寧想了很久很久,終於還是艱難地搖了搖頭。
「還是不行,真做不到。」張寧嘆道:「一家二十多口,加上掌櫃、夥計、人力、女使,多少人指著張家的產業吃飯?就算不管我三個兄長,真把所有產業都交到我一人手上,只要想到這麼多人的生計就不可能縱情任性。」
朱選和丁詮互望了一眼也只有苦笑,他們這一桌子紈褲子弟二世祖其實面臨的問題都差不多,只是張寧今日不知為何看來格外感慨。
「阿寧今日是怎麼啦?」
「沒什麼,」張寧舉杯啜了口茶:「只是覺得我們幾個在這兒講的開心,其實將來怎樣半點是由不得自己的,我同你們說過沒有?我爹找了個溫三嫂已經準備幫我說親了。」
聽到溫三嫂的名字蕭子逸不自覺眼皮顫了一下。
朱選還問:「溫三嫂是誰?」
丁詮插口道:「這人是臨安城裡的金牌媒婆,我兩個兄長和我自己的親事都是她說合的。」
「是啊,」張寧嘆道:「很快我就同你們倆一樣啦,娶一個家世顯赫賢良淑德的黃花大姑娘,生上一窩孩子傳宗接代,然後承繼家業,大家最後的結果都差不多。」
蕭子逸懶懶道:「這樣的生活很多人作夢都盼不來呢,既然大家都如此也就沒什麼好感嘆的。」
朱選望著他笑了:「但你就不是。」
「是啊,大少你每天愛幹什麼幹什麼,日子愜意得不得了,連娶親都不肯,」張寧不解:「我真猜不透你在想什麼。」
「阿寧你說話愈來愈像我家二少爺了。」蕭子逸眼中的黯然一閃即逝,還是笑得清淺:「我父母早逝這才沒誰管,也不知是幸或不幸。多想無益,我現在挺自在的,家裡只要有二少爺一個人爭氣就夠了,也不算對不起祖宗。」
他這一說突然間大家心頭都有些不自在,朱選、丁詮連忙笑著打了個哈哈:「且不提這個了,不是說帶我們去看看射堂麼?」
蕭子逸道:「『虎掌』的張小乙說他們舖子新製成的鞠球很不錯,今日要帶來給大家瞧瞧的,卻是拖到現在還不見人影。也罷,我先帶你們到射堂看看。」
於是四人穿門過戶往蕭家後園走去,不一會便來到新築成的射堂前,只見木構的射堂外觀簡單厚實,用的俱是上佳木料,入內一看朱選、丁詮、張寧三人都是嘖嘖稱奇。
「這還說不大?和真正的射堂比也差不了多少。」
「旁邊這排架子可方便了,能擺上二十顆鞠球吧,而且這些天窗又透亮又風涼,在這裡蹴鞠踢多久都不怕悶。」
張寧讚嘆:「你們看這球柱、這風流眼……真想馬上就來鬥一場。」
蕭子逸隨手指點:「不止呢,後頭我還弄了大灶和浴堂,要燒水洗浴或煮些香藥飲子都很方便。」
丁詮問:「你一出手就這麼大手筆,二少倒沒說什麼?」
「我還沒敢告訴他花了多少錢。」蕭子逸壓低聲音裝出害怕的樣子卻又沒裝成功,他下一瞬間就笑得開懷:「話說回來,錢再賺就有,開心可是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
朱選故意臭他:「為什麼像你這樣的浪蕩子說的話卻聽起來句句都很有道理?」
「因為真就是這樣。」蕭子逸悠然吟道:「『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宋大學士誠不我欺啊。」
丁詮笑得岔氣:「宋大學士要是知道他這首玉樓春讓你當成了建射堂的由頭,只怕都要氣活過來。」
正互相戲謔挖苦,門外家僕吉祥走進來恭敬道:「大少,『虎掌』舖裡的張小乙到了,我讓他在偏廳先候著。」
「知道了,我們這就過去。」蕭子逸搖頭笑道:「這個小乙慣會拖拉的,再晚點來都可以留飯了。」
「不過『虎掌』的鞠球的確是好,」張寧雀躍得很:「我們快去看看有什麼新名堂。」
四人於是來到偏廳,只見『虎掌』的年輕夥計張小乙已經滿臉堆笑在裡頭等著,見到四人忙起身問候。
「想不到蕭大少貴處今日人這麼齊全,小舖久未招呼,見諒見諒。」
「別客套了,」朱選笑得爽朗:「我們聽說你今兒帶了些好東西過來?快拿出來讓大夥兒見識見識。」
「朱少爺別取笑了,您四位什麼好東西沒見過?」張小乙聞言笑道:「不過我今天帶來的鞠球是近來我們舖裡能匠精心巧製,想必還能入諸位少爺的法眼。」
「別賣關子了,」丁詮催促:「快拿出來看看。」
張小乙於是打開地上一個大籐篋,從裡頭取出四個鞠球依序擺在桌上。
四人見了暗暗交換個眼色,『虎掌』的製球手藝果然不凡。
張小乙還在熱心推介,說得天花亂墜:「四位少爺請看,我今兒帶來的這四顆鞠球每顆都是用十二張牛皮縫製而成,保証熟硝黃革,實料輕裁。每顆都是正重十二兩,用的是裡縫法,講究的是密砌縫成,不露線角。我們再給這球打上九分氣,保証踢起來軟硬適中,不管是肩、揹、拐、搭、控、捺、拽、膝、拍、轉,各種技法都能使得稱心如意。」
張小乙說著,四人一邊摩挲把弄著桌上的鞠球一邊不住微笑點頭。
丁詮讚道:「這四顆鞠球的質地和做工可比我前幾日在『葵花』舖裡看到的好得多。」
張小乙陪笑道:「那是,『葵花』的新品小的也見過,只用了十張皮子,工法也和我們不同,當然不如我們精細,就是價格比我們的平些罷了。」
蕭子逸悠然道:「只要東西好,貴點也無妨。你舖裡這新品的鞠球我訂下了,要二十顆。」
「蕭大少何時要?」
「自然是愈快愈好。」
「我知道了。」張小乙笑道:「這球做工費時,店裡存貨也不多,大少既緊著要,我讓店裡匠人趕趕,半個月後給您送來可好?」
「那行,不過可不能為了趕交差就壞了做工,」蕭子逸隨手掏出一張會子交給張小乙:「這裡三貫算是訂金和給工人們的謝禮,你讓他們好生盡心,做得好了我還有賞。」
張小乙千恩萬謝收下,又奉承了幾句,這才收拾鞠球揹起大籐篋離開。
朱選拿手肘頂了頂蕭子逸,又撇撇嘴:「你出手還是這麼大方啊,其實這三貫不花也無妨的。」
蕭子逸無所謂地笑道:「有什麼關係?我就喜歡看人家從我手上接過錢之後的表情。這點小錢買他開心也買我開心,太值了。」
「說得好,於我心有戚戚焉哪。」丁詮故意嘖嘖兩聲看著朱選搖頭:「朱大頭就是小家子氣,這點錢也要和人家張小乙計較。」
這顯然是在報朱選方才調侃他小家子氣之仇——張寧在一旁只覺得兩個人都挺小肚雞腸的。
朱選聽了壓根兒不痛不癢,扯過張寧就咬耳朵:「錢本就該花在刀口上才是聰明人的作法,阿寧看看你對面這兩個看著相貌堂堂的,其實根本就是標準的冤大頭嘴臉。」
丁詮不甘示弱,也一把拉過張寧道:「阿寧你看著對面這個衣冠楚楚、滿口經濟的,一會兒還不是和我們一起去逛鳴柯院,根本是標準的人面獸心。」
張寧被扯得頭昏,兩人都比自己年長,算是老大哥,他附和哪方都不對。
蕭子逸一旁看得好笑:「你們兩個自己吵吵也夠樂了,幹嘛為難阿寧,他二哥還託我們照看他的,你們就這麼個照應法?」
朱選和丁詮對視一眼,這回一起把張寧拉過來,不懷好意看著蕭子逸:「阿寧你看看我們仨對面這個,又不娶親又不積蓄又拉著我們一起逛鳴柯院,就是個一表人才的斯文敗類。」
「娶親?就該把你們倆嫁掉,嫁遠點。」蕭子逸瞪起眼來:「一張嘴比婆娘們還囉唣,好像我不拉著你們你們就不會去逛鳴柯院似的。」
朱選看他板著臉又笑對張寧道:「一說娶親他就不自在,看不懂這是在怕什麼,這麼多年了……」
卻見蕭子逸眼中閃過一絲陰暗。
朱選的笑容僵在臉上。
張寧一旁看得暗自一凜,卻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朱選、丁詮、蕭子逸和張寧的二哥張定同年,四人相識已久,張寧卻是兩年前才經二哥介紹成了齊雲社的一員,也才間接認識這三人,他當然無從得知此前三人的過往經歷。
對張寧而言,這三個人都是二哥的好友,性格爽朗、談笑不忌,會照顧自己卻並不擺兄長架子,尤其是蕭子逸,一張俊朗的臉上總是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好像對什麼事都很大器、都不太在乎,成天就是帶頭拉著大夥一起吃喝玩樂,老是和朱選、丁詮兩個互相揶揄打趣,開著葷素不忌的玩笑,從來也沒見他們真急了眼。
這還是第一次看到蕭子逸變了臉色,一個永遠笑得開懷無所謂的人突然眼底閃過那一抹陰鬱,倒像是一滴飽滿的墨,落進了原本清淺的筆洗裡,瞬間就能蕩漾出一片黑,久了混得均勻也就看不出和原先有太大分別,然而還是能知道那水已經不再透澈。
朱選還僵著,丁詮連忙插話:「朱大頭你就是無事生非,好好的大夥一起去鳴柯院樂一樂,有你那麼些話?一會罰你一大壺。」
朱選立刻順著台階下:「該罰,該罰,罰我三大壺!」
蕭子逸眼中的晦暗消失了,忽然咧嘴笑道:「喝酒是正中你下懷,算什麼罰?一會鳴柯院我多找幾個小娘唱曲侑酒,花銷不拘多少你包了,這才是誠意。」
朱選一楞,也只有苦著臉:「得,誰讓我撞在你手上。」
看著連幾貫賞錢都能斤斤計較的朱選乖乖被蕭子逸敲竹槓的樣子,丁詮和張寧都笑了,一下子氣氛緩和不少。
「行啊蕭大少爺,這竹槓敲得梆梆響。」丁詮笑著拍拍蕭子逸肩膀:「現下就到鳴柯院去,春宵一刻值千金!」
朱選瞪了丁詮一眼:「蘇大學士要是知道你拿他的詩當做去鳴柯院花銷的由頭,只怕也要被你氣活過來。」
蕭子逸卻又對著丁詮擠擠眼:「蘇大學士真要來了也不妨,橫豎今天有人請客,免費的酒總是比較好喝的。」
於是一行四人一邊廂互相戲謔笑罵,一邊廂出了蕭家大宅,逕往鶯聲燕語、偎紅倚翠的鳴柯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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