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月考過後的下午，老師就叫學生整好隊伍，出發到海邊去，從宿舍區東邊的側門出去，向右轉，先走過變電所的圍牆，再經過一大片濃密的甘蔗田，老師警告男生不許去偷拔甘蔗，而且要小心別碰那些有尖刺的植物。在海邊可以捉小螃蟹、挖沙坑、撿貝殼......女孩子們在沙灘上仔仔細細的尋覓著，挑撿上面有花紋的小貝殼，這些小貝殼給她們無限幻想的空間，也許它們曾經是人魚公主的項鍊哩。有時只是站在沙灘上不動，等著海浪打來，淹過腳踝，當海水和細沙從腳趾縫流過時，覺得很舒服。有一次有個三年級的男孩，大腿被水母螫到，痛得大哭大叫，有人說塗一點尿可以解痛，老師沒有採取這個建議，一時也沒辦法，後來是由老師背著，提前帶隊回校。
學校裡的廁所是個極可怕的地方，污穢的牆壁上橫七豎八寫滿罵人的話，多半是誰是王八旦，或者誰正偷偷的愛誰。大概小孩子認為愛一個人是件極大的罪行， 應該加以揭發吧？蹲在那兩塊不怎麼穩固的板子上朝下看去，大糞坑裡爬滿了蠕動的蛆，有時蛆還爬上踏腳板上。一群群的紅頭大蒼蠅熱鬧的飛上飛下，光著半個屁股的孩子一定得發揮眼明手快的本事，才能趕走這些侵擾者的糾纏。所以，非不得已誰也不想去那個地方。有個五年級的新學生，把鋼筆別在上衣的口袋上，一不小心掉到茅坑裡了，他著急地哭了起來，說他媽會打死他，那鋼筆是他媽牙縫裡省食，硬湊出的錢買的。眾人也都體認到事態的嚴重性，大夥嚷嚷吵吵的跑去報告老師，一支鋼筆在當時可真不是個小東西。幾位老師你看我、我看你，個個面有難色，最後程老師找來一支長竹竿，把一端劈開成個夾子，到茅坑去撈鋼筆，眾學生都圍上來看老師撈筆，竹竿在屎尿裡翻攪一陣才瞥見鋼筆的蹤影，眾人興奮的叫道：「在那兒！在那兒！」幾次夾到一半又掉了下去 ，不禁引起一陣「 唉！」的惋惜聲，最後終於夾上來了。大家拍手歡呼後，一個個慌忙向後退，有的人還誇張的捏著鼻子哇哇的叫著。程老師把鋼筆放在地上，對弄丟筆的孩子說：「你自己拿去洗乾淨！」他趕緊去找了一張紙來，用兩個手指頭把那沾了糞的筆拈了起來，快快地跑開了。
老師的辦公室裡掛了一隻大鐘，這鐘很不準，只能參考用用，上下課是由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搖鈴。這老人是里長的父親，他穿了一身灰布對襟衫褲，從他詞不達意的國語裡，知道他十七歲那年，滿清割讓台灣，日本人進駐高雄時，他曾經參加過抵抗的戰役。他學過國術，所以還能替人治跌打損傷，是位很慈祥的老者，老師告訴大家要尊敬他。後來在福利社門口的廣場上掛了一隻大銅鐘，這老人就負責上下班時刻敲鐘，那震耳欲聾的噹噹聲，可以傳送到整個宿舍及廠區，人們聽見了鐘聲總說：「噹噹了！該上班去了。」在外面玩瘋的孩子，聽見噹噹的鐘聲，就知道該收心回家吃晚飯了，就這樣早上、中午和傍晚，一天四次的噹噹聲，支配著幾百人的作息有二十年之久。
學校裡原本沒什麼圖書館，在辦公室的木樓上有間小閣樓，原是堆放雜物的，高度很低，成年人必須彎著腰才能走動，後來老師把小閣樓佈置成一個小小閱覽室，裡面有幾十本殘破的童書，這些書是從哪弄來的，一直沒人曉得，蘇老師用漿糊貼貼補補整理了一番，堆在木架上。這個小窩對幾個愛書的孩子而言，簡直是夢幻的天堂。媛媛和小荃坐在地板上，相偎著共看一本『苦女尋親記』，書中的孤女與母親沿途替人攝影，中途母親病故，只得賣了騾子去投奔祖父，在祖父的工廠裡隱姓埋名的做工，自立自強克服種種困難，最後得到祖父的肯定與接納，她的坎坷使她們感動而流淚，對書中描寫她一人獨自住在簡陋的小屋中的生活，竟泛起一股欽羨嚮往之情。小媛和另兩個女孩守一和新美坐在草地上，望著遠處的壽山，只見墨綠的山巒上似乎沒有人煙，時而有幾朵白雲停駐在山頂。半山腰處有一道大大的切口，露出紅黃色的泥土，好像一個人正在開口說話似的。 她們三個計劃著一同逃到那座山上去，找個山洞過著沒有功課、沒有老師的處罰、沒有父母的責罵的生活。這三個女孩每到下午沒事兒時，就聚在草地上小聲的談著她們的祕密計劃，僅僅只是談論著就覺得很快樂，誰也不會想真的去實行，後來守一的爸爸離職他就，守一轉學到別的小學去了，這段匪夷所思的胡扯才停了。四十多年後，守一從美國回來見到小媛，曾笑著問她還記不記得這段往事，小媛只是笑笑，拿別的話岔過去，她不想再翻開童年時某些不快樂的回憶。在旁人眼中，她是個少見的淘氣丫頭，成天傻笑個不停，內心卻老是憂悶不樂，成年以後才表裡如一的開朗起來。
學校的那堆破書堆裡有一本『慈愛的教育』，描寫一對窮困的父子在路邊擺書攤，在茫茫人海中為求溫飽而掙扎著，偏那位父親體弱多病，好似一支隨時會熄滅的油燈，那才十歲的兒子挑著千斤重擔，一心只盼相依為命的父親能多活些日子。這個故事使衣食無虞的孩子體會到貧窮的悲哀，小荃變得對父親的健康問題敏感起來，目前的幸福都繫在他一人身上呀！一天聽見父親對母親說近來老是覺得疲倦，小荃憂懼得暗自流淚，她的憂慮確實沒錯，後來證實他患了糖尿病，不過往後的很多年裡，他看起來是挺健壯的，他的去世是在小荃到美國留學之後，那年她已經二十五歲了。世人老是說童年是無憂無慮的，這種話多少有點昧於事實，孩子常常是滿懷憂慮的，只不過那些事在大人看來是不值一提罷了。
十歲左右的女孩大概是淚腺最發達的，有一本『八年離亂』，藍色的封面畫著一張流淚的面孔，內容描寫抗戰時，日本轟炸上海，一個孤兒頓時失去親人後流離失所的遭遇，也使他倆不停的拭淚，竟至後來雙眼紅腫起來，回到家裡被母親懷疑在學校受了什麼懲罰。15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PUzhj3JLQs
後來學校訂了國語日報，每天張貼在公告欄，下課時，就有一群人擠在公告欄前看報，但多半只是看『小亨利』的漫畫，愛讀書報的總是少數。老師挑了幾篇學生的作文，交給員工週刊的編輯，不久就刊登了出來，小媛的一篇：『我是一隻小皮球』，就是其中之一。她知道後，心中忐忑不安，那一天中午爸爸回來吃午飯，小媛看見爸爸手裡握著捲成一捲的週刊，心裡就開始緊張，爸爸把周刊放在飯桌上，笑著對她說：「你胡寫什麼呀？」她不知道爸爸是稱讚還是責備，但是無端的羞愧感襲來，使她眼眶一陣發熱，媽媽安慰說：「哭什麼？人家還巴不到哩！妳要是寫得不好，老師還能送去嗎？」爸爸提高了嗓門說：「別亂誇孩子， 瞎貓碰到死老鼠罷了！」小媛聽見爸爸的話，覺得自己一點也沒有得到他的肯定，傷心的眼淚更是止不住了。小荃的一篇『下課後』也刊登了出來了，她的爸爸只是摸摸她的頭，笑著說：「文筆要多磨練，找機會多投稿就能更好。」那個週末他們一家四口上高雄看電影作為對她的獎勵。
ns 15.158.61.55da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