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惹人憐愛的孩子,讓牠孤單地飄在保存的煉金水中實在十惡不赦!
格里克宅邸外的石板路上,因著正午的鐘響,行人寥寥無幾,只有兩三名背著行囊的旅人,似乎剛趕在時限前入城,正匆忙地尋找落腳的地方。
阿伊瑟斯東北方的闕尼斯區,因為與位於突出崖邊的大公宅邸遙相照看,儘管遠離城中心的大神殿、靠近城牆,依然有許多貴族富商選擇在這一帶購置或建造城內宅邸。
不過哈德蒙.格里克爵士不一樣。他那粗鄙的大老粗祖先奧圖爵士,在百年前重建阿伊瑟斯市時,以此地掌管通往大公宅邸唯一通道的地理特性,以身為榮耀的護衛騎士之首,在一片廢墟中打造起了這幢用巨石壘起,粗曠厚重,彷彿從遠古存留至今的……呃,簡樸住所?
要哈德蒙自己來說,比起貴族宅邸,更像是在戰場上緊急搭建的要塞。
不過祖先粗鄙歸粗鄙,倒是沒忽略貴族的體面與子孫的安危。格里克宅邸僅有兩層樓,但是佔地廣大,甚至在這人滿為患的市內有著私人草坪。看似隨意的結構過了百年依然屹立不搖。
這一代的哈德蒙雖然繼承了宅邸與名號,不過任誰也無法將現在的他與祖先聯想在一起。或許十年前還能瞥見一絲影子——那時的他要把自己塞進盔甲裡就有些困難,這幾年更是連祖傳配劍都只能躺在箱內蒙塵。
他倒覺得這副吉祥物般的外貌挺好的,在議會上他只要隨著不時傳來的話語點個頭,唔嗯幾聲,就能視那些複雜的市政問題與利益糾葛於無物,專心琢磨他心愛的寶物庫裡還缺了什麼類型的魔獸。
他也覺得自己可能有什麼毛病。明明二十三年前親身參與了那場保衛戰,親眼目睹了眾多騎士與士兵身首異處、肚破腸流,哈德蒙卻覺得魔獸那與人相爭的異樣姿態非常美麗。
這些照理說毫無理智的生物,也是拚盡全力在活著啊!
當然他沒膽把這想法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曾經形同摯友的勞倫.莫頓。面對痛失家人的騎士團團長,他無法負荷這份愧疚,又放不下對魔獸的狂熱喜愛,兩人的友誼遂隨著年歲逐漸淡去。
想到老友那皺紋滿佈的面容,哈德蒙摸了摸自己圓胖光滑的臉頰,嘆口氣,推開了「寶物庫」的大門。
說是寶物庫,這裡卻一點都不陰暗封閉。哈德蒙熟門熟路地穿梭於從兩旁交織延伸的枝葉時,斑斕的日光間刻地照耀在他的身周,映照出飛揚的塵土,像在爵士身旁起了閃亮的薄霧。
雖然不符合密林內不見天日的實際狀況,不過魔導燈在這裡幾乎撐不到一天,用火把或蠟燭又擔心會燒掉他的寶貝,權衡之下,就是這籠罩整個區域上空的玻璃遮罩。
既能透光,外面又看不清內側,還有阻隔魔力外洩的功用。唉,魔獸鑑價師的報酬雖然不錯,但是充滿變數,魔獸少了,他的收入也會減少。
哈德蒙不禁埋怨起奧圖爵士,為什麼要以一介武人不善經營為由,推掉了大公賜與的封地呢?但轉念一想,要是他得煩惱領地經營,恐怕也沒多少時間鑽研他的興趣了。
在魔力充沛的地方才能生長的黑木,是他所能找到最接近密林樹木外觀的品種。那種彷彿被瘴氣燻烤,由內透出的漆黑,連心型的葉片也是如深穴苔癬般的墨綠。幽影般鬼祟的外貌,被某些人視為不祥之物。
要維持黑木茂盛長勢費了他不少心力,搜括了幾乎所有沒被大型魔導具商會或製造工會買走的魔核,加上其餘花費幾乎讓他積蓄見底。
但他也不可能把真的密林樹木活著搬進市內。光是研究魔獸就已經讓他被某些女神教徒視為異端份子。幸好賴得祖先威名,沒有實際的麻煩找上門。
啊!如果說人類是女神智慧的造物,那魔獸就是魔神精巧的結晶了。在以瘴氣為主要能量來源的情況下,各種不可能出現在其餘眾神眷屬身上的構造,在魔獸身上百花齊放。
不合比例的巨齒,蜿蜒奇詭的犄角,如鋼鐵般堅韌的羽毛;乍看纖細、卻能瞬間伸長到一個成年男子手臂長的銳利觸鬚;寬大似傘蓋、能包裹住數倍大獵物的頸摺;蒐集周圍弱光、再集中反射進獵物或天敵眼中的虹彩蟲翼。
在黑色為基礎的色澤上,猶如漫天星斑光彩耀人。
如果魔獸能夠在不需競爭的環境下生活,是否就能繁育出沒那麼兇惡、性格更溫和的品種呢?如果能讓魔獸寵物化,大家是不是就能欣賞這些令人反胃的美了呢?
低沉宏亮的呼喚打斷了他的奇思妙想。哈德蒙回過神,看見寶物庫的入口處站著一名上了年紀、頭髮灰白的男子,與一名拿外衣、正垂著頭不斷發抖的男僕。
哈德蒙看見老管家臉上不同尋常的嚴肅表情,被打斷的惱怒瞬間消失,機警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哈德蒙少爺,菲斯托伯爵的使者請求會面。」
管家將手放在腰前,輕輕行了禮。
妮賓.菲斯托?那恐怖的女人找他幹嘛?哈德蒙打了個寒顫,在管家的凝視下把無禮的埋怨吞了下去。
「使者是誰?」
他一邊讓男僕協助清掉身上的塵土和樹葉,一邊在管家的帶領下前往會客室。
管家搖搖頭:「披風上有菲斯托家的持劍斑鶇,但屬下從未見過那張臉,是個年約四十左右的壯碩男人。」
他在會客室門前喘了足足有一分鐘,才讓管家推門而入。
使者仍穿著披風,艷紫色的披風底上繪著那隻端正而立、舉著細劍的斑點鳥。
男人有著一頭顏色極淺的淡金髮,一雙眼與髮色一樣淡的看不出顏色,非常標準的北方人特徵。但皮膚卻是久經曝曬後的黝黑。不過從五官看來並非隔海北國的菈瑪席人。
男人看見哈德蒙,立刻恭敬地行禮:「感謝格里克大人撥冗接見,在下是納布爾.瓦拉赫。奉菲斯托伯爵大人之命前來道賀。」
他一邊露出微笑,一邊朝身側擺手。哈德蒙這才注意到一旁的桌上擺著一個華麗的木箱。大約有兩個手掌寬,看似十分沉重。上下蓋接合的地方沒有鎖孔,取而代之的是與納布爾披風上相同的徽記。
男子朝箱蓋伸出手,食指上的印戒微光閃爍,木箱上浮現出複雜的圖樣。細微的運轉聲後,盒蓋輕輕彈起。
哈德蒙一看到箱內深紫絨布上的物事,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這是伯爵大人遲來的賀禮。您未舉辦宴會,伯爵大人又事務纏身無法親自前來,為聊表大人心意,這是完整的深晦幼蛛,希望以後仍能與格里克大人保持良好關係。」
看到哈德蒙的反應,男人的嘴角拉得更開了。
聽完男人的一席話,圓胖手指在裝著幼蛛的玻璃瓶前停下。
哈德蒙緩緩退回座位上,握拳在下頷,輕咳幾聲,瞄了眼神銳利的管家一眼尷尬地說道:「非常感謝伯爵大人的心意,這禮物非常、非常、呃,深得我心。但實在太貴重了,我不過是一介無功無名的粗俗爵士,不值得伯爵大人贈此厚禮。」
他心痛地朝木箱作勢推了推,看著納布爾苦笑。
「請您別妄自菲薄。就如在下方才所說,這除了是大人您的生日賀禮,也是伯爵大人希望與您建立關係的信物。您的祖先勇猛的奧圖,多次拯救了當時的大公,也救過埃爾昆王的命。」
「您或許不知道,雖然不是直系,伯爵大人是埃爾昆王的後代。如果沒有奧圖爵士的奮戰,就不會有現今的菲斯托領,不會有阿伊瑟斯,甚至如今的王國也可能不復存在。」
納布爾口若懸河,說得哈德蒙一愣一愣。見大肚子爵士沒有說話,納布爾起身,再度彎下了腰。
「您的誕生也就是王國安康的證明,請您別推辭,收下大人的感謝吧!」
雖然知道納布爾如此竭盡所能地恭維他一定有目的,但是看啊,那隻幼蛛是多麼地可愛!
哈德蒙無法克制地朝箱內望過去。
不同於成年體,腹部圓滾滾地像顆飽滿的心型果實,透過半透明的外殼隱約能看見裡面精緻的內臟。不到他半個拳頭大的頭部長著八隻大眼睛,正閃閃發光、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小巧的毒牙只有針尖般大,身側的枝節長著短短的絨毛,比起昆蟲更像是絨毛玩偶。如此惹人憐愛的孩子,讓牠孤單地飄在保存的煉金水中實在十惡不赦!
管家隱不可見地擰起了鼻樑,無聲地嘆了口氣。
窗外藍天突然飄來一朵烏雲,在納布爾黝黑的臉龐上投下影子,讓這名殷勤男子的面容霎時變得詭譎邪惡。哈德蒙打了個哆嗦,才看見管家的臉色。他握緊雙拳屏住氣,決定主動出擊。
「菲斯托大人是希望我幫什麼忙嗎?」
納布爾面露驚訝,但隨即按下抬起的眉毛,愉快地說道:「您這麼明理就好辦了。伯爵大人希望下次例會的時候,您能保持沉默,不要表態。」
哈德蒙皺起眉頭,思索著菲斯托的用意。
他本來就幾乎不會在議會上發言。只有一次,他還很年輕、剛承祖先庇蔭成為議員的時候。貴族們試圖阻止騎士團成為正式組織,他率先打破沉默,帶著一派年紀都比他大的騎士派議員,通過了大公與莫頓大人的提案。
菲斯托該不會還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吧?現在的他是隻忠實於任務的風向雞,誰的勢力大他就向哪擺。畢竟他無力無能亦無黨派,能與這些個熱衷於此道的貴族大人們相爭。
菲斯托終於要對騎士團出手了嗎?
「如果只是『不要表態』,我願意幫忙。」
哈德蒙謹慎揀選字句,管家不動聲色,納布爾保持微笑。
「不過,以我哈德蒙.格里克之名,以勇猛的奧圖爵士之名,如果菲斯托大人是打算與大公或騎士團對抗,讓王國再度蒙受威脅,那請恕我無法作壁上觀,我絕對不會保持沉默。到時就請菲斯托大人多多包涵了。」
他氣勢萬鈞的宣言到最後一句窩囊了起來,彷彿終於想起了本性。管家眨了眨眼,依然面無表情。而納布爾滿臉敬佩地站起,朝著瑟縮的哈德蒙深深行禮。
「這是自然,伯爵大人也不希望讓那樣的事情發生。格里克大人,雖然無法透露更多,菲斯托伯爵並非大公大人的敵人,不會讓您做出使祖先蒙羞之事,請您儘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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