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在想什麼?」馮拿著一杯水,半靠半坐地倚著桌子的其中一側。在他對面,一名女子垂著頭,縮在椅子上。她沒穿衣服,而是披著一條毛毯,深邃的栗色髮絲自頭頂披垂而落。不過才幾個小時,她的頭髮就已經長到及肩的長度。
片刻後女子仍沒有應話,於是馮又問了一遍相同的問題。
「你要我……你要我審問他。」終於,薩妮塔用虛弱的聲音說道。完全脫下舊皮後的幾個小時內,一名幻形會變得格外虛弱。除非他在這段時間將另一種動物的血液滴入瞳孔。
「沒錯,我是這麼交代你。但我可沒要你跟愛德華打起來。」
「……我不想讓你失望。」薩妮塔說道,聲音充滿沮喪。
「失望?」馮嘆口氣。「你覺得搞成現在這樣我會比較滿意?」
「我不……」
「你不認為自己會輸給那傢伙,嗯?」
薩妮塔低下頭。他說得對,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你……」馮離開桌邊,卻沒有把那句話說完。他放下手中的杯子,繞到另一側,緩緩朝她走去。他幾乎不曾見過那個模樣下的她,他們稱為「初形」,是一名幻形最原始的型態。一旦攝入特定動物的基因,任何幻形的外貌都將從而做出修正。從難以察覺的細微調整,到肉眼可見的變化。包含髮色、臉型、五官比例,乃至於身材等等。那就像是化妝、戴假髮,或是套上一件修飾身形的大衣。
現在的薩妮塔什麼都沒有。
她一點都不享受現在這個狀態,他很清楚。有些幻形十分排斥讓同類看見自己的初形,薩妮塔是其中之一。即便是面對他,她也總是展現自己最優雅、最有魅力的那一面。說實在,馮並不是很在乎那些。他們在外人眼中也許只是普通的伴侶,有時候甚至連伴侶都稱不上,她的存在對他而言,卻早已超越了能夠界定的範疇。他們對彼此而言都是眾多角色的疊加,因而他們的關係才會如此緊密。也因此,他比誰都明白她有多麼痛恨自己看見她的狼狽。
「薩。」馮來到她身邊。她需要的不是更多指責。他告訴自己,儘管她的行為著實欠缺思慮。
他伸手,想要捧起她的臉,卻感受到她的抗拒。
「我應該要想辦法阻止他的……」薩妮塔說道,看向別處。「我應該再拖久一點,拖到你回來。」他一面喃喃唸道,一面把頭埋進雙腿間。
「薩,別說了。」他把手輕放到她的後頸,發現她的身體正微微顫抖著。藉由鷹眼增強後的視力,他看見她裸露的後頸上,那些新生的寒毛正在向上豎起。
那不是個好徵兆,因為那表示有東西觸動了她的敏感神經,譬如外在威脅,或者情緒,唯獨那與她此刻所表現出來的樣子有些衝突,除非……
馮稍微低下頭,從薩妮塔膝蓋間的縫隙打量她的臉龐。意外的是,她並沒有閉上眼,而是兩眼睜得大大的,像是在注視某種幽深的虛無。同時,她的嘴裡也不斷唸著他聽不清楚的字句。
「薩……」馮呼喚她,卻沒得到回應,只好彎下腰,將耳朵靠上去。
「……替你殺了他、我會……殺了他、我會替你……」她用一成不變的語調悄聲複誦著。
馮一聽,不禁豎直身體,卻看見她跟著他一同抬起頭。
「命令我!」她嘶聲吼道,向他看去。「命令我殺了他!」
「停下來,薩。愛德華不是我們的敵人。」
「命令我,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失手!」
「你……」馮終於注意到她不太對勁的瞳孔。有時候,一名幻形即使在脫了皮,恢復初形後,仍持續反映出某種動物的基因特徵。
「你又發作了,對不對?」他看著她如貓科動物般尖細的瞳孔問道。然而她似乎完全沒聽懂,只是不斷發出氣音般的嘶嘶聲。
馮看著她,一時間毫無頭緒,直到腳步聲從房間外頭傳來。「喲,我把她要的血拿來了。」
「凱文,等一下!」
馮趕忙向門口喊道,可惜他晚了一步。凱文高舉著一根裝著鮮紅液體的試管跨入房間,下一秒,只見薩妮塔甩開身上毛毯,一把將馮撞開。她跳上桌子,朝進門的人撲去。
「薩,住手!」馮在最後一刻從後方環抱她,將她壓倒在桌上。
「呃……」凱文呆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幕。
「拿出去,凱文!別讓她看見!」馮朝他大吼。「把那管血拿出去,然後過來幫我!」
凱文愣了幾秒才開始動作。他先衝出門外,然後馬上趕了回來,兩手空空。
「毛毯。」馮以下巴比了比,因為壓著她,他的雙手騰不出來。桌上,薩妮塔一絲不掛地胡亂掙扎扭動,一邊發出刺耳的咆哮。
「是我,薩。是我!」馮接過毯子,裹住她的上半身,阻止她繼續揮舞雙手。幸虧她的指甲沒有變得像貓爪一樣,否則她的情況就比他想得還要嚴重。
他以自身的重量壓在她身上,不讓她爬起,手肘則抵住她的胸口。他摟住她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薩,沒事了。你做得很好。」他輕聲細語地說道,像是要哄她入睡。「你做得很好。」
「該死的,馮……我以為她已經完全恢復了。」凱文站在一旁,沒有插手。「也許我們應該——」
「不。」馮歪過頭,看了他一眼。「別告訴其他人,我們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他指示,然後把視線轉回薩妮塔身上。那女子眼神中的狠勁已開始散去,瞳孔也擴張成人類的大小。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失形症。」馮嘆口氣。「這種病好不了,只能壓制。」
「怎麼會,我以為……」
「別說了,我現在不想思考這件事。」馮對他使了個眼色,再次搖搖頭。他看得出他很想再多問一些,只是他了解凱文。他知道他會尊重他。
很快,他又把注意力放回她身上,替她將紊亂的頭髮撥開,等待她重拾理智。也許打從一開始他們就不該把西奧留下,應付那名同類對於減緩她身上的症狀幾乎沒有半點幫助,只會無端加深她的癮頭,讓那份屬於動物基因的野性逐漸佔據她。加上壓力、自尊、責任感,還有她對於滿足他所懷有的過分偏執……
「一切都是我不好,薩。」他看著她的臉,彷彿看見了自己長久以來的果業。而現在,改善失形症最好的辦法,就是避免一名幻形再次攝入讓他成癮的基因。
對於薩妮塔而言,那便是她一直以來所使用的基因外衣,一種叫做覃瑞絲(Tenrys)的黑貓。
「馮?你怎麼……我在……」忽然,她一臉迷糊地開口,接著視線瞄到了遠處的人。「凱文?」她認出壯碩的男子,儘管他的表情十分奇怪。「我要的血呢?你帶來了?」
「薩,我恐怕暫時不能讓你這麼做。」馮插嘴說道,同時放開她,允許她緩慢地坐起。
「……為什麼?」
他沒回答,而是和凱文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的表情都很凝重。
「我……」薩妮塔愣了一下。「我發作了……對不對?我完全不記得……」
「你得休息一陣子,也許幾個禮拜,也許……幾個月,至少等到情況再穩定一些。」
「不……」薩妮塔露出崩潰的表情,她聽得出他那些話背後的意思。而她無法接受。「……馮,拜託你。」她哀求地看向他,眼眶轉紅,她甚至不在乎被凱文看見自己的這副模樣。「你們需要我,你知道的!」
「我們可以再想辦法招募一名柔步替補。」馮開口,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這麼說。
「我就是最合適的人選!」薩妮塔發出椎心的吼聲。「你知道我不是普通的柔步,馮。你知道!」
「我……」
「我是『你的』柔步!」
「薩……你太激動了。」他貼上前,試著安撫她,卻被推開。
「求求你……你知道這是我的一切。」她抓著他的手臂。
「你也是……我的一切,薩。我不能……我不會讓你永遠迷失在那裡頭。」馮回應,眼角餘光瞄到凱文把頭別開,不是因為尷尬,而是不捨。
馮注視眼前的女子,他們三個是這支團體最初始的成員,而她……則是那把屬於他的利刃。快捷、俐落,使命必達。每一次,當他需要她的力量,薩妮塔從不推諉。只要能為他在他所渴望的理想版圖中添上一塊拼圖,她絕對不會介意向任何人展現那份殘酷。
第一次,他看見她出現失形症的反應是在七、八年前,在她對一名死翼會的混混嚴刑拷打的時候。那時候,他們還不是千面底下的獵人,而是幾名仗著過人力量為非作歹的小賊,四處尋找合適的下手對象——那些同樣遊走在法律邊緣的犯罪分子。
馮懷著某種願景回到這座城市,可惜實踐理想需要大把鈔票,所以他們挑了城裡最危險,也是報酬最誘人的目標來下手:幫派。對他而言,在漥都活動的每一支幫派都是一頭待宰的肥羊。只要有足夠的膽識加上一點點腦袋,任何條件優秀的團隊都能從幫派活動中積攢到足夠的財富。
他們很快便搞垮了某些勢力不夠龐大的地下組織,在夜晚的城市裡闖出一些名號。他們有過不少顯赫的頭銜,也從其他罪犯者口中贏得幾個聳動的名字,甚至成為這座城市的執法單位樂於談論的話題之一。
直到那一次,薩妮塔在他的眼前徹底失控,在審問過程中失手殺了他們的俘虜。馮仍歷歷在目,阻止他把這座城市裡的每一塊髒錢都洗劫一空的原因從來就不是罪惡感,而是他發現自己可能永遠失去她。
每個人都有想要埋藏的過去,他心想。有些差錯卻會糾纏你一輩子。
「讓我賭一把,馮……我不想被排除在外。」薩妮塔焦急地說道。「那種事情也不一定會發生,對不對?」
機率夠高了。他面對她的雙眼,沒有把真相說出口。如果再讓她披上同一張基因外皮,也許某一次發作後,她屬於人類的那一面就會永遠消失。只是不這麼做,他將奪走她迄今為止努力贏得的一切。他們不像奈恩或霏,樂於過上鮮明的兩種人生。對於某些幻形而言,在晚潮來臨時換上另一副皮囊,那便是他們生活的全部。
無論答不答應,結果都令人難受。
碰——馮忽然重重捶向桌面,接著走到一旁。費茲加斯的心臟啊,難道這就是祢要我付出的代價?
他在心中呼喊祂的名號。難道這就是我必須面對的審判?
薩妮塔望著他,仍然在等待答覆。凱文則是靠著牆壁,低著頭,一語不發。他們都是這支團隊的一份子,然而他們沒有人能夠替他做出這個決定。
許久後,他轉向凱文。「把血拿進來。」
「……你確定?」
「對,別問了。我怕我會後悔。」他說完,很快對薩妮塔點點頭。「我們會在門外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