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響起「吧噗」鈴聲。簡訊是羅亞羅維傳的。
這個時間他應該在買醉才對。
【醫生,聽陸東他們說,你可能會拿下今年撞撞車冠軍。後天的練習帶我去瞧瞧?】
開始了⋯⋯命令!
許湧江送出「好」,又覺不太情願,手機用力放到實驗室桌上。
小小發洩了一通,便繼續觀察小套房間的適應性氣體釋放量。外頭螢幕正監視著緊閉小房間內的籠子,籠子裡擺著一塊人造科技生產的仿真生肉,許湧江計算之後,推了推眼鏡,把隔間內的適應性氣體量提高。
螢幕中的生肉慢慢發紫,好像人缺氧發紺那樣,他記下這個毒氣的最大劑量。
不知哪來的勇氣,瞄一眼手機,2分鐘前,羅亞羅維又送一封簡訊。
【謝了!撞撞車好手。】
許湧江摘下眼鏡,用拳頭眼按揉額頭,然後抓起手機,手指在螢幕上點得劈哩趴啦響。
【不客氣,少校。】
手機丟離半分鐘,沒好氣的想起被稱作「撞撞車好手」。
注意力很快轉回剛才測試的氣體名稱,他從凌亂小書架翻出生化組送來的測試名冊翻查確認。今日算無事的一天,同仁們忙著製作預算報表,許湧江負責聯繫特殊小隊行程,得到他們在風平浪靜的陸地港口等著上船的消息。
他也聯繫了第37屆「撞撞車與飛飛車」大賽主辦單位,主辦單位通知他的副駕駛人選陸東還未上安全講習課程。此刻,許湧江立即把安全講習郵件原封不動寄給陸東。
接著確認手機時間,比對辦公桌上方牆上電子鐘時間,然後看向電子鐘旁第三個古老齒輪時鐘,預防磁場影響時間準確度,終於等到每週三晚上九點的「數羊」播報。
有封新的人數統計加密郵件——這週持證的新進工作人員:31位;被倒入掩埋場的:9人。
住進這座海洋垃圾掩埋場居民為常駐地底的回收管理公司派遣人員、軍事人員,其餘是不小心被垃圾船、垃圾車載下來。當然,也有自行潛入、刻意隨垃圾打包進來的人。撇除高流動工作人口,光居民加總就即將破20萬。
看到被倒入掩埋場的人數為9這數字,他估算明後日就會出動急救任務,便離開地下實驗室,上到一樓的平房辦公室整頓救援裝備。
撞撞車練習那天會撞上下一季度的預算呈報,換句話說,那天要說服羅亞羅維不提半句廢話、給章即可。看著急救包內的頸部護具發愣半晌,他想起掩埋場流傳的奇特流言,默唸一遍「船到橋頭自然直,磷蝦乳牛都要殖」(只因研究顯示磷蝦與乳牛可消化塑膠)。
許湧江補齊救援醫療耗材,兩手各舉10公斤重裝,扛上外頭的小吉普車上。轉轉脖後,上車整理前座垃圾,他在駕駛座的小置物櫃搜出幾張寫上電影播放時間的10元電影票,是「草皮」酒吧的電影票。
盯著電影票,不禁計算用一場電影換來上司每次爽快蓋印的可能,然後打消念頭,用力把票券塞回小置物櫃裡,把剩下的空寶特瓶、幾坨用過的衛生紙和一雙沾滿黑泥的雨靴拿下車。
他回到宿舍,經過同一條走廊的上司房門,不由自主放慢腳步,他才察覺自己正在小心翼翼不得罪一個人。
如此在乎他嗎?他想。
清晨六點,掩埋場依然讓幽暗覆蓋之際,他在小浴室透氣窗見到羅亞羅維外出身影。
這人依舊正裝筆挺,像一塊筆直移動的鋼鐵。
邊盯著外頭的人邊伸手亂抓,卻抓不到任何一塊肥皂,他低頭查看,愣看著架上的老彭的肥皂盒已不見蹤影。
去辦公室前,他跑趟營區福利站,大手筆買下半打包裝發光、上頭寫著「持久的玫瑰花香」的嶄新肥皂(場內居民們有個習慣,通常跟回收廠商討舊品用,包括重製肥皂,只不過那些肥皂已失去香味),並拎著肥皂跟兩瓶罐裝咖啡,匆匆走出商店。
把新肥皂藏在辦公桌抽屜,他已開始珍惜那些香氣濃郁的東西。
咬盡從餐廳取來的口感粗糙的肉包,許湧江翻開預算報表,仔細核對。這些預算報表本來只要直接送上艦,他們就會拿到醫療和研究所需用品。最終,他刪減一批昂貴的鎮定針劑和麻醉設備,並把約束帶、強心劑和腳氣病藥膏的等藥品預算調高,還增加非專業書籍的購買預算。
許湧江在滿是灰塵的小鏡前整理儀容,挑掉鬍上包子屑,套上正規軍裝——胸前掛著醫務標誌的深藍色工作服,捧預算報表到那另間辦公室。
羅亞羅維接下報表,坐在桌前審視,搔搔光滑下巴說「我絕不會刁難你們,可是你也曉得——章蓋下去,要先擔責任的是我,我稍微看看,請稍等。」
許湧江照剛才練習過的,壓低聲音冷回「這份預算在過去十年都大同小異,從沒出過問題。」
他恭敬背著手,站在辦公桌旁等,不像平常跟嚴將軍討論那樣隨意,或雙手撐在桌上。
羅亞羅維的辦公桌上有一副薄近視眼鏡。他訝異看著垂頭讀報表的人,這人一手握住印章,全身準備好簽章核准的架式,此刻顯得嬌小些。
須臾,羅亞羅維仰頭看他,他感到莫名僵硬,將胸膛挺出、背脊打直,簡直跟22年前加入新兵訓的青年一樣。
「今天的練習什麼時候出發?」羅亞羅維索取撞撞車練習賽的時間,他已知道地點。
「我、什麼、時間?」
「撞撞車,我想觀摩觀摩掩埋場少數樂趣之一。」
「的確,大夥都說是最好的比賽⋯⋯但,飛飛車比較斯文有創意,你要是不喜歡撞撞車的野蠻,可以轉移陣地,總之,我下午3點出發,4點練習。」
發覺許湧江談起比賽時眼眸放光,出於個人習慣,羅亞羅維開始著手對方興趣。
「去年的比賽你也奪冠嗎?」
「我共拿了4年冠軍,今年應會是第5年。」說完後,許湧江馬上盯著預算問「好了嗎?」
「好了。下午好好聊聊吧。」
刻劃名字的印章「咚」一聲下去,羅亞羅維在藍色印泥下寫上日期時間。
兩人伸手,羅亞羅維遞還的手指滑過許湧江布滿體毛的溫熱手背。
拿到報表,許湧江發現兩腳不像自己的,差點踏出標準軍事口令「右轉彎-走!」的正規步伐。
「冠軍?」
許湧江在辦公室門口停下,皺眉回頭道「我們還沒熟到互相取綽號的地步吧?」
「對不起!為我的失禮感到抱歉。」羅亞羅維詫異回想叫他冠軍的瞬間,差點嘴角失守,起身低頭認錯,正經説「醫生,只想問問,我能不能跟你出趟第六層任務,隨特殊小隊出發?」
「特殊小隊⋯⋯」不行兩字還未說出口,許湧江腦中如龍捲風般思考,隨即反應過來「應該這樣說——你的健康狀況要先通過我這關,進軍醫的地下實驗室進行適應性試驗,屆時才能隨特殊小隊跑第六層任務。」
「聽說戴上第六層專屬的高科技防毒面具,可以熬過1個小時,其他時間我都待車上。」
「建議不要,某部分肌膚還是裸露在外。」他指向防護衣接合處的脖頸、耳後與手腕。「陸東跟雪莉也都通過測試了,非常困難的通過。」
「適應的試驗幫我安排2週後,時間可以再調整。」
「那麼,我再跟你確認實驗室時間,少校。」
思路千迴百轉間,許湧江總覺得對方口氣像上級命令下級,但不滿隨即消逝。
「撞撞車練習見,醫生。」羅亞羅維佇立在桌邊,目送他。
兩人的視線交換無聲的話,臨別時,許湧江渾然不知身心優游於兩塊寧靜湖水——那對寧靜雙眸。
他輕帶上門,手中緊握冰涼門把,不曉得是不是預算表順利蓋上章了,意識一陣舒暢。湖水上的野雁朝他圍攏,周遭滿是蘋果樹香氣,剛才還沉浸在久違的向上呈報的謹慎,只剩晨昏的祥和光線般的輕柔。
越想越深,越不可自拔,他想找回那久違的美好感受,不管是名字也好,或一件事物的記憶也好。細微髮絲般的光線深藏在記憶深谷,他忘記那種感受叫什麼名字,也許是他忘了替那種感受命名,現在只能輕輕品嘗它的滋味。1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rMPvRHToz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