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女神對阿爾來說只是習慣,就像問候語「願女神的榮光照耀」一樣,對字句再熟稔也不帶半點真正的崇敬。
伊莎.拉奇爾沒有穿著教士袍,而是一身與聖袍十分相似的純白裙裝,胸前懸掛著金屬牌,見習教士的三瓣花苞簇新閃耀。纖細的腰間束著紅白格紋的編織腰帶,從頭巾下露出的捲髮在樸素的裝束下,如黃金般耀眼。
她朝阿爾等人微微欠身,行著標準的仕女禮:「我是伊莎.拉奇爾。巴拉德大人,請讓我為各位帶路。」
伊莎出現之快像是早就等候多時。阿爾侷促不安地環顧四周,為這不知比家堡聖堂華麗壯觀多少倍的神殿發出陣陣驚嘆。
巴拉德的女神居所低矮寬敞,穹頂下數排深褐栗木的長板椅,能讓一半以上的領民在此聽講。
牆壁是粗糲的淺灰方石,狹長的石塊切削成尖拱窗,除了幾個代表湖泊的圓圈外無任何裝飾。上了釉的深藍屋瓦繪著劍刃般的凜冬百合,大概是這樸素建築唯一的亮眼之處。
他們是從南邊城門進入阿伊瑟斯,抵達後先去了旅館,之後直接前往冒險者公會。
因此踏上女神廣場的那一刻,他幾乎以為眼前的圓頂,就是霜雪不融的普特佐斯峰。
阿伊瑟斯大神殿嚴格依據女神教教義,在代表湖泊的環形基礎上,建造了象徵一天時序的十三座鐘塔。每個塔頂上都有座銀白色的鐘,會從一天的第六刻開始敲響。
眾鐘轟鳴之時的震撼,才來第二天的他們仍未習慣,但市民似乎都習以為常。較虔誠的會放下手邊所有工作,在鐘停之前祈禱。
神殿門口的灰衣僕役收走了所有武器,只讓他們帶著小刀或匕首。讓劍離身阿爾有些不安,但其餘人等都乾脆照做,他跟著解下劍帶,卻猶豫著緊抓不放。
伊莎看出了他的擔憂,安撫似地說道:「女神所望是和平與寬恕,神殿內不會有兵戎相向的機會。」
濃郁的藍眼是青金石色,相似的色系卻是與艾拉截然不同的豔麗。氣質也完全不同,艾拉的圓臉猶帶稚氣,伊莎的臉頰瘦長,能看見明顯的顴骨線條,明明在微笑卻讓人感覺壓力。
但不是說她長的不好看,相反的,阿爾覺得伊莎是他見過、年紀相近的貴族小姐中,容貌名列前茅的。
只是她打量自己的眼神充滿批判,阿爾疑惑地用眼神詢問奧托,奧托卻只緩緩眨了眨眼,示意他什麼都別問。
有了在公會的教訓,他學乖了。不確定對方意圖前不要莽撞行事。身後給他好好上了一課的冒險者前輩,從會合後就不發一語。
名叫懷亞特的疑似騎士語氣冷淡地和他們打完招呼後,與奧托簡單交換了下情報,從頭到尾禮貌到可怕。對他倒是比昨天好一點,至少不再用殺人般的目光瞪著他。
懷亞特對艾拉倒是百般溫柔,不但輕聲細語,甚至還露出微笑。阿爾懷疑他是否對害羞的少女別有所圖,換來奧托的白眼,與差點往他肚子上招呼的拳頭。
過去幾年間,信仰女神對阿爾來說只是習慣,就像問候語「願女神的榮光照耀」一樣,對字句再熟稔也不帶半點真正的崇敬。
傳說中舉著女神大旗、不顧性命與魔獸廝殺的殉教者,阿爾從來只覺得愚蠢,騎士們為名譽或封賞奮戰,才是比較能理解的決定。
然而仰望著弧形穹頂、與從彩繪玻璃透進的天光時,阿爾似乎理解了。
從外看是純白,進到了室內卻能看到幽微藍光從透亮砌石間隱隱浮現。
彩繪玻璃不拘泥於水之女神專屬的藍白兩色,用七彩描繪出了一幕接一幕,身穿聖袍的男女和身披戰甲的騎士,與紫黑相間的陰影於各處鏖戰的激昂畫面。
順著時序從王都南方的拉金格橋、途經舊名馮迪的勒舒爾茲、再到古城特雷恩斯,最後來到了阿伊瑟斯與亞多戈伊。
舉著大旗的人從清一色淺髮褐眸,途中加入黑髮黑眼的形象。阿爾知道這代表著昂格里人與伊爾德維人,從互相敵視到團結對抗魔獸的歷史。他正為這悠久與精美嘆息時,就看到亞多戈伊深灰色神殿下的最後一面窗花。
它只有其餘彩繪窗的三分之一大,色調以紅色為主。阿爾停下腳步細瞧,待看清後,只覺得冷慄自腳底竄起,扼住了咽喉。
那是血河谷之役的場景。
狹長山谷血流成河,山脈頂側天色昏暗,沒有前幾面都有的女神之光。彩繪玻璃無法作到細節,但仍能看出上方背向谷地的是一群淺色人影。
「血河谷之役,又被稱為血河谷屠殺。」
淡漠的嗓音陡然灌入耳裡,阿爾差點跳了起來。回過頭見到那對幽森綠眼直勾勾地盯著他。
「五百年前寒夜降臨,高貴的昂格里人棄城北逃,卻在他們穿越谷地時,被魔獸發現了這些活蹦亂跳的佳餚美食。魔獸不顧城牆的阻擋,與女神聖光的威脅,以波濤洶湧之勢追上了逃竄的隊伍。」
格雷走到窗下,輕撫鑲在牆上的一面牌匾。
他的語調輕柔,彷彿說的不是王國的喋血過往,而是甜美的床邊故事。
「那時的伊爾德維人還是奴隸,為了保全自身無可取代的性命,奴隸主做了極為合理的決定,讓身強體壯的奴隸們去斷後。」
「面對數不清的魔獸,縱使他們都是利弗斯也沒有希望吧!啊,抱歉,英雄利弗斯是兩百年後才會出現的人物,那時被魔獸吞吃的就只有『利弗斯』。你既然是巴拉德家的,我說這些也是班門弄斧吧?」
格雷輕笑,臉上閃過一抹嘲諷:「人類之母。不覺得這個尊號耐人尋味嗎?」
阿爾還來不及反問是什麼耐人尋味,他就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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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分別在四個對角有座突出的半圓庭院,他們在那裡見到了雇主。
即使包裹在羊毛披肩下,依然單薄異常的肩膀,淡藍色的襯衣質料厚實,看起來十分保暖。
麥穗般的細軟髮絲編成兩股辮子,在耳後用緞帶束成兩顆球。臉上長了幾顆砂子般的雀斑,讓阿爾下意識感到臉頰發癢。
在華麗的伊莎與粗鄙的侍女身旁,身上沒有任何家徽或象徵物的梅莉莎,就像個最普通的女孩子。像那種能輕易與之搭話,暢談生活瑣事的鄰家少女。
她坐在一輛裝了輪子的奇特木椅上,雙手合於毛毯覆蓋住的膝上。聲音非常細,幾乎像是幼鹿的鳴叫。
阿爾立刻發現自己把委託想得太簡單了。
這樣的推車在城內或許還能順利通行,但在野外最多只有灑上碎石的簡陋道路根本寸步難行。
他謹慎地提出疑問,伊莎眼裡閃過一絲輕蔑,說道:「不用擔心,我們會準備好馬車,當然不是你在城裡看到的那種。歧角馬的速度不快,有勞各位徒步陪同了。」
阿爾假裝伊莎的態度沒有刺痛他,從奧托手上接過跟公會借來的城外地圖,在三名雇主前徐徐展開。
「我打算從南門出發,那裡有一條新修的路,是教會半年前發現遺跡受損時一併修築的。我們昨天在公會打聽,確認了道路周遭幾乎都是平原,視野很好,也沒有密林或是魔獸出沒的跡象。這是一個星期前的情報,應該不會有錯。」
「一個星期?」伊莎打斷了抓住她衣袖、似乎想說話的梅莉莎,提高了音量。「沒有更近期的情報嗎?梅莉莎小姐是下一任的女神愛女,是神殿的珍寶!不能有任何閃失。」
語畢,她似乎意識到自己太激動,側過臉深呼吸,半晌才回過頭:「抱歉。但祈福儀式快到了,我們也並不急著今天去,各位可以先去探探路嗎?酬金,也會加倍的。」
伊莎咬了咬下唇,從梅莉莎手中抽走衣袖。
這次阿爾沒有直接徵詢奧托的意見,獨自思索起可能性。
她的擔憂並不過份,雖然在公會與旅館詢問到的人都說那是條安全的路,但的確沒有人能保證這期間不會有變化。
「而且……這麼說可能有些不恰當,但除了後面那位先生,我實在看不出來你們有多厲害。」
好像他昨天才說過類似的話。阿爾忍不住苦笑。他們都剛成年,一副初次上陣、稚氣未脫的樣貌。
懷亞特先生就像帶著群乳臭未乾的小鬼頭出門郊遊的苦命護衛。當然他清楚理解到格雷可能也是不相上下的高手,但這要怎麼跟伊莎證明呢?
「妳就是太愛操心了。」細弱的嗓音輕笑,梅莉莎依然闔著雙眼,拉過伊莎藏到身後的手,輕柔地拍了拍。「我認為沒問題喔!他們的靈魂都跟聖壇上的無盡之火一樣旺盛,而且幾乎沒有混亂。這表示意志堅定、魔力充足。會是很好的護衛人選。」
伊莎聞言迅速瞥了眾人一眼,無奈地嘆氣:「靈魂的能量的確是證據之一,但經驗是看不出來的。」
「尤其是最後面那一位。」梅莉莎像是沒聽見伊莎的回應,朝著身前舉起手,筆直地對向格雷。「能請您靠近點,讓我看看嗎?」
她的聲音莫名有些膽怯,伊莎與一旁女子對視一眼,女子立刻往前,護在梅莉沙的另一側。
「妳真的看不見嗎?」阿爾脫口而出,馬上被奧托踩了一腳。
梅莉莎對他的無禮只是抱以微笑,阿爾面紅耳赤,朝旁一站讓格雷在奇特的木椅前蹲下。
「您叫做格雷吧?我能觸碰您嗎?」
「請。但請不要嚇到了。」
格雷的聲音竟也有些顫抖,懷亞特跟在他身後,右手扶著腰帶。
「嚇到嗎?從你踏入神殿的那一刻,我就感覺到了。」梅莉莎的手指滑進黝黑的髮絲下。「這是多麼強大、又是多麼哀傷的靈魂。你一定很痛苦吧?」
格雷沒有回話,從阿爾等人的角度無法看見他的表情,只覺得空氣一滯,但隨即恢復了正常。
「很抱歉,昨天因為一點意外他魔力使用過度,還有點混亂,可能不太理解小姐妳說的話——」
懷亞特打算拉起格雷的手停在半空。
瘦弱的少女周身散發出燦白光芒,如雲霧匯聚成流,包裹住她捧著格雷臉頰的雙手。
梅莉莎低聲念著禱詞,異變使眾人皆驚呆,迴廊間經過幾名教士,一見這景象便慌張地下跪合掌。
白光散去後,浮現出的是梅莉莎疑惑的臉,但她隨即鎮定下來,收起雙手微笑道:「抱歉沒經過您同意就施行治癒。我見過類似的狀況,通常女神的聖光能讓損傷恢復原狀,不過您似乎情況特殊。」
「請不要在意,就連奧斯敦的神官長都治不好。」格雷抬起頭,從瀏海下露出的嘴角微微彎起。「我已經習慣了。」
「習慣嗎?這是多麼令人難過的詞。」梅莉莎垂下的手搓揉著毛毯下的膝蓋,臉上有著不似這年紀該有的悲傷。「格雷先生,雖然我的情況與您並不相同,但我想我們還算是處境相似,都是生來背負著什麼,承受折磨之人。」
「同為信仰女神之人,僥倖蒙受神恩之人,我只想告訴您:不要氣餒。」她舉起另一隻手,按在胸前。「這是試煉,是女神賜予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