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主要的建築只是一幢雙層日式木屋,前面一半是老師的辦公室,辦公室裡有些舊桌椅、舊櫃子、和大概是從日據時代就留在那裡的一面大鏡子,不乖的孩子常常被罰站在鏡前,有的孩子站得太久了,就對著鏡子抓抓頭、摳摳鼻子、扮鬼臉,自尋樂趣,倒也不覺得難受了。木屋後面一半又分做兩間,左邊是六年級教室,右邊是五年級的。在這幢老房子旁邊蓋了一排新屋子,中低年級就在新屋上課,初時全校總共不到一百人,三四年級就在同一間教室,由一位老師施教。這位年輕的施老師瘦高的個子,尖削的下巴上有個黑痣,他講課時,黑痣上的長毛會上下抖動著,他叫三年級的孩子先寫生字,每字寫一行。然後對四年級的學生說:「一齊讀課文!」大家就齊聲唸道:「我是一個老水手,五湖四海......」這種集體大聲唸書是很開心的事,甚至老師叫停時,還意猶未竟的停不下來。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x3RplHYyv
下課的鈴聲響起,老師一離開教室,大家就迫不及待的衝到外面,在泥地上各自聚在一起的玩起來。男生常玩騎馬打仗,大個兒的、老實的當馬,手腳伶俐的騎在上面追打起來,有時候跌了下來,但是從來沒聽過有誰哭了,倒是「幹你娘」的聲音不絕於耳。他們學著大人一樣,以這個最易於表達情緒的三個字,來表達自己的喜怒,非常自然順口,完全不需要另找別的話語,當外省女生為此向他們抗議時,他們倒有些錯愕,這又不礙著她們啥事,他根本沒發現自己剛才說了什麼罵人的話。外省男孩最常掛在嘴裡的是「他媽的」,這三個字一如「幹你娘」一樣妙用無窮,不論生氣、興奮、懊惱都用得上。老師也從來沒有因為男孩子罵粗話而處罰誰,大概他們自己也常常要用這句話來表達情緒吧!
跳繩是當時風行的遊戲,本地女孩教外省孩子邊跳邊唱日本歌:「歐呦將!甌漢桑、哈咿!阿里阿多......」大家都不解其意,卻很樂意的唱著。拍皮球也是女孩們喜愛的,拍球的花樣很多,有時轉身、有時抬腿、有時一邊拍球一邊撩起裙子唱著:「里幾里多啦,嘎果給果西......」。後來有人帶來比較大一點的球,大家就開始玩踩球,分成兩隊接力比賽。跳繩、拍球的風各持續了兩個月,兩個月過去了,男孩女孩風行一起踢毽子,踢毽子時穿布鞋最好,皮鞋次之,最難是光腳踢,因為毽子會從腳弓處滑漏掉,但是也有例外,秀香的一雙大光腳特有本事,她能每一下都讓腳底板朝天,啪啦啪啦的踢著,毽子總是準確的落在腳板心上,有一次一口氣踢了三十幾下,使人刮目相看。有個禮拜六下午,老師辦了個踢毽子比賽大會,怪的是比賽時大家就沒平時踢的好,最後是五年級的男生衣祥之得了第一名,他那次也不過踢了二十五下而已。20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lPW1RdcDr
六年級的學生從來不參加這些遊戲,他們正在忙著準備考中學。他們的鄭老師胖胖的身子,紅紅的面孔總是汗油油的,睜著一雙大而威嚴的眼睛,使低班的學生看見就怕。暑假過後,他把學生送畢業,陪他們考完了中學招生考試後就離職了。這年夏天教我們中年級的施老師也離職了。施老師那時可能只不過是三十不到的歲數,在小孩心中卻覺得他已經很老了,他帶著他的妹妹住在學校旁邊的小房間裡,他妹妹和我們同學,是個乖順的小孩,從不給他添麻煩。施老師沒告訴我們他離職的緣故,只說他要去傳教佈道,他是基督教長老會的信徒。他們離去時我們都很依依不捨,後來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了。暑假過完後,換了一批新老師,全都是剛從大陸撤退來的,如今想來他們驚魂甫定,在那人浮於事的亂世中能找到這個職位,心中必是自覺幸運的。這個夏天不僅是來了幾位新老師,更增加了許多新同學,他們多半是附近新撤退來的機構中員工的小孩,有兵工廠的、農化廠的、招商局的。經由政府的協調暫時到這兒借讀,不過這個借讀一拖竟持續了十多年,到後來小學生的人數竟是員工的好幾倍。
每天早上學校照例是要升旗的,老師總叫衛那的哥哥站在台上打拍子,指揮唱國歌,他是個整潔而安靜的孩子,從來不淘氣,所以老師叫他擔任這工作是很放心的。唱完國歌,就有兩個男生走到旗桿下,負責拉繩子把國旗升上去,全校學生都舉起右手,伸直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放在額頭上,行著童子軍禮,眼睛注視著冉冉上升的國旗,大聲唱著:「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世冑,東亞稱雄......」。偏那旗桿頂上的滑輪常出問題,時常半途卡住不動了,旗子不上不下的停在半空中,這時老師就叫那平時最皮,最教人頭痛的廖彥文爬上旗杆。他像猴似的一下子就爬了上去,把繩子理好後,一溜就下來了,這時大家覺得他有點英雄氣概,平日的可恨似乎洗刷掉一些。升完旗,校務主任程老師總要訓話幾句,他並不很老,但是頭髮早早就掉光了,學生背地都叫他「禿腦瓜子」。有人說 他以前在大陸打過游擊,很會些武功。他教大家做體操,有時也要我們齊步走,一邊走,一邊大聲唱:「中國童子軍」,或者是「特隆咚,特隆咚,我們是中國的好兒童,新中國的主人翁,新中國的小先鋒......」唱得人人全身發熱,一整天都有精神。程老師會自己動手做了些教具,像潛望鏡之類的東西。到了雨天,我們困在教室裡悶得發慌,他會講故事給我們聽,馬可萬里尋母、苦兒努力記、以及孫悟空在花果山,這些故事最先都是聽他講的。孩子們用手支著下巴,張著嘴,忘情的注視著他,平日那嚴肅的面孔竟然可愛起來,他做著各種有趣的表情,甚至在講台上跳來跳去學著孫悟空的動作。夏日午後,忽然下起傾盆大雨,冷不防的一個乍雷,嚇得人發抖。他跑進教室教大家摀住耳朵張開嘴巴,說這樣才不會震壞耳膜,並且叫赤腳的孩子把腳踏在桌子下的橫杆上,免的被雷打中。因為雷雨聲太大了,無法講課,教室裡又沒有電燈,一片昏暗不能寫字,只好來唱歌,一排一排輪著唱。唱的什麼歌已經記不得了,好像有支名為「古怪歌」,其中有一句歌詞是:「往年古怪少,今年古怪多,板凳爬上了牆,燈草打破了鍋......」這種集體大聲唱歌可能有點催眠作用,唱著唱著就進入忘我的境界,也產生了一股凝聚力。
每學期開學時,學校會發給每個學生三支黃色的鉛筆,一疊廠裡作廢的紙張,那些紙很薄、很軟,幾乎是半透明的,旁邊有一行小字:南日本株式會社。我們用這種紙來練毛筆字,或者把它的兩側剪成細條,在中間放一枚銅錢,捲起來,再用粗線紮住,就做成一個毽子。民國四十二年之後,那些日據時代的存貨都出清光了,就不再發給孩子這些東西了。最怪的是大家從來不口渴,學校不提供喝的水,好像也沒人帶水。多數學生都是住宿舍區內,中午各自回家吃了飯再來上學。也有些住得遠些,小港紙廠的、草衙招商局員工子弟,甚至於前鎮的居民,凡是與這個廠有些拐彎抹角、沾親帶故關係的人家,都想方設法把孩子送來上學。這些同學的午餐就只好吃冷便當,這『便當』一詞原是日本語,只是大家用得太久了,根本忘記了它的出處。到了民國五十年左右,因為升學率極高,學校的名聲遠播,來的人更多了,竟然膨脹到五、六百人,各年級都開雙班還擠不下,這所學校成了公司極重的負擔,總經理困惑的問說:「我們的員工不過幾百人,哪來這麼多小孩?」身邊的人告訴他,替他開車的司機一個人就有十二個孩子,那是一個鼓勵生育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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