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告訴我連阿伊瑟斯的貴族都開始沾染貝特瓦的脾性了。
格里克家的徽記簡單易懂:黑底上的一把戰錘。大的不成比例的鐵塊沒有雕花或是鑲邊,甚至也跟騎士常用的帶尖頭的戰錘不同。要哈德蒙形容,比起武器更像是鐵匠的工具。
當然也沒銘言或是箴言。哈德蒙十分篤定奧圖爵士不識字,他的曾曾祖父直到晚年才留下一些書信。
書信內容字跡優美,末尾的簽名則拙劣的像孩童的塗鴉。這樣的人沒在家徽上寫個什麼戰鬥吧!怒吼吧!哈德蒙就要擎著感動的淚水叩謝萬分了。
印戒在穿透尖拱窗的陽光下閃著柔和光芒,黑上衣外罩淺灰長袍、像顆灰撲撲雪球的爵士,瞄了眼此時空無一人的騎士學院中庭。
沙地被梳耙的整整齊齊,看不見一塊突起。牆邊豎立的假人形剛換上新的乾草,泛著微光的草莖在晨風中,似期待著什麼而心癢難耐地顫動。
一切看似如常,哈德蒙反而冷靜不下來。
沒有任何動靜才是最危險的。
自從上次議會、他警告了莫頓後,就沒再聽聞任何與騎士團或是菲斯托有關的傳言。當然調侃嘲諷的閒言閒語仍時有所聞。也有膽大的貴族開始討論莫頓死後由誰接任團長,或是解散的騎士該分配到哪裡佈防。
這幫人似乎不說點什麼就吃不下飯、喝不下酒、睡不著覺了。
所有聽說他與妮賓.菲斯托有交流的貴族,開始毫不間斷地朝格里克宅邸丟來雪片般的請帖。起初他還很興奮,各家主人祭出來自各地的甜食想討好這位嗜好古怪的爵士,他用「不能失了禮儀」堵住了老管家的勸諫,大飽口福一番。
但再美味精緻的甜點也有嚐膩的一天。哈德蒙終於受不了與這群人周旋,也聽膩了無止境的謠言,開始懷念起一個人在發光菌類的光芒下,望著標本出神的時光。
於是他遠離了那些蒼蠅般繞著嗡嗡轉的嘴臉,逃到了這裡。挪動著笨重的身軀,哈德蒙盡可能安靜無聲地從寬敞空蕩的長廊通過,深怕打擾正在上課的騎士學徒。
阿伊瑟斯的騎士學院原是城牆外的突擊堡壘,城牆擴張後便被容納進市區,規模也大幅增加。主建物部分沒太大更動,周圍則建了許多新的塔樓,原先矮小的壁壘也增加了高度,儼然是座城中之城。
學院位於市區西北,如果他爬到塔頂上,就能看見險峻的大公宅邸。能將之一覽無遺的機會可不多,但哈德蒙還沒心神喪失到那種地步。
他想盡快抵達書庫。學院的書庫甚至保存了比五百年前、昂格里人棄城北逃時更古老的文獻。只可惜那必須有瓦爾德大人的許可才能閱覽。學院長據說是為了處理女兒的事才回去領地。不知道修道院內出了什麼變動?
說好的神殿中立原則呢?
瓦爾德大人算是支持騎士團的那一派,只不過這與支持莫頓是兩回事。哈德蒙猶記得這頭髮如乾草、瘦高結實的騎士是如何地咄咄逼人。他不自覺煩躁地加重了步伐,又趕緊放輕。
長廊盡頭、樓梯邊的教室,傳來哈德蒙有些熟悉的說話音。他不由得被那沉穩渾厚的嗓音吸引,朝半掩的橡木門靠去。
「對付人和對付魔獸是截然不同的技術,不要搞錯了。與人相鬥,不過是在陸地上行走,面對魔獸,卻是如同在深海中跳舞。時間拖的越久,被瘴氣侵蝕的越深,就越有可能失去理智、陷入瘋狂。」
「我們需要的是能精準迅速抓住弱點的觀察力與身體能力。如果有魔法更好,但魔法有潛在風險,一旦失去對魔力的控制,魔獸就會輕易吞噬掉潰散的魔力,變得更強大。」
「除了身體強化與魔法,女神的神力或許才是對付魔獸最有效的方式。但這並不是誰都能做的到,需要虔誠的心、對禱詞的熟悉度、以及能克服恐懼的勇氣。」
「你說從遠處偷襲不行嗎?很遺憾,神力的維持仰賴你的精神力,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如果想達到最大的功效,近身戰不可避免。而能否在魔獸的獠牙前保持鎮定,就是成為騎士的關鍵了。」
真是懷念啊!
他低下頭,看見自己圓滾的肚子,一時間竟有些感傷。如果當初他沒屈服於恐懼,現在站在這的或許會是與祖先更加相像的騎士。
穿的不是柔軟的綢緞,而是簡樸厚實、灰黑相間的羊毛襯衣。像騎士團或守衛隊一樣,在休假時穿在身上,為自己的身份自豪。
現在的他好歹還揮的動戰錘,只是實在做不到多優雅。就像格里克家的家徽,姿態比起宮廷裡的騎士,更像是鄉下鐵匠。
別喪氣!哈德蒙!就像奧閔閣下說的,重點並非華麗複雜的技術,而是觀察力!膽小如我敢保證,整個阿伊瑟斯沒多少人比的上!
他心中揚起雄心壯志,但沒忘記保持安靜,躡手躡腳地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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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待上一段時間,鑰匙給我,你去忙你的事吧!」
哈德蒙雙眼饑渴地在書架間尋覓他的獵物,目不轉睛地朝旁伸出手。
年輕的見習侍從猶豫了一下,但哈德蒙從喉間發出一個低沉的哼聲,對方就立刻交出了書庫鑰匙,將手按在胸前,深深鞠躬,倒退著出了門。
看著極其小心掩上的門板,哈德蒙皺起了眉頭。
男孩絕對不是因為知曉他祖先的名號而如此膽怯。王國內雖有階級之分,但並不是像貝特瓦帝國那種絕對的上下關係。封臣的封臣不是你的封臣,這拗口的敘述大概是最適切的說法了。
不屬於他麾下的見習侍從不該使用臣服禮,雖然可能只是年輕的男孩不熟禮儀,但哈德蒙就是感到渾身不對勁。
別告訴我連阿伊瑟斯的貴族都開始沾染貝特瓦的脾性了。
只要哈德蒙有那個意願,整個王國裡只有國王和阿伊瑟斯大公能讓他屈膝。他並沒有那麼在意尊嚴問題,反而比較擔心自己的膝蓋。
「……從複習開始吧!王國曆710年到730年間,阿伊瑟斯近郊的討伐記錄!巨人真好啊!那麼高大,還那麼靈活,真是羨慕。或許我不該拿戰錘,該學巨人選棵質地堅韌的樹或木棒當武器?」
「樹的重心可不像戰錘,我可不想看到你在魔獸面前摔個狗吃屎,勇猛的哈德蒙。」
胖爵士差點將手中古籍往說話的人砸去。聽著陡然猛升的心跳,他喘著氣、結結巴巴地對猛然的老人說道:「我要被您嚇死了!莫頓大人!」
「哎呀!我這瘦弱無力的老人難道還能威脅到你嗎?格里克家的戰錘把迎面而來的敵人掃成肉泥的畫面,我可還記憶猶新呢!」
「您別挖苦我了。我只是蠢到感覺不到恐懼而已。」哈德蒙乾笑道,突然想到什麼,四處張望。「那位騎士、您的副官沒來嗎?」
「我讓他們休假去了。要護著我這把老骨頭,真是為難他們了。」
老騎士臉上浮現溫柔的神色,像是回想起那些外表成熟的大男孩們。
「看您依然安好我就放心了。聽說沒人死亡,這是真的嗎?不愧是騎士團啊!」
哈德蒙趕忙從椅子上站起,讓莫頓入座。自己步到書梯旁,膽戰心驚地聽著嘎吱聲坐下。
「是真的,不過並非我們的努力。」莫頓長嘆一聲。「狀況比我想的還複雜,哈德蒙,你也要小心啊!」
「我就不用擔心了,現在大家都覺得我投靠了菲斯托,從來沒有這麼受歡迎呢!餐會、宴會的邀請一個接一個來。老馬堤擔心我的體重,計畫要重啟早飯前的訓練,他一堅持起來誰都擋不住。」哈德蒙苦笑道。「倒是您,來這裡不會讓人起疑嗎?」
他倉促瞥了門窗一眼。半地下室的空間除了大門,僅有一扇氣窗,此時用簾布虛掩,只透進些微日光。
「有密道。」莫頓簡短答道。「坦白說我很意外,但也很感激。如果不是你的警告,我可能就不會跟去,現在也不會在這與你說話,而是在大神殿裡哀悼了吧!」
哈德蒙瞪大了雙眼:「情況這麼慘烈嗎?」
他只是猜測會有危險,但難道菲斯托計畫的干擾行動是足以消滅騎士團的嗎?
她從哪調出的兵力?菲斯托領人口並不多,絕大部分也都用於維持領地作業,又位於邊境需要防範魔獸入侵。難道是雇用了傭兵?但如果是調集了實力足夠的軍隊,不可能沒有動靜。
「貴族間合作了嗎?」他不由得臉色慘白,「鄰境的拉奇爾?不,他們領地的狀況相似,不太可能有人手。瓦爾德大人離開難道跟這有關?兩大勢力要是同流,大公的統治就岌岌可危了!」
「冷靜下來。」莫頓趨前,穩重的大手按上他顫抖的肩膀,「是魔獸。」
「密林惡化了嗎?」哈德蒙的臉更白了。
「不,並非如此。大慨是有人在操控。」莫頓捻著下巴,低吟著,「早該沉寂的亡靈復活了。我只能這麼說。你在市內有遇到可疑的人嗎?假借商人名義卻沒買賣任何東西,或是來歷不明的冒險者與傭兵,朝聖者也有可能。」
「不,我並沒有接觸到類似的人。」哈德蒙搓著食指上的印戒,壓低了聲音,「納布爾.瓦拉赫,這個名字您聽過嗎?」
「瓦拉赫?」老騎士皺起眉頭。
「是妮賓.菲斯托的使者,外貌像是北方人,年紀不小。」
「我沒聽過,或許見了面我會有印象。但是瓦拉赫啊……」
「怎麼了嗎?」
「我沒記錯的話,瓦拉赫在東北高地是指『外地人』。」莫頓停頓了一下,藍眼目光深沉。「而北方的奧斯蘭德,其家名就是境外之民的意思。」
「您是說他可能是奧斯蘭德家的遺孤?」
那名膚色黝黑的男子是打算重啟戰端、為家族復仇?只是這次從王國南方開始,打算從根本毀掉王國的生命線?菲斯托知道他的目的嗎?
「只是猜測。」老騎士合掌,「你有辦法與他再見一次面嗎?」
「我試試看,但從他送禮來那次之後,我就沒看過他了。」
那男人在躲避什麼?哈德蒙過去一個月幾乎出席了所有名家的宴會,甚至還見到了拉奇爾家的奧維岡。髮色淡金的男人穿著全套織錦,華麗地像隻孔雀。
這位年輕爵爺表面光鮮亮麗,實則阮囊羞澀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聽聞拉奇爾領的巡羊事業上了軌道,但報酬有這麼快入奧維岡的口袋嗎?
瘦削金髮男手指上的紅色寶石不知為何讓他起了陣雞皮疙瘩,遂沒靠近興奮到有些激動的奧維岡、與之攀談。
納布爾如果地位足以擔任菲斯托的使者,身為貴族就不可能放棄拓展人脈的機會、不參加宴會。是怕被誰認出?或是在秘密執行菲斯托交代的任務?
「萬事小心。盡量別獨自一人。」
莫頓起身,臉色嚴肅,毫無笑意。
「您放心吧!我這體格別說綁架綁不走,就算拿刀砍也得先穿透好幾層肉呢!」
哈德蒙試著說點俏皮話,緩和沉重的氣氛。但老騎士只是動了動嘴角,目光哀戚。
「從那場深淵中活下來的人不是去了女神那,就是成為了我的敵人。哈德蒙。」
湛藍雙眼穿透胖爵士,似看見了過往幽魂。年老的男人雙唇微啟,但最後僅僅嘆了口氣。
「為了我,為了王國,也為了你自己,向女神祈禱吧!」40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6YfZNuIW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