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是廠裡比較年輕的職員，高中畢業後就跟著同鄉來到台灣，他皮膚很白，頭髮微黃，乍看有點像個外國人，中等個子一直像個半大孩子，所以人人叫他小徐。因為人非常機伶，辦庶務很妥當，路先生總把他帶在身邊，兩人的感情如同父子。路先生結婚不久，小徐也傳出喜訊，他那年三十左右，正是該成家的年紀，但是他的對象卻使人大吃一驚，竟然是個當紅的酒家女，許多關心他的人想要出面勸他懸崖勒馬，又怕碰釘子，福利社的老史操著一口青島話說：「瞎操什麼心？他又不是三歲小孩，你們沒聽過人說：勸賭不勸嫖嗎？這事兒甭勸！勸了得罪人不說，也不管啥用！」太太們聚在一起也不免談到這個話題，甲說既然是紅牌酒女，一定長得很美。乙說那可不一定，紅牌酒女靠的是狐媚的手腕。不過大家最不解的是她到底圖小徐甚麼？照說歡場的女人眼中只看得見錢，小徐可不是有錢人。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KPmRHPXiw
小徐住在單身宿舍十年了，他的房間不像別的單身漢那麼亂，雖不是一塵不染，卻是整整齊齊的，把自己從頭到腳也都打理得乾乾淨淨的。與別的單身漢最不同的是他很能為家庭主婦著想，譬如他曾把衣領子稍微有一點磨破的襯衫收集起來送給趙太太，讓她改成小孩子的衣服，不知情的人看趙家的小孩子衣服質料這麼好，以為趙太太真從家鄉帶來不少錢財。小徐又把破了的床單送給有嬰兒的太太做尿布，田老太太就曾經說：「你們瞧瞧，小徐比個閨女還懂事哩！他這麼會過日子，誰嫁他必是前世修來的。」當她聽到小徐要娶個酒家女為妻時就說：「嗎事兒？現在黃花大閨女到處是，幹嗎要討個這種女人？金童玉女的多好！」趙太太也搖頭說：「拿著錢不打清酒打渾酒！不是個二百五是甚麼？平素我看他是挺精明不過的了。怎麼竟胡塗起來了哩？」不過除了他的頂頭上司曾經旁敲側擊的問過他外，別人都只是在一旁不吭聲的關切著，而小徐對上司表示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多謝朋友的關心，將來大家會看到他的選擇是對的。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oxfuDufdc
婚禮是在一個週末舉行的，小徐並沒有大撒紅帖子，他只請了平日比較親近的朋友，一共只有八桌客人，其中女方的親友連一桌都坐不滿。新娘子果真是美若天仙，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一位被介紹是她乾媽的女子牽著一個三歲的小男孩，這個小孩眉清目秀，剪了個日本孩子的髮型，穿著短西裝褲，長統白襪子，完全是日本時裝雜誌上的男童打扮，小徐很大方的把他喚到身邊，抱起他來對眾賓客說：「他是小靖，是阿梅的孩子，從今以後就是我徐某的兒子。」一時間有人沒聽懂他的話，知情的人就忙低聲解說：「新娘子是帶著小孩嫁過來的。」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後，有人心中暗自佩服小徐的勇敢與誠實，也有人覺得他真夠傻的。喜宴進行了兩個小時，新娘一句話都沒說過，只是一直保持著微笑，看得出她心裡充滿著幸福。原來小徐的新娘子阿梅是個養女，因為養父生意失敗，負債累累，只好由她犧牲自己，嫁給一個大她二十歲的船長當二房，交換的條件是替養父清償全部的債務。後來債是還清了，她安安份份的守在小窩裡當外室，不幸在她懷孕五個月時，他竟然在船難中喪生了，一無所有的她生了兒子後只好下海當酒女。因為美麗又乖順，在那個圈子裡很快就紅起來了，只是她並不喜歡這種生活，尤其是她不善飲酒，每每半夜回到家就吐得一塌胡塗，真好像腸、胃、心、肝都全吐光了似的，整個人都虛脫了。覺得苦不堪言，一心只想找個真心愛她的人結婚。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aO0d43JJt
說起小徐與她的相識也是一個偶然，她每天去上班時把兒子寄放在她的乾媽家，這乾媽是她童年時的鄰居，見她命運多舛，心中十分同情，就幫她照顧小孩，解除她的後顧之憂。這天過午她一如平日送孩子過來，見乾媽家來了兩個陌生的男人，原來乾媽的先生騎著腳踏車，在路口與他們的汽車擦撞，他因而跌倒扭傷了腳踝，他們陪他去看過了醫生，然後送他回來。這兩個人中一個是司機，另一個就是小徐，乾媽的先生一直說：「不要緊啦！兩三天就會好的啦！」小徐卻不放心的囑咐他說：「一定要好好休息幾天，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傷筋動骨不會那麼容易好的。」她見他們不像一般發生車禍糾紛時，彼此互相責怪扯皮，要求對方大大的賠償，反而這樣客氣的替對方著想，她微笑的抱著兒子站在一旁聽著，心裡對這個年輕人有了幾分好感。而小徐不經意的視線掃過她，被她出奇的美麗攝住了，也許真是前世的宿緣，他們彼此癡望了幾秒鐘，她雖然在風塵中打滾已久，竟然也耳熱心跳起來。小徐回過神來後說：「我們是正在趕路去辦理公務，這樣吧！我去申請看看，也許能請廠裡給一點補助。明天我再來一趟。」兩人走後，阿梅的乾媽不免抱怨了丈夫幾句：「沒看過你這麼傻的人，自己一直講不要緊，萬一真有點什麼不好，要找誰算帳啊？我看人家明天才不會來哩！」她丈夫不耐煩的說：「好了！好了！妳最聰明，我最傻！」說著一拐一拐的回房間裡躺下。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o1pg4Esa0
第二天，小徐和那個司機提了一籃水果、兩罐奶粉來了，阿梅的乾媽覺得有些意外，繼而很高興的招呼他們坐下喝茶，再去把在隔壁下象棋的丈夫叫回來，不一會兒他微跛的走進來了，爽朗的笑道：「年輕人講話有信用我最喜歡！」他給他倆看他有一點腫的腳踝，他說：「這點小傷算甚麼？你們看！十幾年前我被日本人拉去做兵，在海南島被子彈打的。」說著把櫬衫的袖子捲到肩上，露出上臂外側的一個凹洞，小徐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小徐又告訴他，已經向廠裡申報補助的款項，只是不知道准不准，小徐朝四下看看，屋子裡的擺設都很廉價而簡陋，看來他們的經濟情況確實不怎麼好，若能替他們弄到一點錢也是件好事。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ucN6P2cIv
正說著話時，阿梅抱了兒子進來，她把孩子放下輕聲的說：「去跟阿公、阿媽玩。」再朝兩位客人點點頭表示招呼後就轉身走了。小徐心想他家居然有這麼漂亮的媳婦，隨口說道：「你好福氣！孫子都這麼大了！」主人笑著說：「我連兒子都沒有，哪有孫子？這個小孩的阿母，就是剛才那個阿梅，她是我查某的乾女兒，所以這個孩子叫我阿公。」說著把孩子抱來放在腿上對著他的頸窩吹了一口氣，孩子咯咯大笑的掙出他的懷抱，這是他祖孫倆每日的遊戲。他問小徐道：「你有小孩嗎？喔！你太年輕了，應該是還沒娶妻吧！」一旁的司機打趣道：「我們這位徐先生是個標準青年，只缺媒人婆來牽線。」一直坐在旁邊沒吭聲的女主人這時開腔了：「唉呀！這事包在我身上！像徐先生這樣的好人，一定得挑個最好的姑娘。」主人拍著大腿說：「徐先生這個朋我交定了！」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Z49YGcZ8Nc
過了幾天是個星期日，小徐又抽空來探視，阿梅正端著一碗麵線餵兒子，孩子只顧玩著手裡的小鼓，不怎麼要吃，阿梅有點發愁的對她乾媽說：「他今天不愛吃東西哩！真擔心他又要生病了。」說著看看手錶道：「我又要來不及了！」於是放下碗匆匆的走了。小徐覺得很奇怪，就問道：「今天不是星期天嗎？她怎麼還要上班？」阿梅的乾媽嘆了一口氣說：「徐先生啊！你不知道阿梅是個很可憐的女孩子哩！」她遲疑了一會兒，才接著說出阿梅不幸的身世，然後又強調說：「她是不想一直做這行的啦！沒辦法呀！吃飯要緊，還有兒子要養，不做怎麼過活呢？」小徐聽了心裡很惋惜，原來這美麗的女子竟然是個歡場女人。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DTA7bHTFU
小徐回來後不由自主的時時想起這件事，紅顏薄命，紅顏果真會帶給女人坎坷不幸？他憶起童年時一對住在小橋邊瓦房裡的母女，那蒼白瘦弱的母親終日作著刺繡的活計，年約十一二歲的女兒小翠已經可以幫忙繡一些簡單的花樣了。小徐有兩次隨母親到她們家為待嫁的姐姐挑選枕頭套兒，母親瞅著小翠笑說：「翠姑娘越長越美了，將來一定得挑個好女婿。」小翠的娘嘆道：「唉！好人家哪會跟我們這種窮人結親呢？人要認命！哪敢有什麼指望啊」小徐那時只不過七八歲，小小年紀的他也知道這位翠姐姐很美，也許是因為很少出門，她的皮膚白淨得像個瓷娃娃。難得有玩伴到來，她喜孜孜的拿出一條繩子來，對小徐說：「我陪你玩翻花繩，好嗎？」小徐原不會玩翻花繩這類女孩才玩的遊戲，為了取悅她，小徐學著玩翻花繩，竟也覺得很有趣。直到母親催他走了才戀戀不捨的跟著離去。隔了半個月，第二次再去時，小翠沒要他再玩翻花繩，而是教他玩撿子兒，五個裝了米粒的小布包，丟高接住，小徐看她熟練的扔來扔去，真是出神入化，自己卻是手忙腳亂玩不好，他的笨拙逗得她咯咯的笑著，他並沒有因為失敗而沮喪，反倒也笑得很開心。後來小徐沒有再去過她們家，四五年後聽說她母親死了，又過了半年，由她那好賭的叔叔作主賣給一個大戶人家作小了。小徐的母親和姨媽閒聊時說起這事都搖頭嘆息道；「可憐唷！紅顏薄命啦！」美貌而無自主權的女人終會成為別人的玩物。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6Y3MvCpXt
一連好幾天小徐的腦海常常浮現阿梅的影子，以前他不是沒有對女人動過心，譬如事務處那個綽號「細腰」的女辦事員，每次見到她總要找點話與她搭訕一下，聞著她身上散出的香味就覺得很舒服，這天在走廊與她擦身而過，竟然渾然不覺，反而是她叫住了他說：「徐先生！您上次申請的補助款批下來了。」小徐領到五百元的補償金，當天下班後就送到阿梅的乾媽家去，兩口子很高興的收了錢，直說：「沒想到真的能申請到這筆錢，這樣吧！我們收四百，一百歸徐先生。」小徐連忙搖著手笑道：「別開完笑！我怎麼能拿這個錢？」阿梅的乾媽就不再跟他客氣，把錢放進口袋裡後殷勤的留他一起吃晚飯，小徐爽快的答應了。晚飯就在茶几上吃，只是一大盤炒米粉，另外一小鍋柴魚豆腐湯。正在吃著米粉時，阿梅送孩子過來了，把一小瓶藥放在桌上說：「小靖又有點流鼻涕，房東太太叫我給他吃點牛黃散。」小徐拿起那瓶藥看看，上面沒有品牌和標示，擰開瓶蓋湊近鼻子聞聞說；「挺香的！不過妳最好是讓醫生看看，吃錯了藥可不得了。」她乾媽遞了一小碗米粉給她說：「我炒得太多了，妳幫忙吃一點吧！」她接過了碗，順手拖了一張凳子在小徐身旁坐下，不一會兒就吃光了，小徐看著不由得生出一絲憐憫之情。見大家都吃完了，阿梅立刻把碗盤收去清洗，她乾媽去擰了個溼毛巾替孩子擦臉，從廚房傳來兩個女人的談話，「好了！妳不要再洗了，指甲油會弄壞的。」「那有什麼要緊！今天時間還早，炒過米粉的鍋子放久了就更難洗，馬上洗好倒省事哩！」「唉！阿梅呀！妳真是乖順，無論哪個討妳當老婆都是福份。」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qTUaGGFNF
待她倆回到茶几邊坐下，小徐對阿梅說：「我有個熟識的醫生，就住在隔兩條巷子的地方，他白天是在我們廠裡看診，下了班在自己家看病，要不要我陪妳帶小孩去給他看看？我跟他打個招呼，他應該不會算妳太貴的。」阿梅還沒說話，她乾媽就搶著說道：「這樣卡好！給熟識的醫生看病最好！阿梅！快快隨徐先生去。」繼而一想，又接著說：「我也跟著一起去！這樣下回醫生就認得我了。」於是三個大人帶著小靖到診所，醫生很仔細的看過小靖後，說他只是有一點輕微的感冒，給了三天份的藥，臨走時吩咐道：「他太瘦了，要給他多喝點牛奶，身體強壯起來就會少生病。」回家的路上，小靖走著走著，忽然蹲下不肯走了，阿梅只得吃力的抱起他繼續走，小徐說：「小靖！讓叔叔抱好嗎？你大了，你媽媽抱不動了！」說也奇怪，平日不大肯親近陌生人的小靖順從的讓小徐抱著走回家。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MFBx6ep0M
又是一個星期日，小徐帶了兩罐奶粉和一個玩具小飛機，拐進巷子就瞧見阿梅抱著小靖坐在門口，他忽然覺得喉頭有點發乾，原本想說自己只是過來看看小靖好些沒，卻聽見自己問道：「怎麼還沒去上班？」她微笑著說：「店裡這幾天在粉刷，要重新裝修一下。」他拿出小飛機遞給小靖，那孩子快樂的叫了起來，接過飛機就在母親四周奔跑起來，小手舉著飛機，嘴裡不斷發出嗚嗚的叫聲。阿梅顧不得道謝，笑著對兒子吼著：「小心！小心！跌倒了可不許哭！」回頭向小徐粲然一笑。小徐把奶粉拿進屋子裡放下，再出來站在阿梅身邊說：「既然沒事，要不要我陪妳們到外面逛逛？」阿梅定定的望著他，半晌才點頭說：「好！先去壽山走走，晚飯我請客，我要謝謝你呢！」那天他們玩得很盡興，小靖一直十分興奮，他一隻手裡拿著小飛機，另一隻手捏著一塊蛋糕，吃的玩的都有了，世界實在太美好了。晚飯還是小徐搶著付的帳，快十點鐘時小靖趴在小徐肩上睡著了，阿梅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孩子身上，皎潔的月光照在空蕩蕩的巷子裡，把他們晃動的影子模模糊糊的投射在地上。小徐看著他們三人的影子時而交錯相疊、時而相離，不斷的無聲變化著，心裡湧出一股感動，也許我可以給她母子一個家。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ZjeIXNlPP
酒家裝璜好了後，阿梅沒有再回去上班，她主動的告訴小徐，假如他真心願意娶她，她絕不嫌他窮，她會勤儉持家，循規蹈矩的作個家庭主婦，一定不會讓他丟臉。受到女方這樣誠摯的求婚，小徐很感動。他百般憐惜的擁著她說：「求婚的話原應是由我來說的，只是我想自己是個窮光蛋，不敢開口，妳比我勇敢多了。妳千萬不要有自卑感，別人怎麼想，我們管不了，在我心裡妳是最疼愛的寶貝。」阿梅的乾媽是第一個知道這個喜訊的，她高興得不停的拭著眼淚說：「天公伯是有眼的，祂不會教好人永遠受苦的。」13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SeJHdsyn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