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有病 - 19

　　溫亮本以為邵允鋒會阻止他去見人，但直到轎車消失在巷尾，他也沒聽見男人對自己說出一個「不」字。

　　這更加印證邵允鋒只想要他的身體。這是好事——也許原本是個好事，可溫亮內心突然感到一陣失落，彷彿胸口破了洞，雨後的冷冽空氣正往裡面灌，心口的冷意一層層堆疊到喉間，冷得可怕。

　　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他想了兩天仍舊對自己莫名其妙的反應毫無頭緒，索性蓋上電腦，對其他幾個還在忙碌的組員道別：「我還有事情，就先回去囉。」

　　「組長掰——」

　　溫亮提著公事包走進電梯，看著數字一個個變動，深呼吸，推了下眼鏡。

　　自己在奢望什麼。

　　他戴上安全帽，騎車到了魏寧宇跟他約的餐廳，把機車停在附近。

　　「好久不見，」對方已經到了，站在門口等著他。「我們先進去吧。」

　　溫亮微笑著點點頭，額前薄髮因為安全帽的悶熱而被汗水打溼了。他撥撥濕掉的瀏海，鏡片下的睫毛沾上水珠，被他用手指抹走。

　　「不知道會不會下雨……」溫亮抬頭仰望天空，灰雲滾滾，雲層間好像還有幾個閃電。

　　「應該不會吧。」魏寧宇笑道。

　　溫亮隱約覺得有哪裡奇怪，卻又說不出來。

　　「那天我在風揚看到你，有點意外欸。」魏寧宇一落座便開口道，「沒想到居然能再碰到。」

　　他愣愣地看著那人的面容，內心出奇地平靜。

　　我也沒想到。溫亮在心底默默回答。

　　「是說你的電話是我跟宣傳部要的啦，沒外洩，放心。」

　　溫亮被逗笑了，露出牙齒輕輕笑了幾聲，對方也笑了。

　　「對不起啦，當年畢業後……發生了意外，手機記憶卡壞了，只能一個一個加回來啦。」他編了個無關緊要的謊言，右手覆蓋在左手指背上，用力摩擦薄繭。「我也沒即時通，一部分人就聯絡不到啦。」

　　「真假——那還真可惜。」

　　二十八歲的魏寧宇似乎沒有多大變化，只是少了些年少輕狂，多了些成熟穩重。

　　呂禾安說魏寧宇是他的初戀對象，這是錯的。

　　若要細數溫亮的初戀，那應該會是高中體育班那位渾身充滿朝氣的班長。魏寧宇不同的點在於——他是溫亮第一個認真思考過要交往的人。

　　他是為什麼會喜歡上他呢？太久了，不記得。

　　溫亮在大一就對他有好感了，而對方有意無意的觸碰更是將這份好感硬生生突破境界，提升到了真正的愛意。

　　那年的溫亮還是個純情的少年，隱瞞暗戀的把戲沒幾招，而且很笨拙。他也知道自己表現得太過明顯了，在暗戀剛萌芽時就被好友發現——不過後來想想隱瞞也沒用，對於呂禾安而言，任何試圖隱藏的把戲都騙不過他的火眼金睛。

　　溫亮在好友說出「誰都看得出來」時驚慌了很久，可回到宿舍面對魏寧宇一貫的溫暖微笑，紊亂的心緒卻奇蹟般地被撫平了。

　　「怎麼了嗎？」尚未從少年蛻變為青年的魏寧宇將手掌貼上他的額面，眉宇間盡是擔憂。「感覺你生病了，氣色不太好。」

　　——暗戀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

　　溫亮在察覺心意後不久便深刻認知到這個事實。

　　他陪著室友去買給室友女友的禮物，在室友轉過身的剎那，把那棵綠芽死死地按回土裡，使這個齷齪念頭夭折於已然腐爛的泥地。

　　然而就在溫亮的暗戀邁入第二年，那天他倆大三剛開學不久，溫亮一進他倆合租的房子，就聽見魏寧宇坐在客廳沙發上跟他說：

　　「我失戀了。」

　　他在笑。

　　「……喔。」溫亮的動作頓了一下，極力讓自己冷靜地回應。「笑什麼啊，不是失戀了？」

　　「對啊——我又單身了。」即使嘴上這麼說，魏寧宇還在笑。

　　習慣隱藏的溫亮突然頓住了——因為對方莫名其妙把手放到他肩上，意味不明地捏了捏他單薄的肩膀。

　　「為了慶祝回歸單身，我們去吃大餐吧！」

　　大餐叫做麥Ｘ勞炸雞分享餐，四人的。

　　溫亮咬著雞肉，魏寧宇正在看電視，笑得合不攏嘴。

　　他現在單身。

　　他分手了。

　　……可是那又怎樣呢。彼時的溫亮在內心搧了那個狂喜的小人一巴掌——魏寧宇仍然是個異性戀者。

　　跟高中的那個體育班班長一樣、跟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一樣。

　　跟自己不一樣。

　　「我請你，想吃什麼？」

　　「啊、不用啦……」

　　「要啦，那麼久沒見面，又是我約的，當然要我請啊！」

　　已經成長為男人的魏寧宇笑著，眼中倒映了他的影子。

　　「這怎麼好意思……」溫亮慌張地說道，魏寧宇卻一邊翻看菜單，一邊說出一句自然又曖昧的話：

　　「那下次給你請。」

　　溫亮捏著菜單邊緣，嘴上笑著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啦」，然而，思緒又因著這句話而飄向遠方。

　　他偶爾會想——那是什麼意思呢？

　　魏寧宇失戀時的奇怪反應讓他難以理解。他以為是室友不喜歡女孩了，室友卻告訴他：是女孩先甩掉自己的。

　　「那你不喜歡她了嗎？」他問。

　　溫亮記得對方沉默了很久，那幾秒鐘裡他就那麼樣地盯著自己，眼中的情緒令他捉摸不透。

　　「……是啊，」就當溫亮的反應從怪異轉到背脊發毛前一刻，魏寧宇恢復到了他正常的模樣，「我也不喜歡她了，就好聚好散吧。」

　　好聚好散。

　　畢業前夕的他也是這麼想的，只不過他可能更果決一點，把聯絡方式全刪了。反正他會回台南老家，暫時不會再來台中了，不如就趁機斬斷這段異男忘。

　　誰知道會再次相逢，還是對方主動找到自己。

　　溫亮點好套餐，禮貌地跟店員說了句「謝謝」。

　　小腿好癢。

　　大概是兩人真的太久沒見面了，魏寧宇不停在打量他，溫潤又專注的目光落在溫亮身上，令他下意識就想藏起手指。

　　沒來由地就想起邵允鋒。溫亮想，要是對面坐的是那個人——

　　他不安分地動了動腿，隔著西裝褲蹭著椅腳，直到那一顆顆血痂幾乎都要被蹭掉了，邊緣壞死的皮屑一點一點落下，消弭在這寧靜的空氣中。

　　如果是邵允鋒，或許他會握住自己的手，一言不發地撫摸。

　　不會在乎外人眼光，隨心所欲地，想摸就拉住他的手不放，摸到開心為止。

　　當年哪像現在啊。他的思路又偏了。

　　在路上牽手會被指指點點、表明心意會被當成神經病、去同志大遊行會被扔雞蛋。喜歡一個人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卻得遮遮掩掩，彷彿那是無可饒恕的罪惡。

　　呂禾安說祁家威先生是個英雄，他幫助同志走出戒嚴時代。

　　雖然還需要一點時間，不過未來一定有一天，誰都不必再躲躲藏藏。

　　他默默將右手疊在左手之下，藏起指背。

　　突然好想見到邵允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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