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太太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來，有時她會出現在菜攤那兒買些青菜，在攤子邊常常聽見她的笑聲，有時並沒有什麼好笑的事，她也笑得花枝亂顫，甚至獨自走在小路上也忍不住笑起來，別人覺得她真是個幸福的小女人。回到家裡，沒來由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說不出的恐懼和悲傷襲來，她躲在房裡，一動都不想動。兩個兒子放學回來，自己在巷子裡找小朋友玩，等爸爸下班回家做飯。他們記得爸爸說過，媽媽不舒服，他們兄弟不許去煩擾她。鄰居太太們見他們不再像以前那麼整潔，也顯得瘦得多了，都說龍太太這次害喜真是太嚴重。有時自家蒸了饅頭、豆沙包就塞兩個到他們的小手裡。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52LktkvRR
轉眼到了盛夏時節，龍太太分娩那天特別悶熱，有著助產士資格的醫生太太得到訊息就提著醫藥箱趕來了，她指揮著幾位前來幫忙的太太們燒開水、找出清潔的乾毛巾。見龍太太痛得一身汗，趙太太奔回家把電風扇搬來吹著，醫生太太說：「吹點風是舒服多了，不過別朝她身上直吹，往牆壁吹比較妥當。」宿舍區的太太們很奇怪，平時妳說我、我講她互相攻訐。到了生孩子的時刻，卻都能釋放出最真誠的友愛。也許這是人類的天性，而人類就是靠這股善良的天性才得以繁衍至今吧。龍先生請假沒去上班，他被趕到客廳裡坐著，嘴裡的煙一支接一支，聽見妻子從裡屋傳來的呻吟聲、叫痛聲。他坐不住了，時而站起來走動。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聽見嬰兒的啼哭聲，這啼哭聲真是比世上任何音樂都美妙，痛苦過去了。任太太推開房門歡喜的告訴龍先生：「恭喜！恭喜！生了個千金！快進去看看！好漂亮唷！」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bACL5lXjOx
龍先生有了這個女兒真是心滿意足，先前他在辦公室就曾開玩笑的許諾過，若是真的生了個女兒，他要擺酒請客，這下子賴不掉了。滿月那天正好是個星期六，龍家夫妻在招待所請了三桌酒席，為女兒請彌月酒是很少有的，而且是第三胎，怎麼說都有點古怪，眾人少不得背後要議論一番。田老太太也在受邀之列，她嘆道：「如今世道不同了！生個丫頭也挺稀罕的。」她的媳婦沒有一樁事讓她覺得順心，不過生了四個孫子，沒生半個女兒卻是很安慰的，因為養女兒是天下最愚蠢的傻事。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357nfi3Qx
參加那次彌月宴的多半是太太們，這些太太很少有機會進到招待所，她們對這幢隱身在密林後，背靠海邊的小洋房有些好奇，先在各房間走動參觀一番，房子算得上是小巧精緻，但是絕不是她們預期中的毫華，相反的倒顯得很老舊，泛黃的碎花璧紙透露著它久遠的年份，暗褐色的門框、窗台教人有一股嚴肅的氣氛。無怪一年後這裡被選中做為囚禁俄國船員的處所。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JeyL80XgNy
那晚的宴會起先是很溫馨的，包在粉紅色襁褓中的女嬰在眾位太太輪流懷抱中受到讚美，孩子紅通通的小臉上有著一張小巧的嘴，一直安安靜靜的沉睡著，對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大日子毫不關心。第五道菜剛送上桌時，電燈忽然閃了一閃，接著就熄了，主人在黑暗中大聲說：「唉呀！停電了！別急！別急！我看不要一會兒就會來電的。」招待所的管理員老張立刻點上三盞油燈送了過來，丁太太說：「這樣更好！氣氛更浪漫！」眾人也都附合。才幾分鐘電又來了，頓時大放光明，大夥不約而同的「啊！」了一聲，平素愛講笑話的范先生說：「哈哈！浪漫的事兒是要在暗地裡做的，現在我可要光明正大的吃肉了！」說著就欠起身來揀起一大塊粉蒸肉往嘴裡放，他的話惹來一陣哄笑，肥軟香滑的肉味使他興致高起來，他一高興就愛瘋酒，只見他舉起酒杯嚷道：「我要借花獻佛，向龍太太敬一杯酒，她為將來的社會添了一位小美人。」邊說著邊站起身來，不料襯衫的下擺掃到桌邊的湯匙柄，那支瓷湯匙砰的一聲掉到地上摔成了兩段，坐在他身旁的范太太責怪道：「你總是這麼毛毛躁躁！」服務員張先生立刻過來撿起那斷了的湯匙，連連說道：「沒關係！沒關係！」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0knUiMnP1
龍太太今天幾乎沒說什麼話，只是抱著女兒微笑的看著客人們，酒席開動後她也沒吃幾口，一雙大眼睛直直的望著前面，當那支湯匙跌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好像喚醒了她。她抱著孩子從坐位上站了起來，龍先生見狀馬上過來想要幫忙，他低聲的問道：「要去廁所是不是？來！寶寶給我抱。」她似乎完全沒聽見似的不理他，逕自走到孟小姐的身旁，雙腿一屈跪倒在地上，哭喊道：「我求求妳！放了他吧！請妳千萬不要把他搶走！」孟小姐當時正在和隔鄰的司徒先生舉杯敬酒，被這突然的哭叫聲嚇了一跳，她困惑的慢慢站起來，手裡捏著餐巾，不知所措的呆站在那裡。眾人都摒住呼吸，整個房間鴉雀無聲。龍先生最先回過神來，他奔過去使勁的想把妻子抱起來，嘴裡大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她喝醉了！」她賴在地上放聲大哭，司徒先生趕快過來幫忙，兩個大男人合力才勉強把她拉了起來，她全身抖個不停，原本熟睡的嬰兒湊熱鬧似的也哭了起來，趙太太把娃娃從她手中接了過來，抱在懷裡輕輕的拍著。他們把時而啜泣時而嚎叫中的龍太太按在沙發上坐下，有人倒了一杯熱茶端到她面前，她搖頭不喝，醫生把龍先生拉到一邊，面色凝重的放低聲音與他交談，龍先生神情黯然的頻頻點頭。這時賓客都紛紛的離去，各人都對這餐吃到一半的酒席沒胃口了。醫生與龍先生談妥後就對司徒先生說：「麻煩你去調一輛車子，我們要送她去醫院檢查一下。」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u4Fgt5ptT
龍太太在醫院住了很長一段日子，龍家雇了一個台灣阿婆幫忙料理家務，女嬰也就託她養育。起初鄰居見到龍先生還會問他龍太太的病情，他先是說好多了，後來說醫生要她多留些日子，他漸漸體會到出院是遙遙無期，就對人說他也不知道哪天能出院。日子一久，眾人不再注意他家的事了，畢竟永遠有新的事件招引人們的注意力。孟小姐找到美國公司的工作，離職搬走了，她的離去讓許多太太鬆了一口氣，可怕的假想敵消失了確實是件使人高興的事。龍家後來也悄悄的搬走了，龍先生接受醫生的建議，在高雄市區租了一幢房子，他們相信換個環境對病情有好處。幾年後，小媛到市立圖書館看書出來，穿過一條巷子去搭公車回家，迎面走來一位白淨微胖的婦人，小媛覺得好面善，腦子一轉，就叫出一聲：「龍媽媽！」那婦人停下腳步，仔細的打量眼前這陌生的少女，小媛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龍媽媽！妳不認識我了？我是小媛呀！」看來她還是沒弄清楚小媛是誰，小媛有一點後悔自己多事，想走開算了，但是龍太太很熱情的拉住她的手，一定要弄明白，小媛只好詳詳細細的介紹了自己，終於龍太太如夢初醒的想起來了，她開心的摟著小媛說：「才幾年不見，長成個大姑娘了！」然後很客氣的邀小媛到她家坐坐，小媛推說要去趕車子，她才作罷。臨分手前，她一再囑咐小媛說：「記得替我帶個口信問候妳的媽媽呀！」那天吃晚飯時，小媛把遇見龍太太的事說了一遍，她媽媽聽了說：「照妳所說的，她的病應該是好了。」不久宿舍區裡的太太都知道龍太太已經好了。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azJNbcM46
龍先生每天搭交通車來上班，他從來不跟人談起他太太的事。只是他經常眉頭深鎖，難得有點笑容，往日的英挺瀟灑早已銷磨得無影無蹤。到了民國六十年，因為孩子們要唸大學，經濟負擔加重，為了省錢，龍家又搬回宿舍。龍太太有時出現在福利社門前的廣場上，她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蓬亂的長髮上紮滿了花花綠綠的絲帶，起先還有人過去跟她招呼寒喧，後來見她答非所問、語無倫次的亂說，才知道這幾年來她的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變得更糟了。好在她只是胡言亂語、呵呵傻笑，並沒有攻擊旁人的舉動，人們只要不理睬她就行了。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Xn4LfttJZ
日子一天天過去，龍太太的瘋病一天天加重，龍先生已經死心了，他再也不送她去醫院了，他變得更沉默，不跟任何人講話，上班也沒什麼工作，走過巷子總是低著頭不理人，回到家更不理那瘋子，他知道他是不能再理會她的，否則他自己也要發瘋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是救他自己。孩子們到外地唸書，暑假幾乎也不回來，這是龍先生默許的，這個家對他們只是沉重的負擔，毫無溫暖可留戀。漸漸的龍太太成了一個蓬頭垢面、滿身異味的怪物，只要她一出現，人人掩鼻走避。到後來她變本加厲的不穿內褲，擇那人最多的時刻現身，大喊一聲，待眾人轉頭看她時，迅速掀起裙子，張開雙腿。這可怕的景象嚇得太太們尖叫奔逃，大概她們這種驚嚇的反應使她很喜歡，於是她便時常玩這個把戲。只有那位高大壯碩的夏太太能對付她，夏太太把臉孔一板，左手扠在腰上，右手朝龍家的方向一指，冷冷的吼道：「回去！」說也奇怪，那瘋婦立刻放下裙擺、低下頭、縮著脖子，很畏懼的跑回家去。這樣不堪的日子大約有五六年，後來龍太太不再出現了，據說她渾身上下都是爛瘡，一覺得癢就死命的抓，以至傷口總也結不了疤，一雙腿腫脹潰爛得不能下地了。沒有人去探望她，她的家比垃圾堆更髒更臭。她家的右鄰是裘家，裘先生曾向龍家表示過抗議，說他們這樣太妨礙公共衛生，龍先生只是面無表情的嘆了一口氣，結果是毫無改善，裘家夫妻無奈的鎖上房子，搬到台北女兒家去了。龍家的左側是塊空地，有人在那兒種了一些蕃薯，種蕃薯的人曾在那附近打死過重量有一斤的大老鼠，龍家房子裡四處推滿腐爛的食物是老鼠的天堂，偶而路過龍家院子外面的人總是捏著鼻子加快腳步跑過去。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0A285w6JaJ
每個聽到龍太太死訊的人都表現得很冷漠，大家心照不宣的都認為她死了對誰都是樁好事。龍先生處理完妻子的喪事之後，花錢雇人來把家裡徹底清掃了一遍，扔出來的雜物堆積如山，拉板車的來來回回拉了好幾趟才清運完畢。清理之後，房子裡幾乎是空無一物，龍先生也沒有再添置什麼新的東西，從此他獨自一人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裡過活。關心他的朋友問他有沒有尋找第二春的打算，他說：「最後的一段日子，我要留給自己！」12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h0dPDG4EJ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