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外停了那部他最熟悉的裝甲吉普,不等羅亞羅維發話,許湧江自行把救援裝備扛上車,並檢查水箱、車體,還有油量。
「如果我假裝身體不適,你應該能轉移一些放在庭庭上的注意。」全黑軍服的羅亞羅維視線停在車門刮痕。
測試輪胎氣量的許湧江看他說「當然——但你每一寸都復原得很好。」甚至知道復原情形的細節。
那天,電梯監視的能量影像及哨站進出登記,第一時間皆無異常報告。
事實上,沒有人員好24小時盯偵測電梯能量監視,且能量可能是沒有燃燒完全的垃圾廢料,也會是藏在舊衣櫃裡的毒販、舊系統櫃裡生活的鼯鼠。哨站也不可能一一翻檢舊物。眾人推測庭庭依靠司馬點睿給的建議,躲開監視與檢查,順利離開第六層並進入營區。
國際AI組織的資安專家,透過車上通訊,簡單報告鑑定結果:庭庭植入的醫生特定記憶,儲存在長期記憶槽中。像懸空的電影畫面,回憶檔案鑑定播放完,許湧江也像是一同品味完記憶。
他們走貨運電梯那條醫療專用捷徑。開車的羅亞羅維握緊方向盤。「我們會找到跟小書僮等同價值的情報。」
小書僮的長期記憶晶片特定某個區塊,連起軍方的醫生名字和長相,從初次見面開始,到沒有結尾的分別,備份不少,其他關於營區或摸索計畫,則一片空白。雖然沒有青年轉到中年的許湧江,但那些原始記憶保護得很好,不是突然間重整,而是每天細心打磨,小心調閱再放回的那麼珍惜。
庭庭的出沒地帶進入耳朵,許湧江豎耳仔細聽。對外頭赭色塵埃問「萬一庭庭陷入危險呢?」
「你與庭庭合作是很大助力,我們只能跟女神一起向佛祖菩薩祈禱——會有最高級情報可交換對庭庭最好的處置方式。」
兩人不吭聲,「小陸地」街景也兀自沉默。
只有一個大殿的湘湘神廟,按照磅礡紫禁城而造。
神廟看起來不破舊,為縮小版的明麗宮景,幽魂般的信徒三不五時來幫紅漆梁柱保養上色,但是廟頂的白色仙城雕刻及大殿的柚木匾額,已被空氣中飄散的油汙染黑。眾生能隨意走入正殿及兩側廂房,正殿中央的石桌沒有神像,上頭乾淨透亮,司馬典睿天天拂去灰塵,迎接信眾。也沒有香鼎,信徒用司馬典睿要求的「有用垃圾」代替壇香經文、鮮花素果。例如晶片、銅線、再生物質,換得和她深度對談。
司馬典睿雙目優雅,目光溫暖,喜歡在一間白燈線路閃爍的房間晤談。
她有套出內心深處想法的力量。司馬典睿談話時眼神閃躲,身後建築會變鬼廟般,好似有大量惡靈影響磁場,使白燈閃爍。她常常委婉問人們答不出的真正心事,便跟著沉默,神色祥和,彷彿伴他們面對那最壞的答案,直到他們回答心中最誠實的答案,上交私人庫存中的10公尺廢棄網路線。
許久前的那篇記者調查記錄,還能在各層的公報暨圖書室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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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將在這腐朽的人,需要靈性寄託,讓他們知道神沒有放棄他們。不管是佛祖菩薩、耶穌基督、聖母瑪莉亞,還是阿拉真主,幫助他們脫離邁向絕望的漫長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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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湘神廟因此屹立不搖。
羅亞羅維跟許湧江戴起面具下車,直接進入神廟晤談室。梁柱上的石雕小龍,那樣安靜盯著晤談者,好像從異界警告人們該恐懼。
司馬典睿坐在桌邊等著他們,穩如泰山。
首件令人在意的事,是角落那門微開、溢出冷色白霧的白色方形冰箱,雖冰箱門半掩,遮擋視線,許湧江仍見到鋼製的長型灰色胰島素收納盒,他不由自主蹲下身子,放輕力道,撫摸冰冷的鋼盒外表。
司馬典睿和氣招呼「兩位要請個籤嗎?」
羅亞羅維莫名害怕,面對她身後的牆交流「我們知道洽談博士的案子,是你出自好意,萬一不小心抽到不好的籤怎麼辦?」
像巫毒教的愛神,又像印度教的濕婆,司馬典睿表情神祕莫測。許湧江透過防毒面具鏡片望她,感覺那朦朧身影特別扭曲,正想著是不是鏡片的骯髒,忽然感到鼻酸不已——冰箱中的胰島素盒是他母親生前最常用的。
晤談室門口監視器傳來雜訊的吱吱聲,畫面中,庭庭對監視器比Y(耶),接著定住不動。
螢幕閃爍一條條藍色訊號線,許湧江盯著黑藍交錯訊號形成的人。椎心刺骨的痛浮出回憶水面,是有庭庭伴他的煎熬時光。
父親中年出櫃,媽媽只有許湧江一個正準備讀醫的獨子,庭庭伴他的5、6年中,母親獨自在家消沉,走不出傷痛,之後自殺。母親走後,因為那張臨終的枯槁面容,他讓小書僮被清理遺產的親戚處理掉了,往後度過的歲月才不時想著庭庭。
他想要慢慢品嘗,品嘗兒時還有人陪伴的感受,品嘗接受小書僮失蹤當下,連同神智紊亂的錯愕,品嘗須無時無刻想起那些對他有意義的人,彷彿她與他的精神還躺在自己身旁。現在的自己某方面像親生母親,還沒開始求救便陷入情緒漩渦。哪怕他能夠很快適應永遠分離的結局,他總覺得,只有浸過名叫煎熬的熱油中,才能用傷疤永遠記住。
確定螢幕中的人一動也不動,沒有躁動不安、其他異常表現,司馬典睿按下開門鍵盤密碼。
「早安!」宏亮嗓子立刻穿透三人耳膜,「我來囉!阿江早安!」
庭庭雙手叉腰,久久不語,大眼瞪向許湧江。就差沒有戴上偵探帽,炯炯的目光又沉著又神祕,說「我一直有預感——你不會就這樣離我而去,不會讓我連屍體都找不到。」話一出,享受大家投注他的火熱視線。
羅亞羅維慢慢說起嚴將軍也同意的計畫,他們將透過熟悉第六層的庭庭協助,若調查執行未果,再由新進DEAD部隊正式接掌,當然,也會遇到全然不同的危險。
幾個月前開始的調查行動、幾次的連續重大任務,未使心境如此多變化。許湧江視線無法對焦,甚至有片淡霧遮住鏡片,他拿出冰涼胰島素盒子,對庭庭道「沒想到在這裡。」
「我說過嘛,會幫你想辦法!」
他摸那到他胸前高的頭道「讓你擔心了。」
羅亞羅維有些緊張,向許湧江說「庭庭是最了解第六層的人之一⋯⋯也是熟人,也許你該跟他說明保密要點。」
少校傳話等於是將軍親自傳話,許湧江還有幾分自覺,知道該聽誰的話、該用什麼情報。他和早該招呼的司馬典睿點頭問候。
司馬典睿起身,回來時,端著兩杯熱氣騰騰的飲品,兩人聞到一股乾燥咖啡粉泡出的清淡咖啡香,象徵陸地上的純淨田野及山谷美景,或是平衡工作的寧靜時刻。
「我知道你們不會喝,沒關係,聞香味跟握著熱杯子就好。」實際存活年數大他們倆多倍的司馬典睿,遞出淡淡咖啡水,沒有隱晦拐彎,直道「少校說得對,由庭庭陪同蒐尋是個好方法,這也不是第一次與你們合作,法務部還曾找我剖繪犯人。」
羅亞羅維應「比較不會不擴大騷動。」
庭庭用吟詩作對的口氣,道「司馬大姐說過,『不要指責一群早已深刻學習死亡是何物的人,第六層的變異空間沒有希望,他們早已不會帶憐惜和仁慈面對』。」
最接近地球核心磁場的紊亂空間,也是最早被丟棄垃圾堆,所有設計跟保存文物都是老古董,有人常把這些死亡、有機體的衰退,看作是軟弱無能,全無尊重。
「要不是我親自出馬⋯⋯」庭庭頓住,做出許湧江推推眼鏡、深沉看人說話的樣子,道「為什麼是我?這些都是機密,我會被重置記憶,不去。」
掀起面罩,許湧江用微紅的眼一笑,問他的好友:輪得到你決定?
最後,羅亞羅維沒有開口。若要醫生與小書僮的相處換來一個好結局,就給他們相處的時間,他發現司馬典睿也安靜待著。
「我是認真的!」庭庭擺出像用表情符號「> <」的表情嚎道「我們再續前緣,前提是不能讓我受到威脅吧。」
再轉換成泰文「雖然我真的可以幫上忙!」
這人永遠只是169公分的少年,替人著想的志氣高度卻是身高好幾倍。
無言阻止庭庭切換成流利順暢的印度語抱怨,許湧江問「説,你知道多少?」
庭庭切回中文「你的三圍嗎?」
許湧江用笑眼打斷他。
漾起神祕微笑,庭庭回到正題說「完全不知道。司馬大姐和偵察組組長知道就好,我們不需要⋯⋯」
切斷小打小鬧,司馬典睿眼神柔和。「聽起來很陳腔濫調,但有時候『愛』這個東西真的很偉大,愛連結彼此,心中獨剩察覺自我的力量跟愛的時候,什麼事都能做到。」
羅亞羅維在她對面坐下,問「博士要是利用穹蒼星號艇,做出於大家有害的行動,你們怎麼做?」
司馬典睿沒有正面回答,反問「對於改造胚胎的主嫌,你們要怎麼做?」神情像被拋棄在現場的浴血靈魂,彷彿永遠都無法回到主人身邊似的,孤獨躺在黑暗的隧道中。
「你有真相,龐大複雜的真相。」羅亞羅維頓了頓說,「才問『我們怎麼做』,而不是討論主嫌的目的或手段。現在曉得的,關鍵是穹蒼星號艇,舊艇的一切都還在調查,包括針對博士的失敗計畫、南廠,而我們還沒對舊艇理出一個頭緒。」
司馬點睿點頭,篤定說「你看得出來,但醫生不行。」
「怎樣換穹蒼星號艇的消息?我們有比較先進的退休晶片。」
「從我口中得知,絕對不會比較多,少校,用你喜歡的方法看看這一層吧,就我看,如果你們要共事搜查這一層,得親自跑一趟『黑森林』。」
「知道了。」
「醫生,我對你的認識可能還沒少校那麼多,何況是近十多年都不在身邊的庭庭。」她説「庭庭的推測多半靠你的少年時期而來,他當然盡可能搜集資料,只是,會有一點不準確。」
桌邊兩人轉頭觀察他。羅亞羅維的眼睛陷入沈默。
許湧江來不及問精準措辭下的意思,覺得進入一齣跟好友冒險橋段的戲。庭庭雙眼發光看他,彷彿自己是那巨大笨重的戰鬥機器人,等他進身,操控那充滿複雜機械的駕駛座。
羅亞羅維交握的手,看似發光塑膠手套,那麼光滑。晤談室日光燈一閃一閃的,他舉高手,立刻摸到開關,把燈關掉。
燈關掉,他立刻道了個歉,暗想,沒了光就不會看見發光的手、那充滿熱情的蓄勢待發神色,和已知道一切真相卻永遠不說破的莫測面龐。
「女神啊,不能清楚明白告訴我們嗎?」許湧江先問司馬典睿。
「你想在垃圾堆裡找什麼東西?連我都要去垃圾堆翻了,你也得親自去。」
於是,許湧江問羅亞羅維「少校,只有我跟你要翻垃圾嗎?」
「對,自從我聞到死亡的味道後,就知道你是最適合翻垃圾的人。」那柔嗓帶著笑。
庭庭開心的話頭氣勢,像璀璨日光,問他「問我!」
「你本來就要跟我一起去。」
「喔。」
除了氣勢洶洶的少年大眼,他想像另一對盯著他的笑眼。許湧江想在暗中牽起那手,確認那雙手適不適合翻垃圾。
翻垃圾的勞力工作,應該是他一人做。
「你住過真正垃圾堆嗎?醫生。」司馬典睿的人與話,在暗中令人陰涼。問題宛如包含肚子鼓脹的掩埋場出生病童、消瘦的認知神經病變患者等,讓人抓狂的現實。
他把真實感受說出來「不管垃圾堆也好,還是停屍間也罷,我大概知道怎麼面對生命,更何況,還有少校在。」
司馬典睿回「不只逐漸變化的真人,也有維持保守生活的報廢AI有機體,還有,再怎麼混亂、骯髒、看似落魄不堪,都是我們住的——被視為『家』的安全處所,受到入侵盤查,沒有人不會失望跟驚疑,請務必小心行事。」
待她語畢,羅亞羅維細聲討論「⋯⋯絕對會謹慎,我們保證,做好事前評估,跟醫生評估病況那般。有個計畫,首先請替我們蒐集黑森林情報,要外圍⋯⋯」還招手叫庭庭一塊聽。
庭庭僅憑空氣和對方腦部波動,就察覺那隻手,像磁鐵一樣咻的往前。
許湧江幫他們開燈。
他握著逐漸溫暖的黑灰鋼盒,心裡慢慢說出向母親告別的話,不是刻意選在這時,而是心中早已想要再次道別。睹物思人,正好在腦海中喚回媽媽的臉。
司馬典睿說得沒錯。他也有過家被侵犯的感受,親眼目睹支柱、代表家的母親,身上插滿治療管線,是錯愕又失魂,像心中聖地被侵犯。不管醫護想如何救她,腦中仍不停有要幫媽媽拔下所有管線、侵入物的念頭,好讓她回復平靜安穩。
重新汲取小書僮的力量,一個念頭短暫醞釀,像鳥停在枝頭半晌,隨即飛離。垃圾依舊干擾不了慾望,像丟了個拋棄式塑膠袋,下次還是會提新塑膠袋,裝大大小小用品回家。漸漸的,念頭像福利站新品似的新鮮,或充滿色情,還給他平靜的家的感受。
高中將畢業時,他便告訴庭庭:自有了醫療與研究志向,能夠給出的愛,也許只能給一人,對方應該會成為他世界的全部。1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pfCUosbU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