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有病 - 6

　　牆上時鐘指針剛指到五，小林「嘖」了聲。溫亮偷看他的電腦螢幕，想必是工作進度沒有如期完成，讓強迫症的小林不爽了。

　　「那個、組長……」

　　「嗯？」

　　小陳畏畏縮縮地移動到溫亮桌邊，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幸好她有拍，否則溫亮還真不知道她要找自己。

　　「這個，給組長……」

　　把手上的盒子遞給他，自己則像是碰了什麼瘟疫一樣，溫亮盒子都還沒接好，就見小陳迅速閃得遠遠的。

　　呂禾安向來是準時下班，路過溫亮旁邊對著他眨眨眼睛，表示什麼不言而喻。所幸小陳回座位後就直接埋首於工作，不敢面向這邊，因此也就沒看到呂禾安那玩味的目光。

　　溫亮頗為無言，晃晃手上綁了蝴蝶結的禮物盒，用口型說改天也可以送一個給他，毫不意外收到呂禾安的白眼。

　　終於換他翻白眼了。溫亮給自己加一分。

　　兩年前收到小陳的禮物時還有點受寵若驚，以為是自己沒拿捏好分寸，讓這女孩誤會組長喜歡她了。

　　那時候溫亮剛接組長，小陳也才剛進來……這種最容易誤會也最容易受傷的年紀，讓溫亮對於如何婉拒她感到焦慮，當天晚上拔了很多毛，還把好幾塊皮膚刺出血了。

　　隔天溫亮把盒子原封不動還給小陳，結果她抓住他的袖子，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講出「其實只是想感謝溫亮學長的指導」這種很簡單的理由。

　　小陳明顯不是說謊，所以溫亮也就無可奈何地接受了，想著等對方生日時回送就當還人情。

　　但不知道是他送的東西有問題還是怎樣，小陳不太敢收他的禮物……不對，任何人送的她都不敢收，就算那是小林研究了好幾個禮拜才決定好的同事周年禮物也不敢。

　　小組的每個人卻又都收過她的禮物。

　　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大概小陳就是那種喜歡送不喜歡收的人吧。

　　溫亮收好東西，手上的工作快完成了，再幾分鐘就能告一段落。

　　今天的晚餐難得沒有外食。

　　八月幾乎每天都下午後雷陣雨，遮雨棚沒遮到的地方都是水，如果有小孩子在這裡，那大概會覺得這是水樂園。

　　雨滴一粒一粒掉在深綠色遮雨棚上，咚、咚、咚、咚咚，雨棚就像張鼓皮，而雨滴就是落在其上的拍點，亂中也不失序。

　　陰暗角落，枯槁的枝椏投射歪曲的影子在牆上，日光燈幫忙塗上慘白背景布幕；傾盆而下的大雨似乎就要把樹枝壓斷，黑影一晃一晃，被無數水炮彈攻擊。

　　溫亮脫掉雨衣，掛在機車上晾乾。購物袋都濕透了，幸好現在的食材都包裝得很仔細，裡面不會沾到雨水。

　　「喵……」

　　一聲虛弱的貓叫，溫亮回頭，看見昨天站在圍牆上的那隻野貓一身濕漉漉的毛皮，睜大水亮的眼睛盯著自己。

　　溫亮指腹摩娑塑膠袋外緣，緊盯著貓咪沒有動。

　　貓又叫了一次，一對豎瞳縮起又放圓，小心翼翼地仰視著人類。

　　「轟隆——」

　　溫亮抿抿唇，看著受到驚嚇卻沒有跑走的野貓片刻，朝牠招手。

　　動物果然都是有靈性的，三花貓看懂了他的手勢，慢慢走到門前，沒跨過門檻，就在門外坐下。

　　「……進來吧，沒事的。」

　　「喵喵——」

　　玄關用鞋櫃與客廳隔開，磁磚上還有溫亮剛製造的水痕；貓咪就這樣乖巧地坐在門邊，捲著尾巴，耳朵尖毛沒什麼精神地翹著，難以想像昨天牠還跩得跟貓老大似的。

　　溫亮拿毛巾過來把牠擦乾，三花貓瞇著眼睛任他擦，然後一步跳進溫亮剛剛幫牠準備好的紙箱中。

　　牠的身形比一般的野貓小一圈，但不至於瘦成皮包骨，應該是隻年輕母貓。

　　購物袋裡有雞胸肉，溫亮原本是要來做日式咖哩飯，因為這樣能一次煮一鍋吃很久。

　　那對金色眼睛一動不動盯著他，隱形貓爪不停拍著溫亮的背，好像在告訴他：「我餓了我餓了快弄吃的東西過來」。

　　……算了，今天就先吃泡麵吧，反正食材放一天不會壞。

　　溫亮拿出鍋子煮水，等水滾了，把一塊雞胸肉切一切丟進去。

　　誰叫他對小動物有特殊的執念呢。

　　紙箱擺放的位置沒被鞋櫃擋住，一眼就能望到廚房裡忙碌的溫亮，剛好可以讓貓探頭出來監視人類的進度。

　　「喵。」三花貓舔舔毛，對著溫亮又叫了一次。

　　「快好了，再等等。」旁邊水壺的水開了，溫亮倒熱水泡泡麵、拿書壓住開口，接著用長筷子翻動水中半熟的雞肉。

　　「喵喵。」貓咪前肢爬上紙箱邊緣。

　　「好，會多一點。」溫亮切了第二塊肉丟下去。

　　「喵。」奴才很棒。

　　「……謝……」

　　原本想接「謝皇上愛戴」的溫亮瞬間清醒，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居然幹出「和一隻貓」對話這種蠢事，深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

　　溫亮擦擦眼鏡上的水蒸氣，目光投射在鍋裡翻滾的肉上。

　　可是沒辦法，他從小就很想養貓啊。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的那隻小玳瑁，翻煮的動作慢了幾拍，咬唇。

　　這隻是三花，總可以了吧？

　　雞肉煮好了，溫亮還貼心地幫貓咪用小碗裝好放進紙箱裡方便牠吃。

　　三花貓蹭了蹭溫亮的手臂表示感謝，埋頭開吃。

　　溫亮嚇得停止動作，貓兒暖厚的毛皮隔著長袖與自己的皮膚摩擦，強烈的反差刺激著他的大腦。

　　……手好癢。

　　貓咬著肉咬得正開心，注意到人類遲遲沒有動靜，疑惑地抬頭看他。

　　溫亮克制著慾望，緩慢地收回手，小指指尖擦過貓咪前掌。

　　雙手輪流互相撫摸手背與指背，那層薄繭被他壓著，指腹長年接觸電腦鍵盤與滑鼠，可相比起來仍是相當柔軟。溫亮以近乎磨的力道觸碰那繭，蓋在繭底下的末梢神經生出某種不切實際的感應。

　　那種感應直到他摸過繭的邊際才逐步轉化為真實，指腹下的溫熱皮膚告訴溫亮自己確確實實正在觸摸外皮。

　　左右手無名指指背上的繭凹凸不平，與其他指頭對比起來更不美觀，像片岩漠地，坑坑疤疤。

　　這兩處是他特別喜歡拔的地方，上面一個一個坑洞，都是他長年拔除毛髮所留下的毛孔。

　　溫亮甚至能夠看見毛孔裡的新生毛，一個黑黑的小點，蜷縮在凹洞的底部，被薄薄的幾層細胞覆蓋。

　　有時候他真的忍不住，會用鑷子刺破，把還沒冒出頭的指毛硬挖出來，隔天就能看到手上多了一塊紅痂。

　　「喵——」

　　溫亮驚醒，野貓不知何時已經跳出紙箱，對著他家的門喵喵叫。

　　「你要出去嗎？」

　　「喵。」

　　外面的雨停了，夏天就是這樣，不只太陽脾氣暴躁，雨雲也很狂暴，總喜歡把下雨當倒水，一次倒一大桶，倒空後就裝沒事回歸靜悄悄。

　　溫亮目送貓咪把他家當臨時救難所後毫不感恩留戀地甩著貓尾走了，心中有幾分悵然若失。

　　「啊……泡麵糊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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