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奧在一陣冷冽的震顫中驚醒。
叫醒他的人就站在他面前,手裡拿著一只空水桶。可以肯定的是,水桶前一刻必定還裝滿了水,而且是濕鹹、冰冷的海水。西奧舔舔嘴唇,嘗了一口沿著頭頂留下的液體。
「起來。」那人用低沉粗啞的聲音命令。西奧看了他一眼,他的名字是「裂嘴」,而他們才認識不到一天。自從他被抓到這間倉庫之後,裂嘴便和另一名同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現在。
「現在是幾點?」
啪——一個巴掌立刻將說話的人臉打到歪向一邊。他咳了幾聲,忍下痛楚。
「不准問問題。」
西奧抬起頭,仔細打量倉庫上方的透氣窗。窗外是黑的,他恐怕已經在這裡待了一整天。可惜他的感官現在有些受損,否則即使隔著建築,他也能透過雨聲分辨明確的時間點。
「你沒有必要聽令於他。」
另一擊打來,不過這一次裂嘴直接掄起拳頭。西奧的身子向前彎去,腹因為遭受重擊而疼痛不已。他的雙手被厚重的鐵鍊拴在椅背上,那張椅子則被牢牢釘入地面,像是整間的倉庫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對人大肆拷問。相比之下,他前一個被囚禁地點只能說是小巫見大巫。
不過,他從來就沒低估過那男人的能耐。
一陣金屬滑動的聲響從遠處傳來。倉庫的門被人打開,接著西奧看見愛德華跨入門內,另一名裂嘴的同伴——凱布利,則跟在後頭。西奧看著進門的兩人朝他走來,愛德華已經換掉破爛的衣服,穿上另一套——但其實是同一款——西裝,而他的手裡還拿著其它衣物。
「把他解開。」千面的信使來到被幾張長桌圍在中央的鐵椅前,對裂嘴吩咐。那人立刻恭敬地點頭照辦。
西奧鬆鬆自己被勒傷的手腕,從椅子上站起。
「換上。」愛德華朝他拋出手中的衣物。「現在。」
「要做什——」
碰——
「住手。」愛德華舉起手,制止裂嘴繼續教訓他。「你會弄髒我給他的衣服。」他說道,一邊看著西奧從地上撿起掉落的乾淨新衣。「麥達爾要見你。」
西奧看了裂嘴依舊兇惡的臉一眼,然後再看向愛德華。「哪裡?」
「俱樂部。」
「哼,他從我這裡什麼也問不到。」
「別囉嗦,換上衣服就對了。」
「你不如現在就殺了我。」
「你們這些人,動不動就急著要尋死。」愛德華鄙夷地搖搖頭。
「我早就已經死過了。」
他眉心一皺,走近他。
「大人……」裂嘴站在一旁,不放心地開口。「小心,他是個難搞的傢伙。」
愛德華點點頭,卻沒放在心上。「你的生命是麥達爾親自給予。」他露出像是貓頭鷹般渾圓銳利的雙眼瞪著他。「他給予,只有他才能收回。現在,把衣服給我穿上。你可以自己來,或是我先拴住你,然後叫他們幫你穿。」
最後,在他咄咄逼人的氣勢下,西奧選擇退讓。不斷脫皮重生是身為幻形強大的優勢之一,也是他們的枷鎖。為了真正地死亡,他得先取得另一名幻形的血液,而他們絕對不會讓他有機會那麼做。在這之前,反抗只會替他贏來更多嚴刑拷打。
西奧穿好衣服後,愛德華沒有替他重新上銬,不過他要裂嘴拿來一個黑麻布袋,將他的頭完全罩住。他們把他帶出倉庫,上了車,然後駛離倉庫所在的碼頭。他不曉得他們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那間俱樂部是麥達爾的地盤這點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即使他沒去過,也知道怎麼按圖索驥。
許久後,在一個安靜無聲的地下室,他們下了車。西奧猜想那八成是俱樂部的私人停車場,他們不可能直接在路邊放他下來然後走正門進去,他那副模樣絕對會嚇壞路上的人。
一會兒後,他被推著進了電梯,然而西奧還是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沒有他認為的,應該大到足以穿透樓層和牆壁的舞池樂聲,或是踩踏地板的聲響。
離開電梯後,愛德華繼續領著他們經過一連串的走道和房間,最後,在一條長廊的盡頭,眾人止步。西奧猜出他們正停在一扇門前,因為他聽見愛德華要裂嘴和凱布利留在外頭等待。
開門聲響起,接著愛德華的手按上西奧的肩膀,示意他進入房間。房門在他身後關上,然後是愛德華遠離後又返回的腳步聲。下一秒,麻袋從他頭上被扯掉。
「我以為你會更主動一點。」愛德華的臉出現在他前方。「還是說你已經忘了要怎麼使用自己的雙手。」
西奧不滿地輕哼了一聲。那兩人不再架著他後,他的確沒有嘗試反抗,不過不是因為愛德華所說的原因,而是因為他太專注於研究自己到底置身何處。有趣的是,視線恢復後眼前畫面反倒令他更加茫然。
那是一個被層層台階所環繞的房間,像極了一座小型的室內演奏廳,只不過進門的位置正好位於舞台——整個房間裡最低,也是被看得最清楚的位置。
西奧環視偌大的空間,然而只有門口附近的燈被點亮,不過他很確定那裡的天花板肯定有挑高,而且兩側都沒有開窗,因為離他最遠的角落幾乎完全陷入黑暗。少了室外光源,房裡的一切在他眼裡就只剩下晦暗不明的輪廓。
唯一的特例是位於他正前方的台階最高處。那兒有一輪巨大的玻璃深深陷入牆壁,沒有窗簾。形狀複雜的窗櫺格線勾勒出撲朔迷離的圖樣,窗台的位置壓得很低,幾乎只與地面等高。一個消瘦的身影背對他,遮擋住了一部分從玻璃透進來的微光,像是正在窺視外頭的雨景。
「主上。」愛德華從西奧身旁走過,跨上其中一道台階,朝上方的人鞠躬。「他到了。」
那身影轉頭,卻沒有更多動作。
西奧仍看不清他的臉,不過那只是讓他更加惱火,因為即便少了光線,他也知道愛德華此刻正呼喚的人是誰。漥都的市民都不該對他感到陌生,真正的問題是,有多少人見過他的另一面?
「面對我,麥達爾!」他吼道,不等他開口。「你聽見了嘛,別給我裝神弄鬼!」
身為千面的信使,愛德華沒有對他的挑釁做出反應。相反地,他冷淡地瞄了他一眼,然後走回他們進來的那扇門。接著,一盞掛在天花板聚光燈被點亮,但不是打在遠處的窗邊,而是更低一點的環形台階上。
黑暗裡,朦朧的身影開始移動,緩緩步下台階。西奧盯著他,卻在亮光揭露那人面容時,目瞪口呆。那不是麥達爾,而是……別人,某個他沒見過的人。
在同類當中,麥達爾被稱作「千面」。如同他們能夠獲取不同動物基因,體現於身體,他則能吸納其另一名人類的血液,改變自己的外貌。
麥達爾是唯一能夠使用人皮的幻形。
然而根據古拉迪大人的說法,那並非事實。「千面」絕非單單僅是能以不同面貌示人。
「很遺憾,我的孩子。」說話的人置身光幕之下。「我的名字是澤佛(Zefer),不過你可以叫我『高塔(Tower)』。」
西奧瞪大雙眼,那是一名蓄著大把鬍子的男人,有著深邃、睿智的雙眸。
「你不是麥達爾?」
「我不是。」
「你是完全不同的人?」
「噢,別擔心孩子,我會向你——」忽然間,說話的人像是觸電般全身一震,接著帶著怪異的表情向後退離講桌,藏回台階上方的黑暗。
西奧愣在原地,不知為何,那人難以解釋的行為瞬間令他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他馬上回頭看了愛德華一眼,卻發現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
「嘖嘖嘖,容我替那老傢伙向你道個歉,孩子。澤佛就就喜歡把氣氛搞得很嚴肅。」
從台階上傳來的聲音再度抓走西奧的注意力。只是當他看著重回桌邊的人時,卻再一次驚呆在原地。這一回,說話者換成了一名女子,有著高貴而典雅的容貌,以及披垂而下長髮,他的髮色甚至跟澤佛完全不同,即使他們的身形完全一樣。
「我是奧菲莉亞(Afilia),你可以叫我『花園(Garden)』。我們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孩子。僅此而已。」
西奧張大嘴。片刻後,他的嘴角開始顫抖。「不……不、不、不,你們這些人……告訴我你們究竟在玩什麼把戲!你又是誰!」他指著她問道。
「噢,親愛的。我剛才說了,我的名字是奧菲莉亞。」
「不……不,你什麼都不是!」
「唉,火氣別這麼大。你的教養都去哪兒了,孩子?」名叫奧菲莉亞的女子揮揮手,聲音十分無奈。
「我不是你的兒女!」西奧破口大罵。一聲冷笑從他背後傳來,他旋即回頭。「你笑什麼?」
「別擔心,你遲早會習慣。」愛德華說道。「他們都是千面,也都不是。」
「閉嘴,我對麥達爾的秘密一清二楚!」
「百聞不如一見。」他揚起嘴角。
西奧下意識地轉向奧菲莉亞,後者正用雙手撐著下巴,倚在桌前打量他們之間的談話
「愛德?親愛的,你們在說什麼呢?」她開口問。
「我想他是第一次見到你們。」愛德華直視台階上的人,深深一鞠躬。
「啊,是的、是的……」奧菲莉亞露出微笑。「也許容我正式向你介紹,孩子。」
愛德華又碰了牆上的開關一下,更多聚光燈被點亮,在房間裡的層層台階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分散而獨立的光錐。
「如你所見……」奧菲莉亞說道,接著離開講桌,沒入兩盞聚光燈之間的黑暗。
「我們都是彼此,」澤佛的身影閃過其中一盞聚光燈之下。不過跟奧菲莉亞一樣,他沒把話說完便消失無影。
「也都不是。」奧菲莉亞在另一道光幕下重新出現。「我們——」她消失,然後以澤佛的身份回到燈下:「正是——」
「『千面(The Thousand Faces)』。」最後,第三名男子開口,替他的同伴完成句子。西奧目不轉睛地看著新加入的身份,因為那終於是他認得的身影。
「澤佛、奧菲,謝謝兩位。剩下的部分交給我就可以了。」麥達爾一把撥過自己泛白的頭髮,一邊自言自語地走過那些被打亮的台階,回到房間最中央的聚光燈
「啊,是的。我很好。」他以兩手撐在桌面上,繼續說道。「我很好,謝謝兩位。」
最後,他清清喉嚨,目光落在下方,等候多時的西奧身上。
他看著他,露出前兩者都沒有的,冰寒如霜的眼神。
「好了,告訴我加斯林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