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一星期過去了,游家似乎平平靜靜毫無波瀾,憨仔阿輝有些不耐煩了,那天他被福利社經理派遣去把卡車上的煙酒卸下來,當時的酒是每六瓶用細麻繩綁成一捆,他因為心情不好,又有一點嫌重,把酒放下時太用力了,只聽到「啪!」的一聲,有一瓶酒破了,麻繩因而一鬆,另外五瓶就東倒西歪散在地上,所幸是並沒有破。福利社裡立刻酒香四溢。經理趕過來開罵道:「這點事也做不好,你說說你還有什麼用?雇你來是當老爺的嗎?」阿輝站起身來回嘴道:「幹你娘!我又不是故意的,這瓶酒的錢我賠就是了,哼!」經理一聽他開口罵粗話,氣得把右手在櫃檯上用力一拍,大聲罵道:「我操你娘!操你祖宗八代!做錯了事還不准人說,還要罵人?」1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0QAMWfZjc
在那阿輝的認知中,「幹你娘」三個字是不能算作罵人話的,那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口頭禪,而經理說的話卻是明明確確的罵人話,他氣憤難忍的衝向櫃檯,頭髮花白的經理一看他眼露兇光,自知不是對手,馬上蹲下去躲在櫃檯下面。當時在場購物的幾位太太嚇得花容失色,幸好工頭何水金趕了進來,大喝一聲:「憨仔阿輝!不許打人!」又用他那孔武有力的雙臂架住瘦小的阿輝,阿輝不服氣的掙扎了幾下才停下來。嘴裡不停的嚷道:「中國豬!憑什麼欺侮我們台灣人?」這時經理已經從櫃檯下出來了,一大堆人擠進來看熱鬧。阿輝繼續叫嚷著:「滾!滾!滾回中國去!」何水金阻止道:「你發瘋了?不要胡說!」阿輝一張臉脹得通紅的罵道:「怎麼?我們給人欺侮了還不許說嗎?哼!經理都是他們當,我們就只能做工人!漂亮女人就該他們追,我們就沒份!」眾人聽了直覺得好笑,想這阿輝的記性真不好。前面兩任福利社經理都是台灣人,阿輝不識字,這輩子當然是不可能搶到這個位子。至於追漂亮女人一事,大家都不知他所指為何事,何水金忍住笑問道:「憨仔!你中意哪個女孩啊?是誰要跟你搶哩?」阿輝覺得人家誤會他的意思了,急忙分辯道:「哪裡是說我,你看看游桑才死了不久,他們就敢來找他的大女兒美代!是不是很過分?」彭、游兩人的戀情,何水金當然也有所聞,他曾聽過林桑說:「我也不是說外省人就一定不能討我們的女人,那些做過酒家女的啦,死了男人的啦,窮得沒飯吃的啦,這種女人多的是,他們隨便要討哪一個都行。至於高尚人家的女兒,也敢來打歪主意就不成。」不過他不想管人家的閒事,再說林桑的話似乎也不很有道理,聽過就算了。那位經理聽了阿輝的話,立刻揶揄道:「呸!人家有本事追,你管得著嗎?真是笑死人了,撒泡尿照照自己吧!沒搞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吃哪門子乾醋?把脾氣發到老子頭上來了,哼!」聽他說了這一串尖酸的話,擠在人群中看熱鬧的田老太太馬上阻止道:「少說兩句吧!不要弄得大家都不好過日子。」這時阿輝的哥哥也趕到了,他是廠裡專雇的園丁,負責栽種、修剪廠區和宿舍區的花草樹木,一年到頭頂著大太陽工作,渾身上下結實的肌肉曬得又黑又亮的。他推著阿輝的肩膀說:「回去!不要跟人吵架啦!」這事過後一個星期,阿輝還是又回福利社工作,經理被上級囑咐要採取息事寧人的態度。於是一切都回復正常,這場插曲很快就被大家忘記了。1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UjB7yW8FE
游美代在她母親第一次刺探性的詢問時,就很坦白的承認的確有個姓彭的外省人常來找自己聊天,游太太有一點擔憂的嘆道:「你多桑要是還在的話,一定不會答應的,林桑他們幾個都很關切呢!妳別生他們的氣,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唉!世事難料呀!我也不知道這樣好不好,你自己要小心呀!」美代嫣然一笑說道:「卡桑!您放心啦!我們也不過是常常一起聊天而已,他人非常好,要不我哪天帶他來給您瞧瞧。」游太太想了一下,搖頭說說:「不要那麼快吧!人家又沒提出要見我,你不可以先提。我們家是有身份的人,懂嗎?」那些日子裡,游太太見女兒每天神情愉快的去上班,戀情的甜蜜好似寫在臉上,整個人都鮮活起來了,原本單薄得近乎病態的身子似乎也壯健不少。一天晚上,母女倆坐在塌塌米上,美代一面聽著收音機,一面用鉤針鉤製一片花瓶墊子。因為受了日本文化的薰染,那時的女子多半會做這類女紅。收音機正播放聽眾的投書,有人訴苦受到惡婆婆的欺負,美代趁機說道:「卡桑!您會不會擔心我和妹妹將來會遇到惡婆婆?」她媽媽聽了覺得有些好笑,回答說:「當然會呀!不過要真是碰上了,也是沒辦法的啦!」美代停下手中的活說道:「唉呀!您就別煩惱了!我一定會找一個沒有父母的人,那樣就不會有惡婆婆了,您不是就白撿著個兒子了嗎?」游太太聽出女兒話中有話,不再接腔,自己心裡盤算著,女兒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只要不計較本省外省這一層,這姓彭的還真是個很理想的人選哩。半個月後的一個星期天中午,彭先生造訪了游家,他送了一包上好的茶葉,不會說國語的游太太只得一直保持臉上的笑容,轉臉用日語對女兒說了一大串,於是美代充當起翻譯,替母親致謝,留他一起吃午飯。1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OpltVVEmg
自此,彭先生就開始光明正大的常到游家走動。林桑那幾個人看在眼裡、氣在心裡,卻也無話可說。待收到彭、游兩人的訂婚禮餅時,只能搖頭嘆息。外省人中有幾家也拿到了喜餅,邵太太在牌局中間休息時,端出裝在瓷盤中的喜餅,用刀切成四份招待牌友,她笑著說:「吃點喜餅沾沾喜氣吧!誰想得到游家的女兒會嫁給外省人呢?妳們是後來才到台灣的,大概不知道吧!二二八事變的時候,我們真是嚇得半死。那個游美代的爹呀,威風得很哩!我們這塊地方,就是由他領頭。十幾個外省同事拖出去跪成一排,打嘴巴子,用腳踹!不!不!不是他自己動手,是他指揮的,動手打的是那個開車的司機兄弟倆,還有那個常常在掏陰溝的駝背順仔。後來哪有什麼報復?上面交待不許再提呀!大家只好自認倒楣算了。算算看,到今年恰好是十年,他女兒反倒要嫁給外省人了,他若是地下有知,不曉得怎麼想哩!」巴太太把盤子裡最後一口喜餅放進嘴裡,用手絹擦擦嘴角邊的碎末,笑著說:「他呀!他就是活著,包準也管不住寶貝女兒,他一定會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說實話,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這叫作本省外省一家親!」13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JTQtqCak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