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先生是廠裡重要的黨工,五短身材,那張長方形的白臉活像一張麻將牌,兩道濃黑的眉毛好似兩個碑體字『一』。他個性很豪邁,酒量很好,說起話來聲如洪鐘。三教九流的朋友不少,到台北出差時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伴舞的小姐,這位舞小姐莫約三十二、三歲,早年在上海是個闊少奶奶,只為細故賭氣與丈夫離了婚,帶了兒子到台灣,首先買了一幢小房子棲身,這大概是她少數做得正確的事之一。眼見銀錢只出不進,不久就要坐吃山空了,只好把心一橫,下海伴舞。她長得白皮細肉的,五官也很端正,在舞國雖沒有大紅大紫,但是也算小有名氣。這樣過了五、六年,她攢了一點錢,體認到自己年華不再,沒幾年好混了,想找個可靠的男人嫁了。她心中盤算著,這次再嫁可不能不慎重。第一這人要能善待她的兒子,其次要有一點社會地位,將來生活無虞。看來呂先生倒很符合她的條件,於是他們很快就結婚了。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m4xVxyyap
呂太太住進宿舍後,很容易的就與眾位太太混熟了,因她個性爽朗,見多識廣又能言善道,挺受大家的歡迎的,雖然有些人有一點瞧不起她曾經混跡歡場,但因她常說些希奇古怪的事,又能妙語如珠的逗得人捧腹大笑,一時之間呂家的客廳和院子成了人群聚集的地方。可惜的是歡樂的氣氛似乎只存在這個時候,當呂先生下班、孩子放學回來,一家三口聚在一起時,她就有許多不滿和怨懟。也許她覺得他的經濟情況與社會地位都不如她的預期,這一點她從未言明,她最常掛在嘴邊的是:「結婚以前甚麼有趣的話都會說,變出各種花樣逗我開心,現在成了一個悶葫蘆,拿棍子也打不出個屁來!」有時她也向那些太太表示出對丈夫的不滿,她說:「哼!人到手了就不值錢了!別人怕他,我才不怕哩!管他紅藍黃白黑,老娘什麼道上的人沒見過?」入夜後四周靜悄悄的,從呂家的院子裡時常傳出呂太太那上海口音的咒罵聲,然後是稀哩嘩啦砸東西的聲音。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R5tKb6pqs
呂太太的兒子小齊是個敏感的小孩子,從繁華的台北搬到這冷清的宿舍,他那都市的時髦品味與這兒光腳丫的民風格格不入,他一時交不到朋友,覺得很孤單。以前在台北,媽媽時常帶了不同的叔叔回來,所以他對這個繼父並不排斥,甚至小小的心靈中把他想像是親生父親。有一天呂先生為了黨務上的事到小學校找程老師,在操場上看見小齊,就叫了一聲:「小齊!」小齊停下遊戲走了過來,呂先生愛憐的摸摸他的頭說:「在學校要乖乖的聽老師的話啊!」小齊靦腆的點點頭走開了,一位同學問他:「你爸爸來了?」小齊說:「他是呂伯伯。」那個孩子說:「可是你長得很像他啊!」那天吃晚飯時小齊笑嘻嘻的說:「媽媽!今天于正旭說我長得很像呂伯伯哩!」誰知道呂太太正憋了一肚子氣沒處發,聽了這話,她把筷子用力一扔,罵道:「放他媽的狗臭屁!胡說八道!你又不是他的種,哪會像他?」呂先生氣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放下手裡端著的半碗飯不吃了。可憐的小齊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麼話,惹得媽媽生氣,嚇得低下了頭不敢看媽媽,一口飯哽在喉嚨裡好半天都吞不下去。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T7uy8s4K0
秋天裡有人家中的母狗生了一窩小狗,因為不是什麼名貴的品種,當然不能賣錢,正愁不知要送給誰,呂先生看見牠們肥圓可愛的模樣,就挑了一隻白的、一隻花的,喜孜孜的抱了兩隻狗回家,呂太太看了也很高興,把小齊叫過來說:「這隻白的是媽媽的,那隻花的是伯伯的,兩隻都歸你管,你要負責餵牠們,每天牽出去散步,知道嗎?」小齊高興極了。這兩隻狗帶給呂家不少的歡樂,呂太太找出一件舊毛衣拆了,把毛線重新捲成一個線球,開始替小狗織毛衣。其實高雄的冬天沒有幾天是真正冷的,狗實在是不需要穿毛衣,這個宿舍裡從來沒有哪隻狗穿過毛衣。呂太太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把毛衣織好了,不管天氣冷不冷,就替狗穿上了。小齊牽著穿了毛衣的狗到處遛,引得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小孩跟著跑,田老太太看了說:「騷包甚麼!說不定把狗捂出一身痱子。」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yRHltuuge
這兩隻狗的好福氣並沒有享受多久,端午節那兩天放假,中午呂家夫妻各自找到牌搭子打牌去,黃昏時呂太太趕回家炒了個蛋炒飯,湊合著吃個晚飯,呂先生吃到一坨鹽,立刻吐在桌子上說:「哎呀!鹹死人了!」呂太太今天手氣不好,輸了不少錢,心情正煩,一聽這話就氣得縐起了眉頭說:「有人做給你吃,你還嫌東嫌西,你當老娘是個老媽子嗎?」於是毫無預期的一場大戰又開始了,呂太太又吼又叫罵個不停,呂先生把桌上的蛋炒飯全拂到地上,搪瓷的盤子沒有摔碎,只是沿著地板縫滾到櫃子下面去了。這些並不能完全發洩兩人心中的怨氣,不知是誰先動手打狗,呂太太拿了一個鐵絲衣架打呂先生的狗小花,呂先生用拖鞋打太太的狗小白,一時間人聲犬吠驚動四鄰,引來一群圍觀的人們,沒有誰出面勸解,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這真像一齣荒腔走板的滑稽戲。半小時後,呂太太罵累了,到浴室洗了把臉,把散亂的頭髮重新夾好,又出門繼續打牌。呂先生困頓的坐在藤椅上發了一陣呆,然後站起來把茶几上的香煙放進衣袋裡也出門去了。只剩下眼淚汪汪的小齊窩在屋角,懷裡抱著兩隻不再嚎叫的狗。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BrPUMCQC1
呂家這對歡喜冤家就這樣時好時壞的過了幾年,呂先生認為一切肇因就是錢,俗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他想只要是有了錢,萬事都會迎刃而解。其實以他的薪水,供一家三口溫飽綽綽有餘,當然要是與一擲千金的歡場闊佬比起來是嫌清苦了。呂先生申請退休很快就獲得批准,拿到幾十萬的退休金,與兩位小同鄉合夥作生意,開了一家建材行,推敲再三,店名必須大吉大利,最後掛上『順發建材公司』的招牌,希望生意能一路既順又發。開張那天,各路朋友都來道賀,呂家夫妻歡歡喜喜的備了糖果、瓜子、香煙招待客人,放了一串長長的鞭炮,店門口擺滿慶賀的花籃和花圈,呂先生更是滿臉笑容的遞給朋友他的新名片,人們一看名片的頭銜都說:「董事長!鴻圖大展!恭喜恭喜!」可惜的是,好的開始並不一定是成功的一半。三個人對作生意都沒經驗,對建材更是一無所知,把店交給僱來的夥計,再約一位臭味相投的朋友來,在店後的小房間打起麻將。這種愜意的老闆日子只過了半年,三個人盤算下來虧掉不少老本,趕緊結束營業作鳥獸散。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D9n7iK9BQ
呂先生賦閒在家,初時還到朋友家坐坐喝茶聊天,後來日子愈來愈窘迫,他就很少露面,怪的是他們夫妻反倒不再吵架了。呂先生終於到台北去找工作,一個年過半百、無一專長的人怎麼能找得到工作呢?後來聽說他在老朋友的餐廳當經理,餐廳經理是不時要放下身段說好話打圓場的,他不習慣巴結那些在他眼中看來低三下四的人,沒幾個月就辭工不幹了。閒了一陣子,好不容易在另一家餐廳弄個跑堂的工作,報菜名常弄錯、收拾殘羹剩飯、整理桌面他總是丟三落四不夠利落,領班看不順眼難免要唸上幾句,他聽著心裡不痛快,倒還拼命忍著沒有發作,但是板著一張鐵青的臉,把東西用力摔著。到後來調他到廚房洗碗,他穿著濕漉漉的圍裙,嘴裡叼著一支香煙,駝著背在燙手的熱水中洗那些油膩的碗盤,不時拿起圍在脖子上的毛巾擦臉,臉上的汗和淚分不清。這些都是短期的工作,朋友知道他落魄至此都不免搖頭嘆息,幾個原本想退休下來從商的人以他為殷鑑,都打消了那些不切實際的發財夢。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IgIF06hia
呂太太和小齊繼續住在宿舍裡好幾年,小齊愈來愈沉默,原本稚氣的臉上冒出些不相襯的鬍鬚,眼裡充滿忿怨與不屑。似乎是故意的穿上破舊的衣褲,再也不和那些幼年時的玩伴往來,他要讓周圍的人認知他的新階級。當兵兩年後回來,在碼頭區的拆船場找了一份臨時工作糊口。呂太太靠著台北的房租儉省度日,很少與人來往,當然她家院子裡也不再有那些太太們的歡笑聲。民國五十七年她們母子搬回台北,臨走時她告訴趙太太她跟老呂已經簽字離婚了,田老太太對人說:「古人說的錯不了,男吵官司女吵窮。哼!成天吵!能有甚麼好下場?」老人簡略的把呂先生的落拓歸咎在這段婚姻上。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AatY15UP3s
公家並沒有收回呂家那間宿舍,呂先生隔很久才回來住些日子。有兩年他找到在大廈看門的差事,生活算是安定了一陣子,好景不長,兩年後,人家請了年輕力壯的人,辭掉了他,他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自此他就獨自住在那間宿舍裡,滿頭花白的亂髮,一身破舊的衣服,駝著背彎著膝,眼神呆滯,見到人也不打招呼,他很明顯的憔悴蒼老了。這段日子裡,每隔幾個月,他會從郵局收到一點點錢,他告訴趙先生那是他離異的前妻寄來接濟他的。這種三餐不濟的日子過了幾年,他終於貧病交迫的臥倒在床,呂太太回來照顧了他兩個月,看著他嚥下最後一口氣,舊日的同僚們合資買了一口薄棺葬了。下葬那天上午風急雨大,只有五六位老鄰居陪著這位下堂妻送殯。雨水打濕了她斑白的頭髮,兩行清淚掛在滿是皺紋的臉上,事畢她對眾人深深一鞠躬,乾啞的聲音說道:「謝謝!」當天下午她拎著一個小包袱一聲不響的走了,以後沒有人再見過她。趙太太對田老太太嘆道:「說起來這個女人還算是挺有點義氣哩!」1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ynXZQSBIa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