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奇異的煙霧,如透明人般寂靜地穿透鐵網柵欄。圈住營地的菱格鐵網四側填滿營帳,這裡尚未有煙硝味。
有人靠近蹲著固定鞋帶的許湧江,是模糊的羅亞羅維腳下影子。與衛哨和營帳影子的黏成團,連他的影子都一起,彷彿想跟大家一塊進出。眾人已先服用提升專注力藥物,讓深入骨髓的緊張感鬆懈。
只有後車廂中、望著他清點裝備的庭庭,把影子藏在車上。
羅亞羅維斷斷續續地與無線耳機對話。「⋯⋯博士知曉太理『超完美』系列的副產品可供戰爭用,副產品早已經受無國界組織合作聯合摧毀⋯⋯鷗心零件確實竊取部分運作功能,讓女性AI有機體能維持這座掩埋場內的服務需求⋯⋯去翻我辦公室的書櫃下方抽屜,對⋯⋯」聽起來在跟營內留守人員對談。
目前營內的醫務組沒人留守,老彭出任務去了,無法雙向通話。
庭庭安靜盯著許湧江,直到Ji跟他搭話「小書僮,神廟那邊有新消息嗎?」
「沒有,但司馬大姐說可以盡量談我知道的博士跟太理科技。」
要聽司馬典睿公開討論任何事,不簡單。
許湧江懷疑看向掛掉電話的羅亞羅維。
羅亞羅維若有所思的盯著庭庭道「你是司馬典睿的小顧問呢,以後,牽扯博士的事不要多說。」
前置任務隊員一一上車,羅亞羅維和許湧江坐中間,同時關上門,安靜調整無線電對講機訊號轉鈕,與防毒面具綁帶。
一路上,他們陷入了時光沼澤,斷垣殘壁、沿路出現的奔跑人影,與地面或容器中的血色、鮮紅、流動的汙水,如歷史蔓延到眼前。
聽著小書僮談論湘湘神廟情報網路,許湧江緊捏住等會要勘查的營區地圖。紙張的皺褶碎痕,能從中感受到碎散的神經質情感。地圖上,紅色地標位在第六層舊營區的軍醫樓,該樓層的地下室是生化適應實驗室,跟他熟悉的實驗室無太大差別,不確定因素只有抵達舊營區及路途中所遇事物。
前置任務目標之一,為確定伊安博士是否在舊營區中進行實驗。
「千萬不能放下自我對於新事物的判斷,所有新的意識體驗都象徵生生不息,世界不像掩埋的垃圾頑固不化。」庭庭從後方拍拍許湧江,小聲道「司馬大姐教我的。」
許湧江望著地圖,分神應「不愧是女神。」
庭庭轉面對羅亞羅維,變個話題。「我不想把自己關在乙太網路內,觸不到人很痛苦,可是有時想在無線網路中自在漫遊,少校,我是遊戲《世紀槍手5:飛天遁地海盜》的敵方船長喔。」
羅亞羅維應「醫生說過,你是每次玩世槍5爆擊他的南利船長。」
庭庭又轉移話題,對大夥道「大姐說太理設計很多心智零件,只有『超完美系列』的零件和軟體後來都出了事,有的AI發瘋了,好像能看到不該看的、聽到不該聽的,開始傷人傷己。怎麼完美心智到最後會變成無法控制的瑕疵⋯⋯就我所知,想親自找出瘋掉AI產品零件關鍵的人,一個,不用說,當然是南廠他們,另一人就是伊安博士。」
越深入蒐集太理科技,越像陳腔濫調,報導跟調查都集中在「科技大廠毀滅的前夕與瞬間」,所有訊息像結在同棵樹上的果子,怎麼看都一樣。
許湧江只記得羅亞羅維的總結:全敗在「超完美系列」。
該系列甚至打造一批敵人,這批敵人用計讓搜索海底能源的芎蒼星號艇停駛。嶄新高科技潛艇永駐這層的5號潛門,當時,9號掩埋場只有一道門網羅海中垃圾。
道路不再寂靜無聲,震耳欲聾的馬達和巨型絞碎機械聲,從兩側起伏廢棄物間傳來,爭先恐後地展示旺盛力道。
庭庭清清喉嚨,大聲些說「大約十年前,我依然15歲,就遇過博士。我忘了他的問題,只記得他求了張事業籤,那張籤是『凶』。」
「聽說神廟『情報籤』準確率達八成,」Ji問「司馬怎麼解釋?」
「司馬大姐很氣,碎唸他會被懲罰、『身心平衡』,『外在手段越來越強,表示內心弱了』。」庭庭發出靈魂出竅般的尖細嗓子,學了個九成,神氣說道「她通常不罵人的,可是我學得很像。」
許湧江說「那時候博士已全面控管第六層AI有機體行為研究,我進來頭兩年,就是他帶我熟悉第六層,庭庭,籤的內容完全沒瞄到嗎?」
「沒掃描到20個字,只記得內容讓他很焦躁。」
羅亞羅維道「太理早被鷗心摸透,可惜沒有詳細的南廠與鷗心的研究報告,只有『超完美系列』產品的紀錄,鷗心不可能釋出改造零件,博士拿到的不多。」
庭庭的音量就像想到重要大事,興奮接話「博士還說很深奧的話,我不懂,只好複製它,偷偷置入長期記憶體,他說,『什麼才是神要的答案?是全新的人類?還是越來越像汙染的致病性恐懼?』但司馬大姐告訴他,她只是人工智能,不是神,而她也在問什麼是神想要的答案。」
眾人凝神觀察外頭,窗影上,許多圈眼白特別明顯。
究竟是瘋了,還是只想釐清生命奧妙?許湧江握住胸前的半自動步槍想。
不時回應庭庭的羅亞羅維,手指掛在高領防彈背心領口,雙眸釘住前方。
「醫生?姜上士?」卜派讓車子慢下,並關掉車燈。
灰泥外牆上,醫務標誌的權杖圖騰下方,纏繞權杖的兩蛇黑影令人警惕。
醫事樓外警告標誌牌東倒西歪,大部分封鎖線帶斷掉,像破碎的蛇體彎曲橫躺。
組織漸漸往上移防,四層地下室的器械設備大多保留在原位,有幾個原因,實驗室和培養皿汙染擴大、人事經費逐年減低,還有研究人員感染風險增加、器材因保養減少而鏽蝕腐壞,種種。
據作戰計畫,雅奇絲盯著錶,輕淺笛聲從建築物內響起,她用手電筒打出同個代碼表的燈碼回覆。卜派剛才喊的許湧江和姜允奇隨羅亞羅維下車。
急救室外布滿全是刮痕的舊機油桶,室外髒兮磚槽擺著缺角的乾淨餐盤碗筷。
羅亞羅維迎上先前來地毯式勘查重火器的小隊。作戰組員報告完畢,向神態凝固的兩人走去,看一眼水槽,提醒他們「有住民。」
騷動引起的灰塵遮掩一定程度視線,許湧江走在前,進入醫事辦事處,領另外兩人慢慢踏下階梯。
夜視鏡片剩螢光色的溫度顯示,其餘則幽暗無比,偶爾顯現的輻射溫度光芒,像徘徊深淵的幽魂,刺激著神經。搜查至地下二層結束,適應黑暗的許湧江毅然剝掉面具,阻止另外兩人做同樣的事。
至第三層樓梯口,最下方忽然傳來啪啪踩水聲,三人立即注意到最底動靜。Ji被派留第三層,收集相關的手術室錄影和文件。
下探第四層的地下室,面對角落黑漆人影,許湧江憑著看診本能先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醫生啊⋯⋯」
陌生嗓音意外的清脆,但許湧江不認識。
接著,烏漆麻黑的地下室迴盪踩水聲,由左迅速到右。
「右邊房裡,一個人。」帶著夜視面具的羅亞羅維在後方輕聲說。
許湧江眨眨眼,馬上適應這層的極度黑暗。左側隔間是停屍間,右側是儲藏倉庫。
擔心對方懷中所抱之物是特殊武器,將對羅亞羅維造成傷害,他打開槍的保險絲,要羅亞羅維去停屍間檢查。
跟隨至人影鑽動的倉庫,裡頭傳來青年男子的低喊「這裡沒有你要的。」門立刻朝他的面甩來。
伸腳用靴頭卡住門,他沒讓門鎖上,聽裡頭喃喃自語皆是「到底想幹嘛、這裡沒有你要的」等。
待住民慢慢沒了聲音,許湧江踏入堆滿無菌布料包的倉庫,長臂一伸,比住民更氣勢洶洶地搶過其懷中資料袋,檢查是個資和家當,很快還人,用手電筒微光照向四方。白牆到處是水漬,黴斑和壁癌奪目。一捆捆布料包讓人生畏生寒,彷彿許久前就失去保暖作用。
羅亞羅維在他身後入門,說「別動他。」
那人躲過羅亞羅維的手電筒微光,用力跺腳踩踏泛油光的汙水,罵罵咧咧縮到角落。「我說了,你們要的不在這。」
汙水濺到兩人褲腳,許湧江低頭看有腳踝高度的積水,開始納悶防水工程是否毀壞。
他把羅亞羅維擠出門外,速道「你上樓,這人我處理。」
「⋯⋯剛才是叫你別傷他。」
「我會處理好,人不會受傷。」
聽醫生要負責處理、把他推出房外時,包圍臟腑的驚嚇火焰漸消。領導首次重大任務的壓力,沒有機會滿溢潰堤,羅亞羅維退到三樓。
許湧江估算Ji和羅亞羅維需要的時間,根據舊有資料,三樓手術室多個鐵製手術台跟消毒器械櫃尚存,手術室與醫療耗材若原封不動,沒有任何有用線索的話,再10分鐘。
住民突然用打火機點光,光影波紋在積水面遊走,許湧江記下像海浪的短淺光澤。
他沉穩講述任務。
住民仍藏不住面上的崩潰,譴責他說「去5號潛門,已經說好多遍了,這裡沒有你們要的!」
5號潛門、芎蒼星號艇、黑森林附近的太理舊廠,意識一陣混亂,像被層架上沈重布料包包住,他問住民水從哪來,住民沒有回應,絮叨罵他。玻璃瓶、泡爛的藥物紙盒在積水中打滾,跟著罵他的話一起漂浮在周圍,他沾水嚐味,那並非鹹澀海水,舌上細粒散發一股酸澀泥壤味。
許湧江貼著牆與門,他們無語對峙,彷彿對好了遠距觀望的劇本,說好要很害怕彼此。問起那角落的住民對伊安博士的看法,住民答不上來,縮在角落,唸咒似的低聲碎唸。
水是住民放的,他猜想,為了阻止勘查。行醫者不太在乎血肉分離或任何不那麼完美的現場,他像踩進失血的臟器內那樣檢查倉庫。
不久,在三樓的羅亞羅維與姜允奇忽然聽到住民說話聲,注意到對方邊吼「醫生!醫生!」邊跑上樓。
對講機那端的訊號模糊,接近無聲,兩人迅速衝下樓,不見任何人影,許湧江像從未來過。
倉庫內一道門後方,是幾坪大的無菌布料儲藏室。小心行經儲藏櫃中央窄小通道,像穿越一線天峽谷,羅亞羅維翻箱倒櫃,尋找那個高大身影。
一處歪斜貨架下,器械散落一地,破碎或完整的布料如大片飄落軟葉般。
踩到地板下陷凹處,他和Ji開始製作堅繩。
羅亞羅維將繩子綁在身上,確認另一端固定穩固的儲藏櫃腳,交代姜允奇聯繫小隊所有成員。
他用力跳、踩踏,雙腳同時蹬下,心跳加速一陣,鑽入下方鏤空空間。掉落處十分柔軟、溫熱,一扒掉臉上的布,大臉就近在眼前。
昏暗空間點上信號彈,不算太窒息。
橘黃的信號火光跟急速跳動的心一樣猛烈,許湧江緊抱住人,不願放手,不曉得是否跟落入空蕩後的紊亂,使求生意志緊抓住另一活人有關。
鏡片碎掉的許湧江說「這不是陷阱,積水軟化了腐蝕地板,掉下來前,住民叫得比我還大聲。」
「你有沒有受傷?」
「配槍掉在裂縫裡了。」
「槍?好說。人呢?」
「還好,臀肌痠痛而已。」
爬起的羅亞羅維一把拉起人,上下環視。空蕩空間如大型鐵廂,積水濕潤,不怕信號棒的火花蔓延燃燒。
指出廂底裂縫的槍枝位置。許湧江的個頭無法往裂縫下鑽,羅亞羅維可以。
「繩子給你。」羅亞羅維交移剛才製作的堅繩。「信號燒完用我的。」
使用高空登降綁法,將繩子穩纏上身後,許湧江將手掌包覆厚布,握住廂底裂縫尖銳邊緣,一個個扳彎,直至人可側身進入裂縫。「下去前⋯⋯要不要先補充點能量?」
「不用,不是來郊遊。」
聽那人淡笑一聲,羅亞羅維側躺,鑽入不會刮傷他的裂縫,在能搆到的範圍內猛撈。
握到冰冷物體時,他辨識半晌,動作頓住。
望著動作微微變化的人,許湧江馬上趴下。「拉你上來?」
「不。我找到其他東西。」
第一趟取出一把自動步槍,幾個世紀前的強力武器,第二次是台手持攝影機,最後一趟才是醫生的配槍。
兩人點亮第二枝信號彈,檢查槍枝及攝影機。槍膛管線嚴重腐蝕、沒有任何子彈,槍枝序號也無法看出,攝影機記憶體嚴重受潮,長時浸泡之下成了濕軟海苔塊。
許湧江擦乾配槍上的濕黏液體,因手上凍麻觸感起疑,他辨識不出冰涼的液體材質。忙將攝影機與槍枝固定於褲袋旁,抹上跟槍上的黏液一樣無色無味、那濕透的上半身衣服,剛回神,少校體溫已降了不知幾度,嘴唇逐漸顫抖。
制不住打顫的唇齒、手臉肌肉,羅亞羅維立刻脫衣,發現許湧江也開始脫衣。
羅亞羅維伸手等著接下醫生的乾燥衣物時,許湧江並未脫下揭開釦子的上衣,只是先用力拉扯綁自己身上的繩索上端,通知少校交代的準備上拉的救援模式,並確認繩子牢牢固定,看也不看就將人攬緊在懷裡。
被不明液體凍到的人貼上滾燙胸膛,感受箍在後背和腰部的壯臂力量。他伸手摟住醫生,感到被寬大衣服包住的溫暖。
許湧江聞到羅亞羅維頭頂髮絲的味道,加重圈緊力道,在對方耳邊說「抱緊。」
交纏的他們被許多人用力拉起,隨著向上拉力,跟發條失效的音樂盒娃娃般轉圈,隨後被糾結環繞的布繩纏住,緊貼彼此,躺倒軟布上。
一睜眼,無菌布料如雪片般漫天飛舞,羅亞羅維眉頭鎖緊,太陽穴像鼓陣敲盪。他閉眼聆聽繩子遭割斷的劈哩趴啦,和許湧江的心跳。咚咚、咚咚,與太陽穴跳動結合,兩人心跳融合為一。腦子似乎因失溫和旋轉而成了糨糊,不停回想夾在泥巴跟巧克力之間的尷尬膚色,而看似該捲硬的胸毛則垂頭喪氣。
片刻間,許湧江也忘記此行目的,心思蓋上布料的沙漠般,霧霧糊糊,滿心好奇羅亞羅維如何看待他辛苦練就的身材。14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9oxye2ORh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