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太太過了四十歲之後才漸漸發胖，但是即使發福了，從她那圓團團的笑臉上仍然能看到昔日的風華，白皙的皮膚，五官很端正，那張小巧而豐潤的嘴說起話來總教人聽著舒服，因為她從不亂講話，她說話是看人的。除了那例外的一次，她跟誰都相處得極好。眾人心裡都曉得，這是個厲害角色，千萬別招惹，對她的一切，他們毋寧是有幾分敬畏的。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xmDTl11yW
說起那一次的例外，就想起了桑太太，她是少數幾位大學畢業的太太，桑先生原是她的老師，年歲上比她大了一截，在廠裡已是一級主管，平日沉默嚴肅，令人望之生畏，不過在家裡他是很寵愛妻子的，桑太太個子嬌小，身材婀娜，雖然生過兩個孩子，腰枝仍很纖細，穿著碎花旗袍，肩掛一只白皮包，腳踩露趾的高跟鞋，一步一扭的走過大街，少不得引來男人聚集的目光。只是蒼白的臉上一雙鼻孔稍嫌大了一點，她對鼻孔倒也不太在意，卻對面頰上的幾顆麻子極為介意，誰要是不小心在她面前提到「芝麻」或「芝麻餅」她就要勃然變色。只為她有這個心病，無端的惹來許多糾紛。廠裡一些無聊的男人替她取了個綽號「不堪回首」，這個綽號竟然傳到了她執教的中學，那些十來歲的男學生聽到這挺傳神的稱號，都樂不可支的笑成一團，其實她是位很不錯的老師，學生對她也很敬愛，只是喜歡亂開頑笑的天性使他們背著她也叫她「不堪回首」，終於她知道了這事，氣得哭了好幾天，託病不去上課有一個禮拜之久。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S3BKGPi5x
後來她原諒了那群半大孩子，心裡對自己的容貌變得更沒信心，只要有人聚在一處談話，而她走近時恰好停下來，她就疑心人家是在議論她。起先她只是生悶氣，待丈夫回來後跟他哭鬧一陣，桑先生也沒法子，只能勸說沒憑沒據的事別瞎疑心，後來她決心要來個迎頭痛擊，讓那些惡意的議論立刻停止。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幾位太太站在樹蔭下閒聊，大家東南西北的的瞎扯，丁太太說起自己第一次做饅頭的笨拙，她笑說：「我哪知道和麵時要先放發粉呀！還當是蒸的時候灑在表面上哩，結果全成了一堆死麵疙瘩，氣得要命，我家那死鬼還不讓丟掉，說留著打野狗挺管用的。」大夥一陣哄笑，殷太太說：「我覺得丁先生人真好，罵人都不帶髒字兒。」季太太笑著搶說道：「男人家總是這樣，他們又會作什麼？我家那口子啥都不會，上禮拜二中午，我蒸了一籠豆沙包，才剛掀開蓋子，小三兒饞的趕緊搶下一個，又嫌燙，一鬆手掉到地上，沾上些煤渣子，小鬼一看髒了，就放回去，換了一個。他老子來了，偏偏就挑中他不要的那個，還高興的說：『嘿！嘿！就只這一個是芝麻的的。』」偏巧桑太太正打這經過要到醫務室去，前頭的話沒聽到，只聽見「這一個是芝麻的。」和接著的一陣笑聲，她鐵青著臉走近她們罵道：「吃飽了飯沒事幹，專在後頭罵人，當心罵多了，舌頭長疔，嘴裡流膿。」眾位太太一時間都愣住了，不知要如何回應。原本站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佟太太上前排解道：「桑太太！妳誤會了！剛才沒有人在說妳，大夥兒只是閒聊罷了！」桑太太聽見這話馬上轉過臉對她吼道：「閉上妳的臭嘴！別把人家當傻瓜！」她一邊說著一邊氣憤的揮動手上的洋傘，無巧不巧的洋傘打中了佟太太的肩膀，佟太太用手推了她一掌說：「你講不講理啊？不分青紅皂白的罵人，還想動手打人？」桑太太立刻朝佟太太甩了一記耳光，佟太太身子往旁一閃，這一記沒打著，桑太太揮出第二記，這下子佟太太真的發怒了，只見她抬腿一掃，桑太太忽的就仆倒在地上，她掙扎著欠起身子用一雙手緊抱佟太太的右腿使勁的掐著，佟太太抬起左腳一踹，她「啊！」的叫了一聲就鬆手了。桑太太奮力的站了起來，滿身滿臉的泥土，模樣十分狼狽，眾位太太紛紛嚷道：「算了！算了！一點小事何必這樣？」桑太太不聽眾人的勸告，她舉起那把傘再次用力朝向佟太太打去，只見佟太太身子一愰，就到了她後面，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撂倒在地上，拖著她在泥地上往前走，咬牙切齒的說「妳當老娘是什麼？敢來欺負我！」一場打鬥把桑太太的旗袍衩撕裂了，有著花邊的粉紅色內褲也扯脫到膝下，雪白的屁股露在外面。紛擾叫嚷中兩名保警騎車趕到，終結了這場女人的肉搏戰。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I2w8hXOfZa
事後這些太太們回想起來，多認為桑太太是自取其辱，活該挨打，而佟太太顯露出的矯健身手教人納悶，醫務室的護士梁小姐悄悄的對趙太太說：「我跟妳說，佟太太可不是普通人唷！」自此誰都不敢再招惹她，她那張胖乎乎的圓臉總是掛著溫暖的微笑，對誰都是客客氣氣的，人緣好得沒話說。即使她那特異的、傳統社會絕不容許的婚姻情況也沒有人敢稍有批評，幾十年來，她一直與兩個男人生活在同一個屋頂下。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eMajUOWV0
民國三十五年，那時佟太太只不過二十出頭，正是貌美如花的年紀，隨著丈夫從上海到了高雄，佟先生自己登記的年紀是三十二，但是看起來好像快四十了，高壯的個頭，前額已經微禿，玳瑁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透露出一股陰鬱的氣息。他在廠裡只是個職位很低的辦事員，終日伏案謄寫，少與同事交談。下班回家卻是另一番光景，他家裡總有人來打牌，除非是人手不夠，他們夫妻才上場湊數，否則他倆只是伺候茶水、香煙，然後在一旁觀戰，很有興味的聽著牌友們說話。佟太太很用心的學習台語，不出一年，她的台語就說得很不錯了。三十六年發生二二八事變的時候，十幾家外省人都縮在家裡不敢動，佟先生操著流利的日本話與那幾個帶頭鬧事的工人交涉，才讓事情沒有鬧得更不可收拾，只有幾個外省人挨了耳光、被踹了幾腳，沒有發生流血之類的憾事。事件過後他們夫妻渡海回上海去了一段時間，再來時，多了一位年紀莫約三十的青年隨行。這位年輕的鄔先生據說是佟先生的遠房表弟，瘦高的個子，蒼白的一張長臉上有一雙濃黑的眉毛，他和佟先生一樣，是個不多話的人。很順利的，他也在廠裡謀得了一個職位，從此他們一家三口過著很和睦的生活，兩個男人每天規律的上下班，晚上家裡照例有一桌麻將，好奇的人注意觀察他們，總覺得他們的關係有一點怪異，佟太太似乎更像是鄔太太。有幾個太太說在她房裡只見到鄔先生的衣服掛在衣架上，還有他的眼鏡放在床頭櫃上。反倒沒看過佟先生的物件出現在她房裡，而在那間較小一點的單人房裡，床上堆著佟先生換下的襯衫。眾人弄不清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不免在背地裡議論，也有那二百五的女人憋不住好奇心，拿話去刺探她，她只是裝著聽不懂的打哈哈，岔開話題不予回答。但是自從發生了桑太太被毆的事件之後，再也沒有誰敢去囉嗦她了。連最愛褒貶人的田老太太都說：「管她哩！人家家裡的事管那麼多幹啥？」平日裡她老人家總是表示：女人家褲襠裡的事，全天下人都管得著。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MLOpfuy0P
一晃十多年過去，眼看各家的兒女都長大了，佟太太卻沒能生個一男半女，她去領養了個女孩，取名佟懷中，懷中長得眉清目秀，佟太太很珍愛她，買最貴的嬰兒奶粉來餵養她，早上去買菜時，總是把她背在背上，待她會走路後，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牽著她到巷子裡找別家的小孩玩，自己寸步不離的跟在旁邊。懷中三歲時，她又去領養了一個兒子，取名懷群。這懷群是一位離職的同事的么兒，那同事潦落得三餐不濟，佟太太把孩子抱來時，給了他家一筆錢。懷群長得很瘦小，三不五時的生病發燒，佟太太還是把他當心肝似的疼愛著。這兩個小孩著實滿足了她充沛的母性，教養的責任由她一人承擔，兩個男人不大插手，他們原先並沒有贊成收養小孩，當然也不曾大力反對。一兒一女在她的教養下漸漸長大，他們對自己的身世並沒有起過疑心。關於這件事，宿舍區裡的人即使在自己家裡談話也很小心，都不敢在不曉事的孩子面前洩露半個字，深怕自家兒女與佟家孩子打鬧時說了出來，那可要惹出大禍了。倒是佟太太自己早已胸有定見，她要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告訴兒女真相。懷中和懷群自幼生活在這個與別人不同的家庭裡，並不覺得有什麼怪異，他們有慈愛的媽媽，嚴肅沉默的爸爸，還有一位和氣友善的叔叔，一切都挺完美。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BQOu0dqOA
民國八十年佟先生過世了，喪事行禮如儀，佟太太、鄔先生和孩子們都不住的流淚，鄰居太太們照例過來勸慰佟太太要節哀，佟太太哽咽的說：「我怎能不難過？他是我的上司，救過我的命，唉！如今說出來也不要緊了！當年我在上海做敵後工作，讓日本人抓去，要不是他冒死相救，我哪能活到今天？」眾人聽了十分驚奇，不免追問道：「鄔先生呢？他又是怎麼回事？」佟太太說：「不怕你們笑話，我們既是同志又是愛人。」眾人心中多年的疑團終於解開了，感嘆者有之、議論者有之，亂世的男女關係真是不能用舊的道德去要求啊！佟太太把一雙兒女叫到跟前，很委婉而坦白的告訴了他們都不是親生的。孩子雖然已經都成年了，乍聽到自己的身世還是不免驚駭難以接受。他們一直享有比別家孩子更多的疼愛，竟然與這個媽媽毫無血緣關係！傷心難過自是難免，不過後來就漸漸釋然了。姐弟倆傾談之後，體認到自己其實是很幸運的。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1Bndx2BITW
這一家從五口變成四口後，又回復寧靜的生活，半年後的一天晚上，鄔先生打電話給小徐說：「明天早上有沒有空？陪我們上法院去一趟，行嗎？有一點事要麻煩你幫個忙。」小徐這年也快七十了，兩個膝蓋有時會犯風濕痛，很少外出，聽到這個邀請，覺得有些納悶，就問說：「到底有什麼事？」鄔先生輕描淡寫的說：「也沒甚麼大不了的事啦！我們明天要公證結婚，想請你們夫妻倆當見証人。」聽到小徐在電話這頭啊了一聲，他就說：「喂！拜託別跟旁人說去，我們只是去完成一個手續，不想鋪張，免得教人笑話！」第二天小徐夫婦穿戴整齊，陪佟太太與鄔先生到法院公証結婚了，事後沒有宴請任何人。不過幾天之內，大家也都曉得了，有人向鄔先生恭喜，他有點尷尬的抿嘴笑笑，揚起右手擺了一擺，什麼話也不說的走開。黃昏時，趙太太牽著八歲的孫女在巷子裡散步，見到佟太太，她對孫女說：「叫人了沒？小孩子要有禮貌，快叫佟奶奶！」忽然她察覺失言了，迅速摀住自己的嘴巴，並且馬上連連的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真是老糊塗了！快叫鄔奶奶！」佟太太很大方的哈哈一笑說：「沒事！沒事！怎麼叫都行，這麼老了還計較這些幹嘛？」12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yiTsJbCeQ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