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懷疑、謹慎以待。但必要時即使魯莽也要前進。」
月亮終於掙脫了雲層,照耀在河岸村外騎士團櫛比的營帳上。勞倫.莫頓卸下穿了整天的鎧甲,踏出空氣滯悶的營帳,在月光下伸展僵硬老邁的身軀,遙望不遠處奔騰的恩都河。
從靄龍山脈南側的阿圖頓山為起始,橫越整個南境,直到大陸東側的啞海。恩都河就像是一條標記著人類與魔獸分界的城牆。以北魔獸稀少、適於人居;以南則瘴氣密佈,連帶氣溫也低上不少。
十多年前,那場慘烈的保衛戰所造成的傷害終於平復之時,阿伊瑟斯大公開展了一系列拓展耕地、試圖提高領地糧產的開拓計畫。河岸村是最初建起的三座之一,也是唯一倖存、沒遭廢棄的村落。
居民由農民、漁民、少數工匠和退休的冒險者組成。要讓這些安分守己的平民離開居住地就得祭出足夠的誘因,以至於開拓計畫進展緩慢。十多年後的現在也不過讓耕地增加了不到一成,但這在歷史上還算是名列前茅的成就。
前任大公曾想讓罪犯以減免刑期為代價來開荒,結果就是讓連接奧斯敦與阿伊瑟斯的王立大道旁多了幾團劫匪。
莫頓一直很納悶,他們連普通士兵都對付不了,怎麼會認為在魔獸橫行的荒野能夠生存下去?
一陣嘻笑從河岸傳來,晶亮的水花間能看見兩個人影。冒險者身上依然謎團重重,他刻意威嚇下的確讓格雷暴露出部份情報,但還遠遠不夠。
「莫頓大人在賞月嗎?看在美酒的份上,我能否有榮幸與您共襄盛舉?」
德雷克悠閒地晃了過來。他也脫下了盔甲,單薄的亞麻襯衣繃在從那張圓臉完全想像不到的健壯胸膛上。夜風中他的下顎微微打顫,卻逞強著沒穿斗篷。莫頓鬆開緊皺的眉頭,一把搶過部下手中的皮水袋。
「這要是美酒,你的舌頭肯定壞了。」
嘴裡這麼說著,他還是拔掉瓶塞,在德雷克故作驚愕的誇張表情下仰頭痛飲。
袋中液體只有顏色比較接近真正的酒。鍊金術師為了前任大公的虔誠癖好,釀造出這種深紅色、味道刺鼻、保證不會讓高貴大人的騎士忘記誓言的仿造品。喝掉一整桶大概也只會讓酒量最差的人,分不清樹叢裡的鮮紅是魔獸眼睛還是野莓。他喝過第一批的試作品,現在真誠地為後來的改良者致上最崇高的敬意。
「打聽到什麼了嗎?」
莫頓拋下長官的架子,跟年紀足以當他兒子的騎士在草地上席地而坐。河中的冒險者已經上岸。少年像狗甩著頭,年輕男子慌忙躲避,差點在溼滑的河岸邊摔倒。
「他門口風緊得很。雖然出生地肯定不是那所魔法學校所在的派恩,但也不會離太遠。奧斯敦的事也很熟悉,或許就是在那裡取得教士的資格?要我去調查一下嗎?」
莫頓用手指滑過下巴,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了。別打草驚蛇。」
格雷的容貌讓他想到北方某個高貴的家族,但他印象中那位大人沒有兒子,只有一位未成年的女兒。虔誠的貴族為了展現對神靈的敬仰,會把最小的孩子送進神殿、鍛鍊成教士。但如果是這樣,格雷現在應該還在奧斯敦的大神殿裡修習,而非在這裡追著魔獸的屁股跑。
「您還在懷疑他們嗎?請恕我直言,」德雷克收起輕浮,化為嚴肅的騎士。不過是看著脾氣很好、很好說話的騎士。「如果他們真的別有目的,您早上那樣的說法太危險了。」
「我的確是太急了點。但是德雷克,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也沒有餘韻能耽擱了。」
水袋已經空空如也。莫頓看著從袋口滴落的深紅水滴,把視線從恩都河移向更遠方高聳的山稜。
「保持懷疑、謹慎以待。但必要時即使魯莽也要前進。德雷克,我們的敵人可不只魔獸,就算阿伊瑟斯那票白癡貴族也不夠份量。」
德雷克靜靜地聽著,長著雀斑的圓臉充滿真誠,不帶一絲敷衍。莫頓恍然有種時光倒流、回到他那些已逝友人間的錯覺。但他立刻收起動搖,冷靜地說下去。
「聰明如你應該早就察覺到了吧!我們是誘餌,是為了釣出敵人而送上的佳餚。蒙女神眷顧,我們神秘的客人信仰足夠虔誠,即使要背棄教義使用魔法,也不忘要在神的氣息裡懺悔。」
明明來自同一個源頭,卻最終分裂、漸行漸遠。
「二十八人不會多到讓人畏懼,也不會少到不值一提。亞德里安大人得知了他們的動向,原本打算讓威佛帶領這支隊伍,但是我拒絕了。」
他挺直了背脊,感到一股熱流從心口湧向眼角。
「你們都像是我的孩子。世上豈有父親會讓愛子孤獨地上戰場呢?」
「據我所知可不少。」德雷克輕快地回道,還煞有其事地扳著手指。「光是東方就有四個,北方也有五個,南方好像沒有?不過這裡人口本來就是王國最少的。自用都不夠了,才不會想拿去換虛名對吧?」
這種戲謔絕對能算是種遺傳疾病。莫頓忍俊不住,迎上那對無比熟悉的淺褐眼眸笑了出來。
王國鮮少內戰,不過當國境出現危機時,在國王的號召下貴族們仍爭相貢獻出自家幼子,而繼承人則在老家溫暖的宅邸裡等待手足的噩耗。也有反過來,因為上了戰場反而活下來的孩子。
德雷克那張圓臉總讓人以為他才剛從騎士學院畢業。這位用開朗笑聲掩蓋一切的男子並沒有放棄希望,仍掙扎著想取回他原本應有的一切。
河岸的火光搖曳,冒險者們披上了斗篷,看似與遠處的森林融為一體。莫頓仰頭看向蒼穹中眾星環繞的明月,握緊了身側的拳頭。
我是不可能放這些孩子去送死的,亞德里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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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逃嗎?」
懷亞特挑眉但沒有回答,起身抖開糾結的溼潤亞麻布,像剛才幫格雷烘乾頭髮般把上面的水分吹乾。
他用幾塊石頭把長劍連著劍鞘立起,把提燈掛在護手上當作照明。金屬環在冷風中鏗鏘作響,在耳中聽來刺耳又詭譎。鍋裡的水剛好沸騰,懷亞特朝裡面丟進藥草,再把烘乾的亞麻布泡進去。
「有契約在,不好隨便離開吧!」
他知道格雷指的是趁夜色偷跑。昨天這人還一副絕對要跟到底的樣子,這轉變讓懷亞特有些意外。不過他也不是不能理解。這才第二天就跟聲名狼藉的卷軸工會扯上關係,難保後頭不會有更可怕的深淵在等著他們。
「那等下次魔獸來襲,假裝被追趕脫隊呢?」
格雷還不死心。懷亞特默默拉過他的手,塗上傷藥。燒傷的部份幾乎全好了,只剩被毒液腐蝕的地方有些表皮還沒長出來。粉紅色的肉暴露在外,指甲長到一半,扎進歪歪扭扭的肌肉裡,看得他怵目驚心。
「騎士的戰馬肯定能追上來。怎麼了?這麼膽小不像你。」繃帶消毒完畢,懷亞特一邊撈起烘乾,一邊打趣到。生過氣他對格雷的怨念至少減了一半,又有動力繼續應付這盧莽的旅伴。「魔獸的機密資料也不想看了嗎?」
聽到後半段格雷明顯猶豫了。他朝被隱蔽起來的營地瞄了一眼,用細若飛蛾振翅的聲音說道。
「大約二十年前,在奧斯敦南方一個叫做維拉的小鎮,出現了信奉水神的教派。」
「水神?不是水之女神?」懷亞特皺眉。被格雷的態度影響,他也緊張了起來。
「沒錯。而且跟貝特瓦的水神教不同,是一個認為只有水神是神,其餘諸神都是水神僕從的一神教派。不過他們不稱為水神,而是『瓦瑟格爾特』。」
「等一下,雖然我古埃德語沒學好,但瓦瑟不就是水的意思嗎?」
格雷兩手一攤,嘲諷地笑了:「誰知道瘋狂信徒怎麼想的。他們後來開始騷擾一般民眾,甚至闖進神殿試圖破壞女神的塑像,被邊境侯的騎士以擾亂治安、褻瀆神像的罪狀抓了起來。但據說核心成員躲過了追捕,最後的蹤跡消失在阿圖頓山山腳下的密林外。」
懷亞特纏好繃帶,在手肘處打了個結。格雷動了動手指,確認行動無礙後戴上備用手套。鍋裡的水還太燙,懷亞特決定等涼一點再處理。
格雷提起的這段歷史他只有模糊的印象,畢竟不是跟老伊卡有關的事件。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似乎因為格雷一番話,快要在腦中成形。但懷亞特感覺還是抓不到輪廓,果斷放棄思考。
「你認為莫頓大人在找的間諜跟那件事有關嗎?」
「如果只是信徒的殘黨倒還好。」格雷臉色暗了下來,再度抬頭望向漆黑森林後綿延的青色高嶺。「阿圖頓山後就是貝特瓦了呢!不知道執念跟魔獸哪個比較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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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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