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偵察組有新消息。而戰情中心通報高風險地帶發現新型監視設備,隨即派遣人馬檢查,監視設備網路訊號不穩,確定來自第六層。
結果出爐的隔日,對講機傳來留守指揮官的呼叫。
代號「322」。
那時是早上7點,許湧江剛沖完澡,腦袋清醒。3字頭的醫勤代碼和緊急支援的22,讓他阻擋半夢半醒的老彭與Ji,說好由他出任務,兩人留守值班。
他背起戰備醫藥箱衝出宿舍,在宿舍往戰情指揮中心的大路上奔跑,衝向指揮所。
抵達指揮所正門衛哨處時,對講機傳來322的目標名單,趁自己跟大門衛兵對談時進入耳中。
二名同袍,隸屬工程部門。
「⋯⋯兵籍編號WFE71989、RRG344122,芎蒼星門18-3工程隧道,重覆,芎蒼星門18-3工程隧道⋯⋯」
離他前方2步處的衛哨兵是第6代的沿岸海防軍事家族成員,聽到名單,隨即後退,讓出方便奔跑的路,喊出家鄉最有人情味的招呼般、敬舉手禮。
「任務順利!」
指揮官跟中心特別安靜。兩名值勤的作戰部機動人員同樣迅速集合完畢,那台防彈裝甲車在短短20分鐘抵達第六道門的救援專屬電梯。
電梯內只有一車,車內三人大夥默不作聲。
金屬尖銳摩擦聲和劇烈碰撞聲淹沒車內微弱的廣播。作戰部兄弟問許湧江能否換國際新聞頻道,許湧江並未答應,專心豎耳聆聽主持人討論兩性之間相處眉眉角角,以免噪音蓋過細節,細碎的說話聲那頭正討論該不該過紀念日,如結婚紀念日。
刺耳的適應性甲板擠壓聲如投水之石,打斷徘徊水面的思慮魚兒,電梯底部陣陣劇烈晃動。第六層沒有崗哨,電梯行入海水運河的綠燈亮起,很快將接觸掩埋場範圍。
許湧江收心,戴上一層過濾性強的織布口罩,另外兩人按醫生指示,紛紛戴上防毒面具。縱使曾通過軍醫組的適應試驗,但近一年未接觸第六層相關環境,許湧江決定讓他們多一道防護。像泅入深海的面龐,永續企業贊助的藍色面具如帶氣泡般的流動洋水,鋪滿細細鮮亮粉末,防輕微輻射,科技面具大小如以往輕便,但濾淨空氣的過濾罐更長更大,電子鏡面還有夜視功能。
狙擊手兼駕駛人員將廣播關掉,啟動車時確認後視鏡中的醫生指令。許湧江透過鏡子朝她點頭,背上急救包,拉緊束帶。
確認四周的三人,反射性的想聽出一絲未聽過的聲音,以辨認任何可能突發的狀況。
出了電梯,便是老舊的車體消毒隧道,布滿烏煙瘴氣,如車子起火痕跡,燻黑著在綠漆表面。牆縫長滿黴菌及少少野生植苔,充斥雜七雜八的穢物味跟油水味,像極被時間遺棄的古蹟。
塵土漂泊,隧道盡頭無法觸及那般暗沉。接近車頂的隧道頂通風扇壓迫,見得到探照燈光,那些大通風扇旋轉著,在黑漆的隧道上緩緩轉動,明亮的天光一閃一閃。
時間就隨風扇轉動流去,他們回神過來,車子已駛出隧道。
「18-3工程隧道離住宅區不遠,」副駕上的弟兄瞇眼接受光線,悻悻道出心聲,「只要『住宅區』沒問題,回程就快。」
住宅區安全,對救援任務後半段影響甚鉅,可縮短帶傷者回程時間。
動線單一的「住宅區」街景綠油油,假花齊放。芎蒼星大門的電梯口外的古老住宅區,儼然是溫馨村落。
街道卻依舊沒有人影,或任何風吹草動。永遠都抱複雜心情觀望這熟悉景色,許湧江皺眉望著垃圾場建成最初的繁華地帶。
保留六七個世紀前的光鮮亮麗,富有規劃與設計感的街道和陸上無異,挑高與玻璃落地窗住宅、時尚的咖啡廳招牌與服飾店中的高級羊毛衣,像20、21世紀電影看到的那樣品味完美,完如遭意外遺棄的嶄新設計。
第一座迎接人們進駐工作生活的區域,也是9號掩埋場第一個市集,她有個名字——「小陸地」。
垃圾掩埋場並不冷酷,真人、AI有機體或會說話的精密機械,都想被關注、被在意、被關心,有心性迷人可愛處,有生命聚集的地方就會有溫暖。第六層並非那樣,芎蒼星門後的人沉默躲在空曠無人地帶,或躲在某落魄建物角落,不住生活區。
有人說怕觸景傷情,有人認為住民已不喜愛這些完美的街道和住家。
要說這裡缺了什麼,就是聲音與氣味。玻璃落地窗的窗簾依舊整齊綁在兩側;住家大門半掩,像隨時有黃金獵犬衝出歡迎;門牌旁邊、信箱夾著一兩封泛黃信件;沒有動物叫、人的談話、風吹、流水聲、車聲。
人行道兩側假樹四季長綠。塑膠花和乾燥花小花園、漂流木雨林造景精緻,卻聞不到味道。彷彿虛無的聲音及氣味停在某處,這裡從未失去人使用的痕跡,只是等著聲音與氣味回來。
這些都是近幾年被刻意打造的現象。他們無法透過訊號不穩的監視器察看是誰而為,也從未在救援任務時和街道打造者接觸。
車內的呼吸聲和某人的鐘錶滴答響清清楚楚,同時寂靜無比。
「像是替過年裝飾,又不如過節熱鬧。」作戰組的姐妹前傾觀察。
說話再小聲,此時都聽得一清二楚。
許湧江應「心理科學的教授們稱可能有人在『築巢』。」
緩緩通過生活區盡頭,未見異狀的他們加快速度前往18-3工程隧道及那台小工程車。
外圍栢油路到處有戰後屍堆沉積的深色蛋白質沉澱物。四周流溢幾乎看不清的薄霧,是長期受地球磁力影響而變性的核電廠殘留物,跟各種石油製品轉化氣,難以清除的生化汙染、高強度輻射物質參在濕潤水氣中。
我方的白色小工程車彷彿遺棄多時,和寧靜景色融為一體,停放在工程隧道管線外。
根據登記差勤事由,兩名工程人員來處理纏繞的電纜線、強化絕緣層。這處正是高風險地帶,被懷疑是這週出現新型無人監視設備的來源地。
「這週才找到新監視⋯⋯」
「聽說監視者不在第六層,而是南廠裝的⋯⋯」
「但是反被利用⋯⋯」
「幸好南廠武器庫被多方盤查⋯⋯」
前座兩名軍人輕聲討論。
防彈裝甲車停駐斷壁殘垣旁,距白色小車約300公尺。許湧江不見車內人影,決定進隧道找人。
「隧道口十點鐘方向掩護。」作戰部姐妹移到副駕駛座,槍口架在打開的窗口空隙。
許湧江跟另一名兄弟下車,車門立刻上鎖。
抵達隧道邊緣,許湧江打開五官接受一切訊號。
他們舉槍,進入伸手不見五指的筆直隧道,先遇橫躺在腐蝕隧道上的台車。在廢棄台車後躲著,漸漸能見隧道木棧中有動物白骨的陰影,待迅速適應黑暗後起身,不時踩到清脆觸感的腐化物,放輕腳步,直行約十來公尺,於透明帳小篷中找到兩工程師身影。
許湧江打開休息用小帳篷拉鍊,只見兩人沒戴防毒面具,而帳篷的通氣馬達沒運轉。
中毒者四肢無力垂地,嘴角溢出泡沫。作戰部弟兄馬上替尚有微弱氣息的他們戴上防毒面具。
許湧江慶幸這兩人在意識不清前發出求救訊號,他收起槍,評估生命徵象和外部傷勢,各施打幾支強效藥劑。
這時,隧道口傳來槍響。
槍響十分刺耳,猛烈回音飄盪在隧道內,回音尚未消失時,許湧江和同袍迅速舉槍。
明亮的隧道口處閃現鑽動人影。
住民移動迅速。相對嚴苛的環境中,身體自會找到最適應的移動速度。兩影貼緊隧道口,躲壁子彈,他們面朝內,似乎緊盯裡頭一舉一動。
隧道裡的兩軍人與之互望一會,許湧江脫下口罩,舉起手上的鮮紅十字臂章。那些住民看得見,但他另一手緊握槍把,扣著板機的食指輕輕顫抖。
兩位住民佇立不動半晌,快速離去。
額頭填滿汗滴的許湧江與弟兄不欲開口,手指比劃,一人警戒、另一人收拾小帳篷,再各扛一名工程人員往隧道口衝。
許湧江腳長,率先抵達防彈裝甲車,那台白色方形的小工程車映入眼簾。他掏了掏昏迷軍官的口袋,找到車鑰匙,交代兩句,確定前往白色小車的最佳路線,用最快速度奔跑。
還來不及喘息,他鎖上兩側車門,轉到後方檢查車廂,並由內鎖緊後車廂門,回座檢查後照鏡,望穿兩側暗色防彈玻璃車窗。
正常運作的引擎聲響起,他大口深呼吸,抹掉眉頭的汗,並強迫自己回憶訓練——聽見淺淺海鷗鳴叫及見到海面粼粼波光,把吸入惡臭塑膠燃燒味拋在腦後。
車裝影視設備最新時間是三週前,這趟臨時的補強工程竟無紀錄。任訊號不穩的監視設備開著,他綁緊靴子鞋帶,調整座椅,一腳輕點上油門踏板。
突然,後車廂門短暫搖動,乒乒乓乓,震得許湧江忘記早已鎖門。拉手煞、咬緊牙關轉身,抓住座椅靠頭墊的鐵桿,擺盪下半身,把腰彎下,眨眼間移到後方的零件小倉庫,一氣呵成。
後車廂門再無動靜,他輕握門把檢查。
正轉身回到前座,車窗外忽現一張白皙的臉,他拱身藏座位後方。
那五官嫻靜的女青年面無表情望進車內,卻無收穫。女青年旁迸出一顆少年的頭頂,腦袋晃來晃去,彷彿也想看車內情況,但身高不及、只能作罷。
許湧江呼吸暫停,躲座位後方查看,看清後照鏡中兩張面龐。
待再也見不到任何影子,許湧江跟上防彈裝甲車。兩台車以最快速度衝過郊區柏油路、住宅區,在隧道內等待電梯。
前車的後保險桿害怕得不停顫動,距離他的前保險桿只有短短30公分。他的腳在油門上輕顫,視線僅停在後保險桿上晃動的繩索。
救生裝備的斜揹袋早挪到身旁,右手架在上頭。左手懶懶握住方向盤,緩緩轉動,跟著前車屁股滑行。
闖工程隧道的兩位住民應該就是那兩人。他回想兩對無懼大眼。
眨動的黑色長睫跟她那頭黑髮似柔軟飄逸,望進車窗內的視線深沉卻輕巧(事後,在白色工程車監視器中確認女人是軍方的熟面孔)。
越不願想起,就越揮之不去。
特別是女性青年身旁那張熟悉的少年臉蛋——專屬他人生記憶中、獨一無二的AI有機體的不朽臉蛋。
他緊盯隧道兩側及貨運電梯的監視器,直到進電梯的淡綠色通道指示燈亮起,才逼自己吐出那口氣,再深呼吸幾次,想回宿舍來根久違的烈酒與濃菸。16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sDOD5s73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