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靈皆是虛無飄渺,只存在於教士與神官的口裡。
如果打開地圖,可以看到阿伊瑟斯的正中心是女神廣場,不過這是製圖師基於對稱的執著所致。通往四方城門的大道其實都有程度不一的歪斜,尤其是利弗斯大道,幾乎是從正東北方,斜著匯入橢圓形的白石廣場。
百年前設計新阿伊瑟斯城的人似乎有某種執拗,即使讓道路扭曲也要把神殿放在正中心。
廣場周圍也與眾神壅塞的亞多戈伊不同,僅有一座單獨祭祀水之女神的神殿,以及作為世俗權力中心的市政廳,斜對角則是這整座城第二古老的建物:市立圖書館。
後兩幢都是一樓挑高的五層建築,與放射狀道路兩旁、三層就是極限的房舍相比已十分高聳,但在神殿前依然像是巨人前的人類孩童,不論高度、規模都遠遠無法相及。
梅莉莎坐在圍牆邊的石椅上,後背與身下墊了軟墊與毛毯,確保她坐的舒適。
她膝上放著一本外型奇異的書籍,看似好幾冊大小不同的書疊在一起,書脊如階梯錯落,用染成淡黃的皮革包覆。
燙金剝落的刻痕銳角盡失,她順著筆劃描摹著字跡,皺眉複誦:「『編儀之書』?是教人怎麼在織毯上編出圖樣的書嗎?還是編織時有什麼特別的儀式?」
手指下的線條完全拼不出任何她熟悉的字詞,梅莉莎疑惑地再摸了一遍。
教士說這是適合幼童閱讀的書籍,雖然刺繡對貴族仕女來說的確很重要,但編織是完全不同的技藝,她從沒聽過有哪家的女主人會自小學習如何編織絨毯。
畢竟相比能藏進衣袖或衣襟內的手帕,通常懸掛在牆上的織毯實在太重了,最少也得兩名身強力壯的男僕,加上一架穩固的梯子,才能把它掛上高聳的大廳石牆。
「嗚,磨損的太嚴重了嗎?還以為不用索菲幫忙也能讀呢!」
她沒有四處張望,這對看不見的梅莉莎來說毫無意義。她聽見了落葉撞擊圍牆的聲音,以及雖然被結界隔絕、依然誘人的人群喧囂。
她辨認出一匹拖著重物的老馬,板車歷經折騰,已開始咿啞作響。布料摩擦的聲音太多了,她勉強抓住了絲質緞帶在風中細瑣的飛獵聲。
小販吸引行人的木鈸聽來十分美味,讓梅莉莎想起許久前,曾有個比父親還要高一點的聲音,為她買了份在口中啪嚓碎裂的水果派。
那讓父親埋怨對身體不好的甜點,不是總讓她偷吃的女僕瑪妮、用爐灶烤出來的那種,圓圓的、高高的、會在按壓下凹陷的水果派。
她聽見如石頭落入水中的噗通聲,隨後是如暴雨般的連擊與撲面的熱氣。
她聽見那個人驚呼,隨即爆笑,父親的拐杖在地上喥喥,然後是從袖中抽出什麼擦拭的聲音,以及父親少見的咒罵。
那是她之後也未曾嚐過的美味。即使熱燙的黏稠果汁讓她往後幾日都無法好好吃飯。父親心疼之餘一邊碎念「他別想再來」,一邊又在她細弱的手指下露出壓抑不住的笑意。
「是『禮儀之書』。」
突然出現的說話聲沒有嚇到梅莉莎,她笑著對站在她身前的女性說道:「雖然妳刻意走很慢,但我還是知道妳來了。怎麼樣?有找到妳要的書嗎?」
女子的裙擺太寬鬆了,卡在雙腿間差點害她跌倒。一陣手忙腳亂的拉扯後,才傳來她靦腆的聲音:「有司書們幫忙,雖然書況不太好,但還剩下一本。抱歉讓您久等了。」
「沒事的,我很喜歡庭園。」對方聽起來有點喘,想必是跑著回來的,為了給她驚喜才慢下速度、悄悄靠近。這種對盲眼的人過於鬆懈的態度,就是梅莉莎特別喜歡索菲的地方。「這裡空氣好,又安靜。」
「您頭上都是花瓣啊!」索菲驚呼,粗糙的手掌拂過梅莉莎的額頭,伴隨著花朵的清香。「真奇怪,剛才沒有刮風吧?您是自己撿來的嗎?」
「可能因為女神大人來過吧?」梅莉莎輕描淡寫,女子則陷入了沉默。
也難怪她會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神靈皆是虛無飄渺,只存在於教士與神官的口裡。
尤其大部分居民都身處城牆與騎士的保護之下,縱使信仰虔誠,對於神靈該是怎麼樣的存在,即使聽了再多的佈道、讀了再久的聖典,依然如影子的厚度一樣難以想像。
「女神與我們的距離只有一渺思念的差距。」
她準確無誤地執起索菲壓在圍裙上的左手,輕柔撫過被書角鑲飾刮傷的傷口。
「只要妳願意相信,祂與索菲的距離比妳我間還近。」
女子倒抽一口氣,抽走了顫抖的手。隨著金屬鍊的窸窣聲,庭園內響起了她恐懼微現的祈禱。
「願您的榮光常伴,願您的恩慈看顧著我們。」
禱詞似乎增強了神殿的結界,四周霎時寂靜無比。牆外的人馬雜沓消弭無蹤,連帶梅莉莎腦中模糊的回憶也開始淡去。她現在只聽見前方的迴廊牆後、眾教士與神官的輕聲嘆息。
艾佛曼殿長不只一次跟她說,她就是女神選定的命運之子。
天生缺損、彷彿受詛咒的家族、以及偶然聽見的清靈耳語。
梅莉莎的確很虔誠,不如說不良於行的她,除了在狹小的宅邸裡祈禱,什麼事都不能做。但她沒有放棄認字,跟教士借來童書,就是想試試靈光一現的猜想。
如果墨水塗的厚一點、大一點,是不是能用手指「摸」出字跡?
可惜還沒試索菲就回來了,她不忍心剝奪索菲為她朗讀的樂趣。
「妳借了什麼書?可以念給我聽嗎?」
梅莉莎有點期待地伸手,卻聽見皮革快速磨過亞麻布的唰啦聲響,索菲結結巴巴地道歉:「啊!這、抱歉,這本不行。」
這反而令梅莉莎好奇頓起。她表情促狹,收回手指抵著下唇:「難道說是什麼不可告人的內容?索菲妳也已經是可以結婚的年紀,有什麼好害羞的!
「不是妳想的那樣!」索菲的聲音是那麼的慌亂,以至於梅莉莎可以大膽猜測,她鐵定漲「紅」了臉。「這不是那種書!只是聽說內容有點可怕,還有點『褻瀆』……我想梅莉莎小姐大概不會喜歡。」
「妳這樣說我更好奇了。」她把上身往前傾,小心翼翼地用雙手壓著屁股下的座墊,避免往前滑。「是異教徒的書?」
「不,沒那麼可怕。」索菲立刻回應,然後顯然意識到她無法阻止梅莉莎的求知慾,推動毛毯挪出位置,在她身旁坐下。「是關於一個人復仇的故事。」
「這算褻瀆嗎?」
「我還沒看,但聽說這本書出版時起了很大的風波,因為作者讓主角活著下到深淵,把仇人的靈魂喚醒。深淵判廷的祭司說這違反了自然的規律,且懲罰罪人是深淵之主的工作。『人類不可代行神事』,司書是這麼跟我說的。」
「這不就表示國王也不能審判和行刑了嗎?法律怎麼辦?」
「可能他說的是神學上的懲罰吧?懲罰的不是罪人的肉體而是罪人的靈魂。」索菲發出呻吟,似乎要回憶起這些艱澀知識非常困難。「他大概誤解了我的意思,我是請他找有鬼魂出現的驚悚小說,而不是這種類型的驚悚。」
「索菲對鬼魂有興趣?」
「就是好奇嘛!」倉促的辯解聽起來有些尷尬。索菲稍微從梅莉莎身邊退開。「魏莫寧夫人的小說描繪了有『魔眼』的少年,能夠看見周圍的鬼魂,甚至活人的魂魄。」
「也因為這樣才發現他的母親沒有死,而是與鄰居的姊姊交換了靈魂。後來他卻發現自己愛慕著對方,為這是否算違反倫理而糾結心痛……咳,總之,看不見卻存在的東西,不是會令人想一探究竟嗎?」
「對喔!妳的夢想就是走遍大陸,親自去驗證故事的真假嘛!」
「您別嘲笑我了……以我現在的身家,別說有沒有錢租馬車了,連想徒步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呢!」
「怎麼會嘲笑妳?我覺得這個夢想很棒!」梅莉莎沒有一絲猶豫,握住了索菲的手。「就是因為難以實現,才有實現的價值不是嗎?」
索菲粗厚的手掌在顫抖,她能「看」到名為感動與歉意的搖晃。
「雖然無法幫妳實現夢想,不過索菲剛才的疑問,我可以解答喔!」梅莉莎露齒而笑。「鬼魂——或說靈魂是存在的。」
「……神殿裡也是嗎?」她明顯在強作鎮定,語尾抖得比強風下的草葉還厲害。
「啊!神殿裡很少,大部分都會被女神的神力吸引,帶回神界。」
能留下的只會是神官的靈魂。這些睿智的前輩依著生前行動,規矩地在廊道穿梭、祈禱,既不被活人影響,也不會影響活人。
梅莉莎有時會希望,這些她唯一「看」得到的人,能夠跟她說幾句話。
她好想有個人能聽她分享,那噴湧如瀑的喜悅。
「我,真的聽過女神的聲音喔!」
這對任何女神教徒應該都是至高無上的榮耀,但父親聽了卻以從來沒有過的嚴厲語氣,禁止她對任何人訴說,直到她被神殿長注意到。
梅莉莎一度懷疑,是否不信仰女神的老父親,害怕獨女被女神奪走,再也無法相見。
索菲的手指在她掌下瑟縮,血管的脈動加速,手指卻漸趨冰冷。
黑暗、黑暗、黑暗。
她自幼未曾見過光明,跌下椅子的那一刻,她卻明瞭了什麼叫做「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明明什麼都摸不到,卻又感覺周圍的一切在向著自己壓縮。滯悶的氣息如森林幽鬼勒住了她的脖子,讓瘦小的女孩喘不過氣,近乎昏厥。
意識消失的前一刻,她卻看見地板亮起了光。從模糊的球狀大小,漸漸擴張成一個胖胖的人形。「金黃色」的光暈閃動著,她下意識認為那是焦急的女僕瑪妮。
瑪妮抱著她大哭,不斷道歉不該丟下她一個人。梅莉莎卻沒聽進任何一句道歉,因為某種溫暖聖潔的嗓音,已經佔據了她的雙耳。
我就在妳身邊,別害怕。
或許這就是母親會說的話吧?
父親未曾提起莫頓家前女主人的事,好像那是不能觸碰的禁忌。
「對了,萊拉教士跟我說公會找到護衛的人了。」索菲舔了舔嘴唇,緊張說道。「聽說是巴拉德伯爵大人的兒子。」4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ygFQEy7eF
「伯爵大人的兒子?」梅莉莎從回憶中驚醒,唰地睜開灰白一片的雙眼。但她擔憂的不是對方的身份地位。「我們的酬金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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