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靈是存在的。
他嚮往著輝煌的阿伊瑟斯,嚮往著每朗格有八朵凜冬百合的街道。
他還記得在一個陰冷的夏日午後,黑髮黑眼、目露兇光的伊爾德維人,牽著巡羊、拉著板車,出現在宅邸大門外。
說是宅邸,其實只是用當地堅硬易碎的黑灰石板堆起的矮房。說是大門,其實只是幾根刺木樁間的通道。兩根高聳黑木立於門前,纏繞著褪成粉色與黃色、纖維綻裂的細繩,這就是拉奇爾家的「旗幟」。
位於普特佐斯與「伊朵埃」——森父之足間的裂口,來自啞海的凜冽寒風毫無阻隔,令被霜雪覆蓋的山脊與稀少的平地,都像乾涸的湖底般佈滿裂隙。
這裡除了寒冷與貧窮空無一物,祖先選擇在這裡安下基石,是看見了什麼他看不見的希望、還是他們已無力繼續向前?
他好羨慕北邊的賽勒菲爾。同樣貧瘠的土地卻蘊藏了豐富的鐵礦,藉著獻上一半礦產,輕而易舉就從比拉奇爾家更低賤的地位,一躍而上成為己家的領主。
他好羨慕南邊的菲斯托。雖然領地更偏遠,氣候更嚴寒,但掌握著通往亞多戈伊的河道,還是真正的名門貴族之後。跟父親這種送了大量聘禮、才有位北方的窮貴族末子,願意下嫁的無名小卒不一樣。
拉奇爾空有悠久之名。
巡羊的價格高昂,其一是因為牠們的毛幾乎不含魔力,不會影響高精密魔導具的運作,讓製作和販售魔導具的公會與商會都趨之若騖。其二是因為牠們奇特的習性。
這是種無法圈養的生物,牠們會沿著人類難以通行的小徑,從深谷到山巔,不斷遠離又回到出生地,終其一生除了生產與睡眠都不會停下腳步。一旦被干擾,毛質就會劣化,甚至導致死亡。
一步接著一步,不論寒暑,牠們都堅持不懈。
菲斯托領選擇向伊爾德維人妥協,讓這些熟悉地形的野人去蒐集這些頑固野獸珍貴的毛。但他愚笨的父親決定效法巡羊的精神,拼上一切研究飼養的方法。
他的努力終有回報,然而父親還來不及見證第一批羊毛的出售,就在跟隨巡羊、確認路線時,倒在這些肥軟生物的糞堆裡。
沉默的令人膽寒的野人帶回了父親與貴重的巡羊。美豔的妮賓.菲斯托伯爵穿著一身與村民無異的深灰羊毛衣,跟賽勒菲爾的使者一起出席了喪禮。
那才不算是喪禮。
他只請得來巡修士,讚頌七神的「無根的諂媚者」、「諸神腳下的佞徒」。
菲斯托伯爵提議,她可以召喚堡壘聖堂的教士。但他不願輕易接受他人的好意,而且那對美麗眸子中的驚訝是多麼地令人陶醉。
灰衣的巡修士從五顏六色的編織袋中,一一取出水之女神的象徵物:一面磨損嚴重的銀灰護符、一把用藍白緞帶束起的乾燥凜冬百合、一塊繡有百合徽記的白邊藍布、一瓶聖水、一尊小小的塑像,以及意外簇新閃亮、彷彿剛從金匠手中接過的銀製十三支蕊。
伊莎親自遞上她和女僕一起去採來的新鮮凜冬百合,換掉乾枯的花束。拉奇爾很冷,百合到處都有。
虔誠的伊莎在墓前祈禱到天亮,直到雙腿麻痺。
他唯一一套華服沾滿了墓土。在依當地習俗、不立碑石、只用黑木雕刻出逝者臉孔的墓前,他發誓,要讓拉奇爾之名人盡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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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白大道從遠處的城牆匯集,通過神官膝下,如洪流吞噬了伊圖前方的草原,向著黑霧盤繞的遺跡奔騰而去。
太遲了。
他無法抑制顫抖,盔甲相擊發出連綿的鏗鏘。老騎士堅定的眼神歷歷在目,伊圖既憤怒又懊悔,卻發現還有一絲慶幸,慶幸他是護衛之一,他逃過了一劫。
他啪地闔上面甲,用力踢向馬腹,拋下仍伏趴在地的神官和三名部下。
「隊長!」
餘下的三人瞥了眼奧閔,稍作遲疑便策馬跟上。
奧閔膝下揮開的沙土間,是一塊有著環形與幾何圖形溝槽的白色石板。奧閔雙掌撐地,似乎對護衛的離去渾然未覺。壯碩的背脊在巡行的星光中起伏,灰白捲髮在肩上隨風飄盪。
如同塵埃緩慢墜落的藍白光點中,奧閔挪動雙腳,搖搖晃晃地站起。
他沒有看到魔族被消滅那一幕,但有一瞬間,「女神之河」將他與聖光所觸的每一個生靈聯繫在一起。
悲傷的哀嚎、無助的慘叫、貪婪的呻吟、狂暴的怒吼,無數意識在濁流與白光間拉扯,幾乎絕大部分分離的靈魂,都隨著洪流回到了神靈的懷抱。
而他聽見了。
深邃目中微光盈盈,手中的念珠卻幾乎被他的怪力碾碎,嘎嘰作響。
「可悲的、受人誘惑的迷途之子啊!」
他朝遺跡的方向哀嘆,看著籠罩住破碎方尖碑的白色半圓,逐漸變得稀薄,顯露出其下的斷垣殘壁。
「即使墜落星谷,神也永遠與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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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靈是存在的。
哈德蒙有些疑惑,抬手用衣袖擦去眼角的淚水。
身旁的瓦爾德家人已泣不成聲,老管家、男僕、及更後方的貴族士紳們都跟他一樣雙膝跪地。只有亞瑟納領的一行人仍站著,但他們也是熱淚盈眶。大公千金更是完全低下頭,將整張臉藏在交握的纖細手掌後。
神靈是存在的……這就跟說一天有二十六刻一樣,會讓旁人懷疑你是不是病了、意識不清,需要就無可撼動的事實來確認自己不是身處夢境。
然而縱使是再可悲的懷疑論者,只要見證到此刻,窗外輝煌聖光交錯融合的雄偉景象,就不會再對這句話有任何疑問。
他一定是累了,才會有這種暗指神靈可能不存在的想法。
樓下聖庭前的白髮神官垂下雙臂,按著胸口的護符對簇擁的信眾深深鞠躬。
「結束了嗎?」
一名穿著淺色僕役服的年輕人睜著疑惑的眼睛輕聲問道。神官點點頭,面色哀戚。
「是的,人類已經安全了。願女神的榮光照耀。」
她的嗓音顫抖卻宏亮,令人聯想起聖堂的鐘鳴。
沒有人歡呼,也沒有人扔出手帕或頭巾。眾人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畏縮地像是在對待初生的嬰孩般,放下微顫的雙臂,抬起僵硬的雙腿,與鄰人互相對望,互相低語,像是害怕任何激烈的舉動、都會破壞掉這脆弱如「奇蹟」的現實。
哈德蒙俐落起身,在綿延的啜泣裡,拋下仍趴在地上的瓦爾德的親戚,繞過一對對互相擁抱祝賀的鄉紳士族。
他瞄到大公千金雙眼紅腫、滿臉是淚。他有些震撼,但沒打算說什麼,領著老管家與擦著眼淚的男僕走下了台階。
下午二刻的鐘聲敲響,神殿的灰衣僕役面無表情地抽掉門閂、拉開大門,讓明亮的陽光灑進陰暗的門廊。哈德蒙抬手遮擋,瞇著眼四望。
太陽很刺眼,空氣中卻帶著點雨前會有的潮濕涼意。近山的阿伊瑟斯經常下雨,不過目前已持續了超過兩星期的好天氣。對寒冷的南方來說是好事,凍死的人會比較少,獵人也能抓到些精力過剩、還不想冬眠的野獸。
晴空之下也會積起污穢,是該來點「女神的恩澤」洗刷一下。
他隱約感到這一切像是早被安排好,只是直到納布爾.瓦拉赫造訪格里克宅邸的那一天,才浮上檯面、被他知曉。
這些伏流存在了多久?
從二十三年前的保衛戰之後,就因為對神殿干政的疑慮,讓騎士團承受著貴族派的敵意。
十一年前北灣之戰的餘波——貝納德家背叛宗主勒舒爾茲,雖說至今原因不明,但莫頓家會被牽連,恐怕也與這份敵意關係匪淺。
至於東部眾家族彼此間的紛爭,恐怕是來源於更早以前的康隆家叛亂。國王廢長立幼,引致支持長子的貴族不滿,雖然叛亂不到一年就被鎮壓,其影響卻遍及東部。曾興盛的家族滅亡,潛伏著的野心家吃下一切。
其中一位當事人現在應該還在這城裡。哈德蒙彎起袖中的手指,默數著年歲。
北灣之戰的「罪人」莫頓家與騎士團,是誰先成為目標還不好說。
「啊!」
他專注思考,差點沒看清階梯落差踩空。幸好身手還算敏捷,沒有當眾熱情地輕吻石板地。哈德蒙若無其事地拍了拍圓滾的肚子,順手把被繃到極限的鈕扣壓回去。
其實他就算跌倒了也不用擔心。他對嘴角抖動的老管家和驚慌的男僕報以一個尷尬的微笑。
神殿周圍與從廣場延伸出的街道空無一人,大概都還沉浸在祈禱的餘韻裡。
當然也不會有出租馬車可搭。哈德蒙哀傷地嘆了口氣,舉起手杖朝兩位隨從揮了揮,認命地朝女神廣場的方向走去。
他這輩子沒這麼虔誠過,希望他的老長官平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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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市政廳的大門前遇到了正騎馬經過的妮賓.菲斯托,但對方的穿著與平時太過迥異,哈德蒙差點就這樣看著她從眼前走過。
美豔的伯爵捨棄了奢華的綢緞,換上全套鑲鐵的皮甲與易於活動的未染色短袍,難得面色凝重,不帶一絲笑容。
腰間懸掛的也不是金珠串,而是相較服裝十分耀眼的鑲銀腰帶。纖細的腰側是一柄寬厚的長劍,馬背上沒有盾牌,只有一副黝黑的馬鞍,和一柄握柄纖細、鋒刃閃亮的戰斧。
「您這是要出戰嗎?」
哈德蒙忍不住上下打量。伯爵的頭髮還是精心編織的繁複髮辮,銀白中纏繞著與眼睛同色的緞帶。顯然是在倉促中準備起這一切。
跟他對到眼的瞬間,菲斯托看起來比哈德蒙還驚訝,深紫的瞳眸微光閃爍。她揮手停下隊伍,對著哈德蒙露出微笑:「哈德蒙大人,真是意外。我以為格里克家的勇士會迫不亟待想證明自己還沒胖到不能動呢!」
她嘴角的嘲諷十分刺眼,但哈德蒙沒有生氣:「不就是您跟大公還有莫頓大人阻止我的嗎?」
「噯,但我以為你會不惜違反命令呢!」她一邊說著,一邊朝瑟縮的男僕眨了眨眼。「在納布爾面前,你可是毫不畏懼地表現出你有多『忠誠』呢!」
哈德蒙感到這位高傲的伯爵和平時有些不同。好像變得更有攻擊性?平時的菲斯托絕對不會這麼直接,必定是讓言詞虛實交錯,令人搞不清她的真意。
而且看似嘲諷的話聽起來卻好像拐著彎稱讚他。哈德蒙一頭霧水。這時對他釋出善意有何企圖?
連他都知道納布爾失蹤了,菲斯托提起時,卻沒有表現出任何擔憂或動搖。是這位使者本來就沒與她多親近,抑或根本是她下了某種指示,把這知道太多的奧斯蘭德遺孤滅口?
「疑似」奧斯蘭德。他在心裡糾正。
也有可能是亞瑟納家暗自出手了。奧菲莉亞.亞瑟納身旁的瘦高女士像道影子,幾乎寸步不離。他疑惑著剛才是不是沒看到對方跟著祈禱?
馬兒們顯然因為太久沒跑動而煩躁,在原地輕輕跺著步。哈德蒙對上伯爵大人的視線,無奈地攤手:「我終究還是效忠於大公大人,既然大人不希望我行動,我當然會遵從。」
菲斯托垂下雙眼,背光的臉龐瞬間閃過一絲複雜,但旋即再度微笑。
「不愧是『勇猛的奧圖』的子孫。你就跟莫哈特一起在這裡等著我們歸來吧!莫頓大人執意出城,他似乎有點搞不清楚該怎麼維持貴族尊嚴呢!」3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UYeQbXi69
美豔的女子行禮致意,嘴角的笑意更深,她拉起韁繩,領著一小眾人繼續向南門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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