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書孟在山坡上的一間土角厝裡找到了阿綢,阿綢跟她瞎眼的阿嬤住在一起,後來她告訴他說那是她養母的母親,而多病的養母上個月死了。這八十多歲的老太婆縮在一張破竹椅上不時的流淚,她聽不懂唐書孟的話,驚疑他是來帶走她的孫女的,心想孫女在城裡闖下什麼禍了,假如她被捉走,自己就死定了。等阿綢向她解釋這個男人是來求婚的,她才轉悲為喜。這些年來,她雖然眼睛看不見,心裡並不糊塗,她知道阿綢是靠什麼工作養活她們的。如今竟然還有人上門求親,雖然是個陌生的外省人,也算是件值得慶幸的好事。老人叫唐書孟靠近,伸手摸摸他的臉,捏捏他的肩膀,覺得雖然嫌瘦一點,也還算健壯,她咧開無牙的嘴笑說:「卡好!卡好!」倒是阿綢自己很躊躇,她知道自己並不愛這個人,甚至有一點討厭他,唉!這樣能做一世的夫妻嗎?雖然從娼多年,她還是保有一點點的夢。她對唐書孟說她要好好想一想,請他過半個月再來。他走後,她真的前思後想,其實除了瞎眼的阿媽,她是沒有可以商量的人的。老人當然是勸她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她拿不定主意,第二天是個大晴天,她撐著一把花洋傘,走了一個小時的山路,去到鄰村找阿月,三年前她到春香閣的工作就是阿月介紹的。
阿月現在年近四十,在這一行做了二十多年,手頭攢下些錢,如今買下一片果園,過著平靜的田舍生活。阿月見到阿綢突然來訪,非常高興。拉著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為她倒了一大杯涼茶,遞過一把扇子,笑著說:「唉唷!日頭這麼大,曬昏了吧?有什麼事跑這麼遠來找我?」阿綢正要開口,後面房裡走出一個戴斗笠的男人,疙疙瘩瘩的一張黑臉靦靦的微笑著,他把桌上的一只軍用水壺拿起來掛在腰上,低聲說:「我先去園子裡了!」阿月等他出了門才說:「這旺仔是來幫我照顧果園的啦!我一個人哪能做得了?」阿綢明白那人是她的姘頭。阿綢很簡單的把自己的問題向阿月說了,阿月注意的聽她說完後,在腿上拍了一掌道:「能早一點結婚是再好沒有,別像我拖到這把年紀!」說著竟有些傷感,望著阿綢企盼的眼睛,她接著說:「妳拿這事來與我商量,是看得起我,我少不得要替妳好好想一想。妳先要弄清楚他一個月能賺多少,家裡還有什麼人,總不能嫁過去做牛做馬、吃苦受罪啊!」阿綢說:「這些他都講過了!他是大學畢業的,現在當工程師,就只他一個人,父母都在大陸。」阿月雙手一拍、大聲叫道:「哈!這太好了!你還要等什麼?」阿綢低頭幽幽的說:「可是,我是在想我一點都不愛他哩!一世人能這樣過嗎?」阿月聽了哈哈大笑,她說:「什麼愛不愛呀!你是講笑話吧?」瞧見阿綢有點不悅的表情,她才勉強止住了笑,說道:「別見怪啊!我老了,現在只曉得過日子,穿衣吃飯才是最要緊!對了!他脾氣好不好?若是會打人可就不行。」阿綢很篤定的說:「不會!」於是阿月很認真的勸她要抓緊這個好機會,最後阿月羨慕的嘆道:「上哪去找這樣的癡心漢哪!」
民國四十九年,唐書孟夫妻在法院裡公證結婚,只擺了一桌酒宴請同一個辦公室的同事。婚後他們住進一間在大水溝西側加蓋的宿舍裡,起初沒有人知道新娘子的來歷,阿綢依她舊日的方式,搽了厚厚的粉,灑上濃濃的香水,穿著鮮豔肉感的洋裝,完全不像個良家婦女。她幾乎不大會說國語,打不進外省太太的圈子。因著一個到過春香閣的工人不小心說漏了嘴,不久大家都知道了她的出身。幼年是住在破爛的土角厝裡,時常被迫幫忙挑水、餵豬,養母有時會因為她躲懶而揍她,後來在春香閣的那幾年,沒有客人的時候,只是補補妝,靠在椅子上聽著收音機,完全不必操勞,這種生活倒挺合她的意,如今做了人家的太太,她是一點也沒想過要做家事的。唐書孟當了多年的單身漢,自己照顧自己是駕輕就熟的,一日三餐不外是麵條、炒飯之類打發打發,清掃整理及擦地板等工作,都等禮拜天唐書孟來做。阿綢總疑心鄰居在窺視她,藉口說風沙太大,於是用厚厚的窗簾把窗戶遮住,弄得大白天屋裡也得開燈才行。她種種怪異的舉止使本省太太也不想接近她,她在宿舍的生活太孤寂了,所以有時見她一個人,穿得美美的、搽得噴香的,腋下挾著皮包,扭著腰枝往前鎮公車站走去。田老太太望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罵道:「麼事兒?沒事討個婊子進門當老婆,哼!明王八!」
唐書孟最初曾動過改造阿綢的念頭,他提議教她讀書,她一聽就拒絕了。在她四周的女人都沒哪個讀過書,女人讀書是沒必要的,在她看來這個讀過大學的丈夫十足是個呆子,自己哪樣都比他懂。好在他要求不多,常常只是靜靜的看著她,心裡就覺得很愉悅,似乎重新拾回一點什麼了。夫妻倆過著孤立的生活,後來生了一兒一女,阿綢對孩子也沒有興趣,孩子也不黏她,他們只跟爸爸親近,舉凡餵飯、洗澡都歸唐書孟的份。兩個孩子到了四、五歲時都進了幼稚園,手、臉、衣服總顯得比別人髒些。因為阿綢很少與他們講話,以至姐弟倆的語言表達似乎也有點問題。有時他們同宿舍裡的孩子一起在巷子裡游玩,好事的太太會攔住他們問說:「你媽呢?是不是在家睡覺?還是又上高雄去了?」他倆只是呆望著發問的人,一句也不回答,大家都認為這兩個小孩是傻子。田老太太對人說:「這不是造孽嗎?自己當活王八還不夠!還要弄出倆傻孩子來跟著受苦!」要說唐書孟一點也不懊悔是不可能的,阿綢生過小孩後,一天比一天胖,腮梆子鼓了起來,臉上漸漸有些橫肉,唐書孟端詳她的睡態,竟不再有琴姐的神韻了。
兩個孩子上小學後,功課雖然沒能名列前茅,倒也過得去,至少證明不是傻瓜。一天晚上兒子拿了算術題來問爸爸,唐書孟放下報紙來教他,教到某個節骨眼兒上,孩子就是不懂,作老子的有些煩躁起來,忽然傳來收音機裡高亢的廣告歌聲:「七海七海可力痛!」那反覆聒譟的聲音讓他受不了,他起身去把收音機關掉了。才回座準備繼續講書,阿綢怒氣沖沖的大罵:「夭壽!我正在聽歌仔戲,誰人把它關掉的?」說著就把收音機開得更大聲。平日對妻子是百般縱容的他,這次卻大聲的斥責道:「一天到晚只曉得聽收音機!兒子明天要考試,很要緊的!妳懂不懂?」阿綢最恨人家譏笑她沒讀過書,不懂學校的事。她頓時大怒的衝過來,順手抄起鉛筆盒朝丈夫砸去,這洋鐵皮的舊筆盒角上已經破損了,無巧不巧的那塊裂口不偏不倚砸中了他的額頭,鮮血立刻沁了出來,滴在兒子的本子上,孩子嚇得哇哇大叫。阿綢看著也有點後悔,馬上關掉收音機,回房睡覺去了。唐書孟並不覺得疼,照照鏡子,知道只是一點皮肉之傷,自己找了一塊紗布用膠帶貼上就算了。第二天到辦公室,眾人見他帶著傷,他推說是不小心撞到門框弄的。愛說笑話的老申打趣道:「我看不像!準是讓老婆揍的!」這句玩笑話令唐書孟滿臉漲得通紅。阿綢動粗的事並不常有,但就那幾回傳出來也讓人背地裡笑翻了。
兒女一天天長大了,在內心對母親的粗鄙自私作了嚴厲的批判,對父親的退讓容忍也很不以為然。在兒子上高一那年,只為了唐書孟在炒飯裡加了一些碎酸菜和鹹魚,阿綢竟把整鍋飯倒進垃圾桶,嘴裡罵道:「臭濛濛!嘔心死了!」兒子想要上前阻止已來不及了,這原本是他央求他爸做的家鄉味,所以他氣憤得跳起來,大聲對母親咆哮:「妳在幹甚麼?妳不愛吃就算了!為什麼要統統倒掉?」阿綢看著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兒子,板著臉說:「兇甚麼?我就是討厭你們吃這種臭飯!」饑腸轆轆的大男孩怒氣上來了,他吼道:「哼!還敢說是臭飯!妳什麼時候煮過一餐飯給我們吃了?妳像個媽媽嗎?」見他們母子劍拔弩張的態勢,唐書孟立刻塞錢給女兒,吩咐說:「去!去福利社買十個包子回來!」女兒走出家門時,見到幾個好奇的鄰居圍在大門外看熱鬧,心裡湧起一股無地自容的羞愧。每到五月母親節前後,學校的老師總要出有關母愛的作文題目,女兒望著本子發愣,她的人生經驗使她茫然,真是無從下筆。看看別人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堆,心中很納悶,只好向她爸爸求助,唐書孟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別怪妳媽,她小時候是人家的養女,很可憐的,大概是沒有被疼愛過,所以不知道該怎麼愛小孩。妳想想看!媽媽其實也愛妳呀!上回妳病了,她不是陪妳去醫務室看病嗎?」女兒勉強點點頭,最後只好胡亂瞎掰的寫了一篇交差。
阿綢四十八歲那年,一場感冒拖了很久不見好轉,人一天天瘦下來,老是沒精打采的東躺西靠,唐書孟陪她到醫院檢查,醫生告訴他一個驚人的消息,阿綢得了子宮頸癌,而且已經是末期,唐書孟不敢把真相告訴她,自己一個人想了幾天,他也已經六十二歲了,再做一年就要屆齡退休,不如申請提早一年退掉算了。退下來可以照顧她一段日子,免得將來再追悔。主意打定後,他真的向廠裡提出了辭呈。阿綢最後的一個多月住在醫院裡,成天喊痛,醫生為她注射的嗎啡劑量一天比一天重。唐書孟日夜守著她,晚上就在病床旁邊搭張行軍床休息,因為她吃不下任何固體食物,他聽從旁人的建議,到百貨公司買來一瓶瓶嬰兒食品,用湯匙一口口餵她吃著那些泥狀的東西,她搖頭不肯張口吃,他總是憐惜的哄著她說:「吃幾口!這個很營養哩!要多吃東西才會快點好起來。」她雙眼無神的望著天花板,氣若游絲的說:「不會好的!別騙我了!」他用熱毛巾擦著她的額頭說:「不要亂講!妳沒看見兒子有了女朋友了嗎?妳要好起來抱孫子。」但是她沒有好轉,接下來兩天都是昏睡不醒,在睡夢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阿綢的喪事沒有驚動宿舍中的任何人,匆匆的火化後安置在廟裡。丈夫、孩子在她被送進火爐的那一瞬間,都流下悲悽的淚,但這也是兒女唯一的一次為她流淚。她走後唐家三口的日子很安靜,唐書孟又恢復聽古典音樂的習慣,女兒把厚重的窗簾取下來,原本只打算清洗一下,那知洗過之後一看,都已經太破爛了,只好全扔掉,也不想再買新的,從此家中成天明亮亮的。1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SoV9bA1XC
又過了幾年,政府宣佈開放回大陸探親了,唐書孟在兒女的陪伴下,回到浙江故鄉,父母已過世當然是意料中的事,他不敢奢望還能見到舊識,只是想要在有生之年為雙親掃墓,讓孩子認得自己的根。1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isB3fubRZ
那小鎮沒有變,從小鎮回他家的那條碎石小徑更是沒變,遠遠望見家門口的那棵高大的苦楝樹,他的淚不知不覺的滑下了面頰,女兒抱著他的肩膀低聲說:「爸!別難過!醫生不是教您不要太激動嘛!」他抬起手抹去淚不作聲。走進院子,見一個陌生的老農婦正抓了一把穀子餵雞。那女人先是驚疑的瞪著他,然後朝屋裡大叫:「引娣的爹!快來!」屋裡立刻出來一個矮瘦的老頭,滿臉縐紋的臉瞇著眼打量面前的三位不速之客,細看他們的衣著,心中明白這幾個是外地人,嘴裡喃喃的說:「咦!你們要找人嗎?」唐書孟上前一步問道:「你是耀庭!是不是?」瘦老頭懷疑的盯著他,好半天才慢吞吞的說:「是書孟嗎?」唐書孟力持平靜的點點頭,耀庭的神色似乎有些警戒,他上前伸出滿是老繭的手說:「真是想不到!」然後很客氣的把客人請進了堂屋,喚他女人倒了茶來,唐書孟環視著四周,一切都沒有多少改變,只是更破舊了。坐定後,耀庭告訴他雙親是文革之前就相繼過世了,沒有受太多苦。他沒有說明他是如何能住進這棟房子的,唐書孟也不想追究,他只說想去為先人掃墓。問耀庭知不知道他父母的墳在哪裡,耀庭爽快的應允馬上陪他們去,待他們父子喝完了茶,耀庭夫妻在前面引路。1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jTDljsEYl
不一會兒,到了一處雜草叢生的墓地,經過一番察看,耀庭指著其中兩坏隆起的墳頭說:「沒錯!就是這個!」唐書孟的兒子蹲下去仔細的看看說:「沒墓碑嗎?那怎麼弄得清呢?」耀庭搖搖手說:「那時都沒有立碑,錯不了!大叔、大嬸是最後葬在這兒的人。當年他兩位的後事是村長派我辦的,再往後過世的都不許葬在這裡了。」說著他回頭對唐書孟道:「上頭有命令,兩三年內這裡要整平,各家的墳統統得遷走。」這時那兩個孩子已經從提包裡拿出香燭和紙錢,唐書孟跟兒女在墳前跪倒、磕頭祭拜。他起先只是默默的流淚,望著被風捲起在地上打轉的灰燼,一陣止不住的心酸湧起,他嚶嚶的哭出來了,那悲淒的哭聲引得他女兒也跟著哭了起來。1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zCGAW3ciUN
從墳地回來,在耀庭家歇下,唐書孟拿出一百元美金給耀庭作謝禮,耀庭喜出望外的收了,殷勤的留他們吃飯,又說:「不嫌髒的話,就住在這兒吧!唉!這兒本來就是你的家。」唐書孟說:「多謝了!我們就叨擾一餐飯吧!住宿有一點不方便,我們的行李放在鎮上的旅館裡呢!明天一早好搭船去杭州。」耀庭進裡間吩咐妻子煮飯去了。1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6hofLWPC49
唐書孟放下茶杯對孩子說:「我到外頭走走!」出得門來朝西走了約半里路,有個小土坡。他四處看看,原先的那片雜樹林子已經砍掉了,他記得琴姐的墳是在林子的一角,如今這裡成了個豌豆園子。唐書孟茫然的在一個土墩上坐下,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一陣風吹過,帶來既熟悉又陌生的氣味,一對小黃蝴蝶忽上忽下的飛過眼前,忽然聽見兒子的在背後說道:「爸!您一個人跑到這兒幹嗎?」原來兒子不放心,一路遠遠的尾隨著他,他有一點恍惚的回答:「這債是還不清了。」看著兒子疑惑的眼色,他很慎重的告誡道:「你要牢牢的記住,千萬不要欠下情債,那是到死也還不清的。」14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hkSCJ3bla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