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先生,這邊請。」穿著酒店統一的灰色西裝背心配紅色領帶的員工正裝、鬢角灰白的男士遞出了禮貌的手,請示來者去向。
男士的手背滿是象徵着人生歷練的皺紋,手心卻是不曾從事勞動工作的潤滑,唯一有勞動痕跡的是慣用手中指上的厚繭,經常手寫字的緣故。男士的聲音溫文儒雅,無論是語氣還是肢體動作都控制得恰到好處,雖然老派,但是這種紳士的態度實在令人甘願被服侍得帖服——沒有語病。面對着這些高級場所的老派員工,你只能乖乖被服侍,並且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掌控成一個不會發爛、妥善合作的好顧客,因為他的經驗老到得使你生怕有丁點怯懦都足以會讓旁人看穿你不夠貴氣。
「麻煩鄭經理。」佘先生,也就是我、佘允龐點頭,便跟從鬢角灰白的鄭經理步入了觥籌交錯的宴會廳。
垂吊的水晶燈反射著燈光,兩旁的長桌上盡是各種琳瑯滿目的開胃小菜和甜品小食,每五步就有侍者捧著美酒供應,彷彿在這裏吃喝不用錢似的。噢,那個穿著水藍色衣服、盤起髮髻的女子向我走來。故意婀娜的步姿,走過帥哥身旁還故意扭擰一下,惹人注目,然後在快要來到我的跟前之際,別過臉,裝作不經意走過。
「范小姐。」我識相地打招呼,其實應該稱為李太太,不過在這種場合,誰都不想因為既有身分而掃了興。
「喔?我還想是誰叫我呢,原來是阿龐。」范小姐故作剛好看見我。事實上,我內心深處覺得這種既不甘寂寞,又要故作姿態、矜持的女人真是很麻煩。不過我仍會識相地打招呼,不然已經六十歲的她,大概會氣到中風。
「是呀,我老遠就看見你了,你今天的耳環很漂亮,顯得你的臉更小了。」
「哎呀,還好吧?這雙耳環很便宜啊,也就兩萬塊。」
范小姐這種上了年紀的女士,特別熱愛這種毫無營養、只有她自我感覺良好的對話。確實,我蠻不喜歡應對的,可是我身為專業的服務性行業工作者,還是不得不揚起專業的笑容,和善地與范小姐展開周瑜打黃蓋式的對話。
是的,你們猜想並無誤。「專業的服務性行業工作者」這句話,不論是「服務性/行業」還是「服務/性行業」同樣都是貼切地形容我的工作內容。是的,我今年二十二歲,是專業的服務性行業工作者。
請放下你們的有色眼鏡。說真的,都已經二十一世紀了,真的請不要去嘲笑別人的職業選擇。我大可以一句「關你叉事」就把話題完結,可是我不是一個喜歡破壞和平的人,更甚者,我認為我是個努力地在維護地球和平的男人。試想想,華人社會仍舊脫離不了父權思想的狀態下,女性在兩性市場中的價值在二十五歲之後便會逐漸走下坡。因此,華人社會中的女性忌諱談及年齡,瘋狂於美容和裝扮,正是為了迎合眾多女性導向的廣告所說般「要保持青春活力、水嫩美肌!」彷彿女性一旦年長了,就是老火湯剩下褪色無味的湯渣。
我想說的是,時代不同了,昔日被人嫌棄的湯渣,在健康飲食研究日益發展下,發現其蘊含了極高的營養價值,湯水反而是脂肪高、營養價值低。所以,我並非針對任何人,而是在座各位都是傻子。甚麼「姨姨我不想努力了」都是庸俗的理由,我入行根本不為名利。想當年年少的我,從女性主義認識到性工作長期被污名化的事實,迂腐的社會過份打壓色情產業,卻無人談及過份性壓抑的社會以致性罪案頻生該如何解決。生而為人,又不是聖人、完人,煩請不要裝作自己沒有性需求。當少女的內衣褲在網絡上有市有價,大大滿足了老男人的性癖好,那為何不能有人去滿足年長女性的性需求?你可知道,仿真陽具比起飛機杯更早被發明嗎?
再者,范小姐雖然麻煩又纏人,但少女又何嘗不是如此、天天要人哄?女性都是渴望被關注、被愛護,范小姐終究也是個心理上沒大透的少女。為何面對年紀稍長的女性,我們就不能給予多點耐性和關懷?你們還在覺得我妖言惑眾,其實只是你們外貌協會、加上父權思想根深蒂固罷了。如果對象是美女名人如陳慧琳、梁詠琪、林志玲等,你們難道就不會大叫「姨姨我不想努力了」嗎?不是我裝作清高,而是我無法成為一個外貌協會,我是面部識別能力缺乏症患者,無法辨識人臉。說白點,從事這個行業,我握有先天優勢。相信大家都經歷過三年全人類戴口罩的情景,對於我來說,從小到大所有人的臉部都戴上了肉色的口罩,連眼睛眉毛都蓋住,就只能夠從身形、衣著和肢體動作判斷誰是誰。所以,對於我來說,保養得宜的年長女性,與少女確實無異,而且大多數情況下,姐姐比起少女更加善解人意、樂於照顧人。
噢,有個不識相的傢伙走過來了。
「佘哥!」方浩烽,一個傻子,靠著陽光大男孩的外表在這個圈子待了下來,典型的硬件配備很好、情商堪憂的男生。其實我們的年紀很相近,可是他基於我是前輩,所以總是熱衷叫我「佘哥」,有難的時候就會叫我「大佬」。
「阿烽,記不記得范小姐?」嗯,傻子就是不懂得分莊閒,范小姐不耐煩地翹起雙手了。
「范小姐!」浩烽開朗地拿起范小姐的右手,在手背上親吻。「你今天的裙子漂亮得我差點認不出你呢!」
「是嗎?這條裙子去年我生日會穿過了,你不是也有來嗎?」范小姐語氣強裝開玩笑,實際很小器。
或許你們都不明白她在小器甚麼鬼,容我解釋,浩烽的讚美說話把裙子凌駕了主體、即是范小姐本人。倘若一條裙子的漂亮能夠令到人認不出范小姐,換句話說,就是范小姐不夠突出顯眼。范小姐這種總是想要惹人注目、渴望成為焦點的人,怎麼可能甘願被一條裙子抹去了她的存在呢?還記得我剛才的讚美說話嗎?我先是指出老遠就認出范小姐,再說出范小姐身上的小配件襯托得她更好看,意思旨在強調她的優點,而這個優點必須是沒有耳環也存在的。所以,我在稱讚范小姐本人,而浩烽是在稱讚范小姐的裙子,我們不一樣。
「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這小子,他向來都不長記性啊。」我只得替浩烽打圓場,順手拿杯香檳給范小姐降火。
「是呀是呀,是我青年癡呆又發作了。」還好浩烽的傻氣有個優點,就是甘願成為下把位,面對眾多姐姐、姨姨級的女性,認傻認衰仔是準沒錯的。
好不容易哄好了范小姐,我帶著浩烽到處轉悠,讓他擴充人脈。
「嚇死我了,為甚麼范小姐總是突然變臉啊?」浩烽悄聲在我耳邊抱怨。
「凡事都總有原因的。」於是,我只得向浩烽又再解釋一遍。聽著他語氣崇拜地在我耳邊嘮嘮叨叨說著「你是讀心小天才嗎」、「大佬摩擦力真強」等各種吹捧拍馬屁,我真的好想甩掉這個傻子,任由頭一次參與這種宴會的他自生自滅。
不過,我好歹也是個正人君子,既然浩烽是透過我的人脈獲取這次宴會的入場券,我無論如何都要好好照顧他、愛護他。對了,像這種高級場所舉行的覓食派對,其實門檻很高。一來,許多姐姐們的身分特別,不想要惹上麻煩和是非;二來,得確保像我和浩烽等的男性,有一定程度的質素以及⋯⋯ 咳、你懂的,健康。因此,像是這次的場合,都是小圈子暗地裏互相邀請,各人的背景和實際身分大家都心知肚明,卻默契地避而不談。畢竟,這是個覓食派對,這裏的宴客目標一致,均是為了獵豔而來的。
此時浩烽目不轉睛地看向一個方向,真是習慣性失禮的傢伙。我不經意地順住浩烽的視線看去,原來是女強人王小姐,我們是舊識。王小姐是外國回流的富家獨生女,接管家族企業的事業型女性,受西方文化影響,王小姐個性開放、衣著風格大膽前衛。正如現在,王小姐穿著黑色深V背心、還是大露背,那半裸露的北半球坦蕩蕩、毫不怯懦,也讓人不禁遐想王小姐是不是只穿了背心。偏偏,在我看過去的時候,王小姐魅惑地向我的方向勾了勾食指。
「是叫我吧?」說來有趣,我無法識別人臉,但我大概能夠感受到視線,不過還是需要再三肯定。
「不然會是我嗎佘哥?」浩烽不曉得我的障礙。
「喔,那你待著,王小姐自然會主動走過來。」得到肯定,我故意作出再與浩烽多說兩句的姿態,要王小姐多等一會。
「蛤?怎麼可能……」
「記得我教過你甚麼嗎?事成分我傭金。」
浩烽點點頭,我握住酒杯,緩步走向王小姐。我沒說話,以酒杯對敲代替打招呼,王小姐頷首、沾了口紅酒。
根據我的經驗,這肯定包含了濃厚的挑逗意味,可是我很難解釋給你們聽,當有臉部識別障礙的時候,不管表情如何、化妝如何,我都不能夠理解。就是,我感受到在場不少男性的視線都紛紛往這邊投放過來,但是對我來說,人家就只是在喝酒而已。至於你們或許會疑惑,像王小姐這般高質素的女性,為何會出現在這種場合,你們一定是覺得:「不合理嘛,這種淫賤派對怎麼可能會有這種『筍盤』!肯定都是沒人要的老女人啊!」
王小姐之所以熱衷於這種派對場合,就是不願意跟你們一般見識。她自小成績優異,到了大學仍然不斷進修,由學士、碩士,再到博士;身邊的人就從「哇!校花!」、「哇!學霸!」,再到「哇!高攀不起!」 這就是華人父權架構社會的特徵,出色的女性反而不被男性青睞,說到底是基於男性不知哪來的奇怪自尊心,擇偶條件必須是對方蠢。再者,王小姐也厭惡同年齡或是年長的男性,她說那些人的嘮叨程度不亞於年邁的老母親。為甚麼我知道?我們是老相好啊。
「唉,真是尊冰像,不好玩。」王小姐蔑視我的反應,其實她早已很習慣我面無表情。對的,因為我辨識不了表情,所以狀態有點與盲人類似,做出的表情都不太自然、甚至會較為容易被人誤解。以致我乾脆不作任何表情、放棄臉部肌肉,偶爾才露出讓室友監視下練習了許久的微笑,沒想到這讓我在姐姐們當中頗為吃香。
「不要這樣吧,我今天帶了朋友來。」我以退為進。
「喔?就是那隻小奶狗嘛?」王小姐盯著浩烽,饒有趣味。
傳統男性不喜歡王小姐,就是如此。四十多歲的王小姐熱衷於掌控、馴服,也是我難以與她長期「合作」的原因,我有點逃避依戀。可是浩烽正正就適合這種類型的姐姐,傻傻的不介意被管束,故此今天的目標就是要王小姐中圈套。而我熟悉王小姐的脾性,她會喜歡浩烽的。雖然我傻子前傻子後地叫喚浩烽,但他畢竟是我教導過的,自然不會差勁得哪裡去。現在,浩烽正在與其他賓客聊天,故作一副不曉得這邊發生甚麼事,這是高明的招數。事實上,不論男女,人類天性都充滿好奇心想要知根究厎,這是生物本能,排除未知數以減低危險、增加生存機率,也就是為何人類對神秘感如此著迷,非要深究。為此,勾起王小姐的好奇心,加上她獨斷獨行的個性,必定中。
「不要蹂躪他吧?」注意,這必須是問句,令叛逆的王小姐下意識就反對這個問題。
不出我所料,王小姐在我的耳畔呵氣:「我可是個推崇自由貿易的商人呢。」
酒紅色的高跟鞋出征,徐徐往浩烽的方向逼近,我只希望浩烽今夜不要被用廢了,他還得分我傭金。
我看了看時鐘,還有十五分鐘就到午夜了。不怕和你們說,這裏的宴客都是灰姑娘,午夜十二點,派對就會完結,成雙成對、甚至聯群結隊地轉移地點,享受長夜。也就是說,我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去「泊好碼頭」。
早在我得知宴客名單後,我已經有了目標,至於我遲遲不去接觸我的目標,是根據我好幾次與目標打照面的觀察過後,制定的策略。
「你就任由王小姐借走你的朋友嗎?」一把溫和沉穩的女聲在我身旁響起。
我側頭看向來者,一身湛藍色的貼身長裙,既得體又能凸顯身材保養得宜。我快速在腦海裡搜尋對方的相關資訊,噢,是我的目標願者上釣了。這並非巧合,從我前幾次打照面的觀察和打探所得,這位彭太太、或是該稱呼為莫小姐,約莫五十歲,去年喪夫後才經朋友介紹入了這個圈子。她總是不喜歡過分進取的男生,聚會差不多尾聲,就會在身邊找個有碰見過的、帶走。而正好我方才走近王小姐,就在莫小姐的方圓之內。在此之前,我下過一番功夫,在不直接接觸莫小姐的情況下,讓她認得我。比如方才與王小姐調情惹來矚目,就是其中一種,展現性魅力的同時,不會讓人感到有侵略性。
「我的朋友應該挺樂意吧?」我輕輕彎下眼尾、提起兩頰的肌肉,嘴角自然微升,天知道一個簡單的微笑,我就是靠口訣練習起來的。「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彭太太吧。」
「幸會,我是佘允龐,可以叫我阿龐。」我有點意想不到她會要求這樣的稱呼,在這宴會大多數已婚或是喪偶的女性,都仍是以小姐自居。
「彭太太!」一個小子叫住彭太太,動作帶點急躁地走來,似是生怕我搶了他的目標。我蠻想要告訴這小子,不要焦急,我不會搶,畢竟我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放長線、釣大魚,怎麼可能不得手呢?
「我累了,下次再說吧。」彭太太自然地勾住我的臂彎,婉轉地拒絕那小子。
「彭太太,你確定嗎?」這個問題可以指涉不同方面,例如是否確定彭太太為稱呼,抑或是確定選擇我。
「你駕車來的嗎?」彭太太反問。
「我也有駕車!」那小子有點倔強,話都說得這麼死,還想要作無謂的掙扎。
彭太太沒有理會他,只面向著我,我點頭表示我有駕車。於是,彭太太也點頭示意她確定選擇了我,挽著我的手臂,一同步離宴會廳。是的,大人的世界就是這麼簡單,那小子太年輕了。
ns 15.158.61.20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