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聲公】祝各位佳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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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管理部時已經將近四點半。
太陽仍高掛在天邊的斜角中,如值勤般照耀著大地,出入的人群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有所增減,好似一直維持著相同的數目,也一直維持著稍嫌擁擠的狀況。佩歐特如釋重負地呼了口氣,沒想到因為她的住宿事宜,讓管理部內部又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如果她沒有堅決地回絕掉那些賓客禮遇和程序——高級馬車送往、上層官員陪同以及奢華誇張的鋪張與排場,不曉得整個賦州會鬧成什麼樣子,這讓她原本想低調、快速過關的打算在此算是夭折了。不過仔細一想,那位大叔除了熱心過頭之外,倒也不像是什麼壞人。
像是知道她的心理活動般,墨菲里特輕蔑地哼笑了一聲。她知道身邊夥伴笑的是什麼,因而覺得自己很沒有面子,於是她用手指點了點夥伴的硬殼腦袋,沒好氣地道:「就你最行!」接著咻——地如一綹輕煙,墨菲里特迅速轉為透明後便消失於空中。這趟旅程,讓她最為憂心的不是路程上會遇到何樣的人、何樣的事情,而是能讓她安心落腳的住處一直沒個底,自從她決定出發前,狄伯特就已經交代,除了身分相關證明文件以及出入境所需的物品之外,其他所有事物都要靠她自己解決。雖然這不是第一次被無情的拋棄在陌生環境中,卻還是每到憂愁的時候,就會在心裡暗怨著那個可惡的老傢伙。
照著田中恭次為自己畫的地圖走,大約十五至二十分鐘後,就能夠到達住宿的地方。在交望港的時候,她曾一度懷想賦州會是如同梅本因斯繁華的地帶,至少富庶的程度不會亞於南都,但自從離開管理部不到五分鐘的時間,現實的景況立即消碎了她那些美麗的期望。
現實中的賦州,是一個人少房多、植被繁茂的地區,所謂的「植被繁茂」,是指那些被整齊劃一的田地,因為沒人繼續在上頭耕作而雜草叢生的狀況;立基於四方田地邊緣的陳舊矮房,大約以四、五間為一單位地彼此緊鄰著,它們相連的灰白色磚牆幾乎爬滿了枯枝藤蔓以及三、五點地黏附著許種昆蟲棄置的外殼,殘破的屋簷之間掛堆著沉厚的沙泥和蜘蛛網,荒廢的程度就像那些荒地一樣,似乎這裡的主人已經離開一段久遠的時間。放眼望去,這樣的景象遍滿視野中所能見著的每一處,而且似乎無一例外。如果說,即便足以令馬格非為傲的交望港所在之區域就已經是這副模樣,那麼距離交望港更為深遠的地區,又會都是什麼模樣呢?
老實說,這樣的景況讓佩歐特的心裡有些受傷,她不禁有些自責,自己僅憑表象就擅自對這個地方濫意品評,一下子是滿懷期待地誇讚其優點,一下子又因為它的真實模樣而感慨反省,僅只是一個外人的自己,究竟有什麼資格對這個地方插語一二?也許那位田小姐的反應沒有錯,她很難想像,一向認為自身能力與智力過人的魔法師之中,會有誰不對這個外表亮麗實則荒殘內裡的賦州加以笑諷。
駐足了一陣之後,佩歐特繼續向著地圖上的標的走,沒過多久,前方不遠處的岔路盡頭,亮著一間紅橙色的二層樓木屋,相較於其他破舊的矮房,這間看來稍微乾淨了一些,只是沒有太多差異地,牆上仍是佈滿枯褐色藤蔓與數不盡的蜘蛛絲,這讓內心剛謹慎升起的新奇感,隨即又迅速落逝於理性的平靜中。
她將手中的地圖舉至與手臂伸直齊平的高度,一邊對比著圖中的指示和現實所看見的景物,她發現,即使上上下下連看了三次,這間木屋恰恰正是田中恭次安排的處所,雖然事實的真相清清楚楚地擺顯於眼前,她還是沒幾成把握地走一步算一步、向前探看,而在幾個恍疑的步伐之後,只見一位皮膚黑得跟焦炭般的中年醉漢,坦露著飽滿的圓腹倒臥在門邊,一雙混濁而茫然的眼珠在空中晃過幾圈之後才停在她身上,若有似無地盯著她看。
雖然佩歐特很想無視他,直接進入那間木屋,但是那名醉漢的身軀正好橫滿於門檻上,一動也不動,她只好半帶疑惑又無從選擇地向醉漢詢問道:「請問……這裡是『駢之屋』嗎?」
「幹啥?」醉漢一開口便是沉厚的酒嗓聲,且不帶好意地瞪著她,接著他又是對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後,連忙擺手趕人道:「十個白索一晚,不買拉倒!」
那種口吻,一聽便讓人篤定那絕對不是真話,尤其是對方現在的這種狀態。
「我是田中恭次介紹來的,他已經幫我安排房間了。」
醉漢一聽,似乎整個人都醒了過來,「田中恭次?那種爛東西的話妳也敢信?」他一邊倚著門框爬起來、像是一條蟲般吃力地撐直身體,一邊隨手拿起腳邊的空酒瓶朝佩歐特丟過去,忿忿地道:「走!滾遠點!」
對佩歐特來說,那種粗糙的丟法並不構成問題,但是醉漢對於田中恭次的態度卻讓人匪夷所思。
「你這人怎麼回事?不讓人住就算了,還隨便對人丟瓶子!起碼你告訴我,這地方除了駢之屋,還有哪裡可以住宿?」明明知道對方並不是適合說理的狀態,不知為何,佩歐特還是很認真地和他說話。
那醉漢再丟了個酒瓶之後,又往後倒了下去。「沒地方了,」他擺爛道,「十個百索一晚,不買滾!」
「至少讓我知道駢之屋在哪裡吧?」見醉漢不再理她,佩歐特對自己哼笑一聲,搖了搖頭,想著可能是錯看了圖示或者轉錯路口才來到這裡,於是她轉身離開,打算回到原來出發的那條大路上。
不料,她才剛邁過幾個步伐時,後面立即傳來一道熱切的招呼聲,似乎是正對著她喊道:「小姐!親愛的小姐!別走啊!」
只見一位胖婦人急忙從木屋內跳出來,跨過那醉漢時還不忘踹上一腳。雖然兩人的距離不算太遠,婦人卻像是擔心錯過什麼寶物一樣,以幾百年來不曾如此激烈的行動速率跑至佩歐特面前。
「小姐……別、別走……呼、呼、呼——」
見對方那寧死也要超越身體極限的模樣,佩歐特忍不住關切地問道:「……還好嗎?」
胖婦人一邊喘著大氣,一邊拎起掛在圍裙前袋上的毛巾,替自己擦了擦汗。由於現在的日照還算明亮,所以能夠看清婦人身上的穿著以及那些佈滿全身、不同顏色的污漬——胖婦人的衣著,是那種很典型的家庭主婦所常穿的紅花圖案短袖長裙,身前圍掛著一件白底、淺綠色格子線圍裙,頭戴淺紅色三角頭巾,內裡藏覆著一頭紅褐色捲髮,依照額頭上的髮際線來看,她的髮量應該不多,年紀約落在五十歲的階層;再淺淺向後方掃去,頭巾後方應是紮束著一綹小馬尾,但是如同她滿是油垢的衣服和圍裙一樣,理應當漂亮的紅褐色捲髮,此時已失去了它應有的光澤和顏色,只剩因汗水與油垢累積許久的塌陷模樣。婦人的眼睛很圓,帶著一雙簡明的單眼皮,若比照多肉的雙頰與整張大臉則顯得小而珍緻,至於眼白的部分雖然遠看似是健康的純白藍色,但是近距離才發現,其實包含著隱而不發的土黃混泥色。
婦人不管自身的呼吸是否還能夠調息得回來,便急著一股作氣地抓住佩歐特的手腕,大喘著粗氣道:「妳……住宿嗎……」
佩歐特很想甩開婦人溼黏又油膩的手,但是為了禮貌和風度,她暫時忍住這股衝動。
「我找駢之屋,是這裡嗎?」她試圖維持禮貌地問道。
「——對、對!」婦人的呼吸逐漸平緩下來,但是抓住佩歐特的手仍不敢輕易放開,「就是這裡!就是這裡!」
「可是門口那個大叔不讓我進去。」她指稱道。
「呸!他哪能管事!不就是個沒用的瘸子!」婦人先是不屑地碎了一口唾沫在地,轉而溫柔地拉著佩歐特往回走,「來——進來——我幫妳敲個房間出來!」
原以為拉著對方的手就能穩穩地掌握住這個人,然而不知何時,當婦人察覺到手裡一陣飛空的時候,才發現對方的手早已脫離自己的手中了。
「請讓我確認這裡是駢之屋,還有田中恭次的引介,如果沒有齊全這兩項要素,我不會進去。」佩歐特鄭重地道。
婦人臉上的表情像是熟於轉換頻道般,對於佩歐特的要求,她還是能及時地從別的情緒中轉換到另一個情緒。「——引介、引介!有,我們當然有!」她笑嘻嘻地道,「才在想我們客人怎麼還沒來,好在我特地跑出來才沒讓那瘸子壞事。」說著她又抓起佩歐特的手,往木屋拉去,「來,妳先進來,妳進來我們就讓你看田中恭次的引介,我們等妳很久了!」
婦人半拉半哄地將佩歐特拉進木屋,經過門邊的時候,那名醉漢已經不見人影。而跟著進屋的佩歐特,第一覺得奇怪的是,幾乎所有能見的窗子都被拉上窗簾,好似懼怕著有任何一丁點的陽光進來,相較於明亮的室外,屋內瀰漫著無底盡的灰黑色煙霧,聞起來沉堵又嗆鼻,著實教人難受。這裡雖然叫作「駢之屋」,卻讓人難以透過其名來猜想這間旅舍的性質,再加上夾藏於暗霧之中的稜角桌椅、橫置一邊的暗色長吧檯以及盤踞其上、看起來就不是什麼善類的客人,不論是哪一種,皆透露著一種危險且難防暗潮的信號。
佩歐特悄悄地掃視整間屋內,發現除了自己和婦人之外,其他全是男人,而且自己正被所有人專注地注視著。她不曉得這其中是否有什麼原由,也許是文化、或者地方風俗的關係,總之,如果田中恭次是以維護自己的安全為第一考量,那麼他安排的地方應是有一定的可信度——雖然這地方給予自己的第一印象並不是讓人可以安心放鬆的類型。
婦人繼續拉著佩歐特走往內裡的樓梯間,經過吧檯的時候,一位滿臉鬍渣、皮膚黝黑粗糙、頭戴一頂深黑色寬邊帽的中年男人朝佩歐特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他才剛伸出佈滿黑而長毛的手,立即被婦人用力拍了回去。「滾一邊去!沒用的畜生!」婦人的罵聲引來全場一陣哄笑,部分客人也都笑罵這名男子,憑他的長相怎配得上那年輕女孩。然而面對全場的哄笑,那名男子倒不覺得尷尬或有任何羞愧,反而以一種「不關我事」的輕浮態度歪笑了幾聲,見誰笑罵他,他就回罵誰。
「對不起啊,我們這邊的客人素質低,而且很少能看見像妳這麼美的甜心,妳別跟他們認真去。」婦人邊說,邊帶著佩歐特爬上二樓。如同這裡的所有東西,木質階梯並沒有健康到哪裡去,憑著鞋跟喀踏的聲音所傳訴的訊息,這些木材的內裡已經漏了空,結構更是鬆散得似乎隨時會斷開,佩歐特踩上去的狀況倒還能在階梯的承受範圍內,但是婦人每踩一步,梯間便會發出嚴重的吱呀聲,好似連這些無生命的階梯也學會抗議不堪負重的壓力,不斷地吶喊著自身的憂愁與焦慮。佩歐特不禁懷疑而謹慎地戒備著,隨時處在緊張邊緣的階梯或許會在某一時刻突然迸裂。
上至二樓後,她首先感受到的是,不予任何準備的黑暗以及滿是濃厚塵埃的沉悶空氣,即使只是稍微吸口氣,就會覺得鼻咽和氣管突然被那些厚重的塵埃給塞滿,而藉著一樓微薄可憐的餘光,僅能判斷出樓梯口旁有著大約一人半身寬的廊道。
婦人拉著她走入廊道,一邊辨識著記憶中的位置和方向,一邊在黑暗中不停地摸索著某樣東西,直到手中不知從何處抓來的某種立體物,「嚓——」地一聲,一根火柴的頂頭忽地亮起希望似的小火光,接著那火光被小心地輕點在立體物上,延伸出另一盞由小而大、逐步穩定的火源。藉由那立體物——裸身燭臺的小小微光,至少已經能夠看見樓梯口旁的廊道上,並列著兩間房門,其中一間看起來較為老舊,另一間則像是最近才修整好,就像任何事物甫換嶄新一面的模樣般,它正散發出一種新鮮而稚嫩的氣息。
婦人將熄滅的火柴隨意丟往旁邊黑暗處,然後抬高她那兩隻像是肉腸拼接的手臂,讓手中的燭臺探照著前方和兩旁,待她確認路線與方向之後,這才拉著佩歐特走至靠近裡邊的房門前——也就是那間有著新鮮氣息、被漆上淡粉色油漆的木門。她像是警察般專職地在門上巡查了一圈,又像是偵探般仔細地確認門上各處細節,等到一切都滿意之後,她才停在門上那個像是標誌用的小徽章,用那瞇成一線的小眼睛,極其細微地查看徽章上的特徵與內容,待一切都確認妥當後,她隨意地將燭臺放在地上,然後從圍裙的前袋裡摸出一串鑰匙,熟練地插入鎖孔中轉開房鎖——在這過程中,她總會時不時地、不經意地舔一下手指,像是舔完那麼一下之後才能繼續下面的動作,而且她本人似乎完全沒留意到自己的這點小習慣。這期間,她抓著佩歐特的手從未放開過,彷彿佩歐特是那種一放手就會跑開的某種小動物。
推開房門後,婦人依舊謹慎地拉著佩歐特進入。房內的光線和一樓一樣,朦朧而曖昧,僅靠天花板上的一盞小油燈支撐,而且不知為何,燈光的顏色是深沉的粉紫色,除此之外,這裡似乎也瀰漫著一種看不清楚的煙霧,使得房內的擺設與視野總是短而難辨。
「來,這就是妳的房間,甜心!」婦人親切地介紹道。「一張雙人床和淋浴間,還有供妳任意使用的衣櫃,啊呀……很抱歉我們這裡的資源很難拿到手,所以只能幫妳裝小燈,如果妳肚子餓了或渴了,就來樓下找我,飲食酒水都算妳免費!」
「謝謝,我該怎麼稱呼妳才好?」佩歐特盡力地看了一圈房間,不知為何,打從進入房間後,她一直聞到一股令人反胃的奇怪味道。
「大家都叫我阿亮姐,妳跟他們叫就好。」
「阿亮姐,謝謝。那個……妳有沒有聞到一種味道?我覺得不太舒服。」
「味道?……啊!應該是香水!」阿亮姐捏著鼻子,揮了揮手道,「因為我們這邊的客人常常是男的來住,很少招待女人,怕那些臭男人的味道讓妳不舒服,所以特地為妳噴了點香水。妳不喜歡?是嗎?對不起啊,回頭我再拿別的香水來噴。」
「不,不用了。」佩歐特忍著想逃出去的衝動,緊皺著鼻樑擺手道,「窗戶在哪裡?開點窗應該就會好很多。」
「啊,不好意思啊,這間房間沒有窗戶,以前被隔壁的大樹擋住了,所以乾脆把窗戶拆掉。」
「那就——」話還沒說完,佩歐特「嘔——」地一聲,一手極力摀住嘴巴,另一手抱著腹部突然俯身蹲下,臉上的神情比正在生孩子的孕婦還要糟糕。這景狀簡直嚇壞了身旁的婦人,她隨即鬆開緊抓佩歐特的那隻手,忙將寶貴的客人扶坐在床上並觀察其狀況,眼看佩歐特的反應愈來愈劇烈,她一邊拍著佩歐特的背、一邊安撫道:「沒事沒事,我去拿點藥,妳別動啊!」說完便急急忙忙關緊門、轉上鎖之後,吱吱呀呀地跑下樓去。
佩歐特暫且不去理會婦人上鎖的用意為何,僅先忍下嘔吐的衝動,再次瀏覽了遍整個房間,然而,不論她看往哪處、看了幾次,所有地方、所有東西都是一樣曖昧難辨,如同這間房間所隱示的不單純以及駢之屋的一切,更糟的是,那股噁心的味道不斷地勾出身體中所有的難受反應,使得她必須中斷思考,停下來好好休息。於是她無力地將背包解下,隨意丟在床邊然後倒臥於床,不管床墊的軟硬究竟合不合自己的習慣,揮之不去的暈眩以及掙脫不了的反胃感立即將她帶入意識之外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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