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道歉的從來都應該是我。
我是余詠心,二十二歲,剛大學畢業便成為了一個稱職的上班狗,在一間關注香城性別平權、婦女議題的非政府組織(NGO)從事會計工作,閒時則是本地動物保育團體「社區動物關注組」的核心義工成員。我是個圍村人,居住在很偏僻的雀全圍,同屋主是異父異母的「哥哥」佘允龐。因為他和我其實是同齡的關係,我只會叫他「阿龐」,而不是哥哥。至於為何阿龐會成為了我的哥哥,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那年我九歲,我的爸媽很寵愛我,往往喜歡帶我周圍遊玩、攀山涉水,多過要求我的學業成績。加上我個性天生就是個野孩子、「牛王妹」,我總是極為精力充沛,在同齡的孩子中體能超班。但別以為這樣我的學業成績就不理想,正好我本來是個專注力高的孩子,大部分時候我只要上課時專心聽課、下課做好功課和複習,基本上無論是默書、測驗還是考試,我都有本事應付得綽綽有餘,根本不需要額外花錢讓我補習。於是,我的爸媽更加放心我,不會對我有太嚴厲的管束,以致我和一般香城小學生不同,即使爸媽正在工作,我放學後依然直接回家。
然而,正因為我和大家的時間表錯開,在朋友們被困於補習社的時候,我則是在家中早早完成功課、百無聊賴地觀看卡通片。身為一個野孩子,叫我大半天在學校乖乖坐好已經很痛苦了,回到家中又怎麼可能仍然乖乖坐好?所以我總是在寬敞的家中跑跑跳跳,到天台玩各種玩具,就是在等候我的好朋友們補完習回家、一起遊玩。就是如此,那天我在天台等得苦悶,突發奇想,打算攀在天台的圍欄外,營造電視劇中的危險情節,嚇嚇那些剛回村的好朋友們。
這麼好玩的事情,我當然不會怠慢,立即演練了一遍如何攀在圍欄外、又如何爬回安全地方,首次嘗試時一來一回並無問題。然後,我便玩心大發,想著擺出各種奇特的姿勢,卻毫不意識到自己正在消耗大量的體力,只管沉醉幻想著朋友們看見我掛在天台圍欄外會有多驚訝。可是沒等到朋友們到來,我就樂極生悲了——攀爬在圍欄外不慎手滑,還好圍欄勾住了我的衣服,但區區一塊布料,怎麼可能救得了已經三十幾公斤的我。我感受到衣服正在撕裂,那種一下一下往下墜的死亡感,讓我驚得順從生物本能放聲尖叫。阿龐的爸爸佘一睦、睦叔叔聞聲而來,他和阿龐就住在地下的單位,睦叔叔沒有我家的鑰匙,只得奮不顧身地跑上二樓,再從二樓的欄杆跨出,勉強爬上天台的圍欄,把半天吊的我暫且托住,免去了墮樓的危機。
「詠心,不用怕,叔叔數三聲用力推你上去,你就立即爬回去。」睦叔叔安慰驚慌失措的我。因為被睦叔叔瘦削的臂彎托住,我得以喘口氣,但過分驚恐的我又尖叫又嚎哭,後果就是耗盡力氣。即使雙手重新捉住圍欄,我還是不夠肌耐力做那一下的引體上升,沒有足夠力量翻過圍欄,返回天台內。
「呀—— 詠心!」我的媽媽買菜回來看見了這情景,急得尖叫。看見媽媽,我又喜又驚,才剛剛抹乾了眼眸,此刻又再湧滿淚水。
「余太——不用擔心,我托住了詠心,你現在趕快到天台,拉詠心回去。」睦叔叔向我的媽媽喊話,媽媽聞言連忙掉下了手中兩大抽餸菜,跑進村屋內、想要上天台協助救援。等待期間、大概五分鐘左右的時間,睦叔叔一直溫聲安慰我,而我卻隱約察覺到,他托著我的臂彎,因著肌力不足而微微顫抖,可是我不曉得那是非常危險的狀態。
「詠心!捉住媽媽的手!」很快,媽媽來到天台,睦叔叔奮力一托,我半個人越過了圍欄,死死捉緊媽媽的雙手,媽媽順勢一抱,便把我抱回天台內。拉扯期間,我的腰部和盆骨壓到圍欄頂部的鈍角,很疼痛、但我沒吭聲,因為我覺得這是我做錯事的代價。正當我站穩腳步,想要抬頭看睦叔叔的狀況時,媽媽的尖叫聲刺穿了我的耳膜,我被媽媽死死抱在懷中,甚麼都看不見,但是我聽見了物體擲地的聲響,以及樓下村民驚叫、慌亂的吆喝聲⋯⋯ 媽媽的眼淚浸濕了我的頭髮,睦叔叔沒能爬回來。
這是我的錯,我害死了睦叔叔,我害阿龐失去了爸爸。
儘管所有人都告訴我,那只是個意外,我仍然認為事實就是如此,即便是無心之失,害死人就是害死人,我責無旁貸。令到我更加自責的是,阿龐因為失去爸爸,被逼在社福機構生活,卻被欺負;當我的爸爸媽媽辦理領養手續,把阿龐接回來之後,我們發現阿龐患上了面部識別能力缺乏症——原來他當時親眼目睹睦叔叔墮樓的整個經過。要不是因為我,他怎麼會經歷這些事?反倒是闖禍的我,毫髮無傷,還有媽媽為我摀住眼睛,連患上心理創傷的機會都有人為我擋掉。阿龐呢?能夠為他摀住眼睛的人,被我害死了。
我時常在夜裏忍不住偷偷痛哭,我不敢哭出聲,我怎麼有這個臉面哭出聲?阿龐由始至終,沒有哭過、沒有埋怨、甚至沒有憎恨我,還感謝我的爸爸媽媽領養了他。從那時候我就下定決心,我要代替睦叔叔守護他,這是我唯一可以為睦叔叔做的事,也是唯一可以向阿龐彌補的方式。因此,我把阿龐完全當作是我的家人、我的哥哥,我擁有的都要分他一半,不,我擁有的都可以給了他,我只奢望他能夠感到幸福。
初中的時候,我仍然是那個學業體能樣樣皆精的學霸,理論上,我容易擁有很多朋友。可是,我相對其他女生明顯較為遲熟,在大家開始摒棄兒童節目,轉移關心起男女之間的人際關係之際,我和阿龐回到家還是會興奮地開電視看《飆速宅男》、《Battle Spirits》等的外購日本動畫。我記得當同班的女生都已經開始化妝打扮、憧憬愛情,我還熱衷於儲零用錢購買《Battle Spirits》的卡牌,只是我有點不好意思告訴其他人,我喜歡這個對她們來說很幼稚的卡牌遊戲,只好傻笑附和她們的「成熟」話題。
不過我還是被排擠了,蘇明麗聯同班上的所有女生排擠我,只能說是性格不合吧。我沒有向任何人求救、訴苦,我沒有哭過、沒有埋怨、甚至沒有憎恨,這點挫折算甚麼?她們極其量只是孤立我、無中生有些壞話,但我仍然完好無缺、毫髮無損,沒有任何肢體衝突的話,咬緊牙關熬熬就過了。說真的,我不認為遲熟、喜歡看動畫片有甚麼錯,也不認為說他人八卦和打扮是成熟的表現,沒辦法,那個時候大家都處於青春期,容易盲目地人以群分。
令我真正開始感到自卑的,是阿龐的疏遠。一個很友好、有許多共同話題的朋友,沒有任何解釋或者預告,就這樣疏遠了自己,剩下我獨自難受和不知所措。我不會怪罪於他,這也許是我該償還的孽債,否則我為何會完全沒有其他能夠支撐我的朋友呢?本來還不認為自己有問題的我,當即不自信了,或許我對打扮、男女關係不感興趣,是真的有問題。那時候,甚至直至現在,我仍然弄不懂阿龐當時疏遠我的因由,怕是認識了更加有趣的新朋友吧。
我開始注意形象,不過是往錯的方向,我想變透明、我想消失,最好誰都不留意我。我變得陰沉、瀏海快要蓋過眼睛,從髮絲的間縫中看人比較不容易被察覺,大熱天穿著長袖外套是為了安全感。我的小息和午膳時間都是孤獨一人,有時候我甚至會不吃喝、躲進廁格裏期望快點到放學時間,因為我就算甚麼都不做依然會無故被取笑。我沒料到,比起爸爸媽媽,阿龐更快發現我的不妥,我想他大概是真的把自己當作是我的親哥哥了吧?阿龐執意要知道我變得自卑的原因,我隨口用最常見的理由推搪,他還特地研究時裝雜誌,說要幫我改改造型、重拾自信。這麼好的一個人,我拒絕不了他的溫柔,便試著穿起他挑選的裙子。
可笑的是,原來嘗試讓自己過得稍微好一點,對欺凌者來說是赤裸裸的挑釁意味,導致她們的行動升級,我的物品開始被偷竊、毀壞,在我焦頭爛額之際,阿龐喝斥了蘇明麗。我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我和阿龐的關係了,我們不是親兄妹,卻比起親兄妹更加親近,他會讓我挽住他的手臂走在大街上,我會讓他走進臥室躺在我的床上談心事。我可以肯定的是,那段時間我們之間的界線非常模糊,模糊到讓我以為他約我去看電影的那天,是要確認關係。
明明住在同一屋簷,卻前後腳出門;明明只是看齣電影,卻悉心地打扮;明明不是熱戀情侶,卻互相依偎著。我不知道是不是青春期的荷爾蒙作祟,以致我將友情、親情錯誤地讀解成曖昧,一整天下來,我所預想的互相表白並沒有發生,阿龐亦沒有任何踰矩的行為。是因為怕甩開我主動挽著他的手會造成尷尬局面,抑或朋友之間躺在對方的床上只是很平常的事,還是一切只是我被少女情懷的假象矇騙,我都不知道了。我唯獨是知道了,阿龐沒有我有的那種心思。
很快就已經是十六歲的我們,晉升高中生身分,就要倒數著公開考試的日子來臨,每個人都摩拳擦掌地挑燈苦讀,就為了搶到踏入大學的入場券。偏偏,我注意到阿龐的心思不在課業上,而是在他的手機上。要是是在玩手機遊戲,我還放心點,然而他顯然沒有在玩任何遊戲,我的直覺告訴我,他是談戀愛了。這個認知讓我心裏不是很滋味,可我又有甚麼立場說話呢?而且我要面對爸爸媽媽的期望,他們想要我去加拿大著名高等學院留學,學業的壓力首次讓我如臨大敵。
我終究避不過上補習班的命運,這是香城學生的常態,以為自己在校內表現不錯,到了補習班卻發現原來自己還沒弄懂公開試的遊戲規則。於是,我每天課餘時間都忙著複習、上補習班、考模擬試,專注於學業讓我的失落感降低。但是某天,補習班下課等車回家的時候,我看見了阿龐坐上了一個女人的跑車、舉止親暱。我不太會從人的外貌準確推測年齡,依然能夠看得出來,阿龐和那個女人的年齡差距,起碼有二十年。出於擔憂的心態下,我決定直接詢問阿龐,出乎意料地,阿龐對此十分坦承,居然還不是一般的情侶關係,而是⋯⋯ 呃、出租男友?
說實話,我起初真的無法接受阿龐從事這種勾當,甚至很想他斷了與那個女人的聯繫,我認為那是不恰當的。
「其實,我知道余爸余媽正在計畫移民,而這個計畫內容並不包含我。也就是說,我得獨自面對這個世界,這聽起來很像歪理,但並非念好書、上大學就代表能夠面對世界。要獨自面對世界,我需要經濟獨立、我需要有錢去支撐我的衣食住行,而這是最快捷地解決燃眉之急的方法。我知道我現在做的事情,確實是在走捷徑,可是時間不等人、你們的移民計畫也不會等我能夠安置好自己才實行,因為據我所知是已經正在實行了⋯⋯ 我不是抱怨甚麼,只是我似乎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
對啊,你從來都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事情要發生就是猝不及防地發生,沒有人給過你任何緩衝的時間。阿龐的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又怎麼有臉面去否定他呢?他只不過是在試著在這偌大的世界裏掙扎求存罷了。
爸爸媽媽計畫移民的事情我是知道的,我為此和他們爭吵過多次,也為他們不把阿龐當成家庭的一分子而感到心碎。抱歉,余家的移民計畫確實不包括阿龐,因為在爸爸媽媽的角度認為這些年來,再多的虧欠,都足以償還光了,也把村屋轉讓到阿龐名下,余家已經不欠阿龐甚麼。我是決不同意這個想法的,阿龐本來可以與父親相依為命、過著最平常不過的日子,一次意外從此扭轉了他的一輩子,他自此一輩子都是孤兒、一輩子都看不見人臉——這孽債,怎麼可能償還得清?我早就下定決心要代替睦叔叔守護阿龐,我怎麼可以一走了之?
為此,考試從無失手的我,分別在香城公開試和國際英語水平考核試失手了,故意為之的,要爸爸媽媽心儀的高等學府無法取錄我。爸爸媽媽對我為了阿龐賭上自己的前途感到不滿,卻也無可奈何,畢竟我已經十八歲,不需要監護人都可以自行決定我報讀的學院、未來的路向。我私下擅自報讀了高級文憑課程,老早規劃好一個學期修到多少學分就可以轉入大學會計學科,以及大學畢業後要往那個方向發展職涯。我深刻記得在機場送別爸爸媽媽的那天,我忍不住哭了,其實我從未試過與爸爸媽媽分隔異地,但我不後悔這個決定,我必須堅強起來。
「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室友了,多多指教。」我笑著說,正是他看不見我的笑容,我笑得更加開懷,毫不打算埋藏我的雀躍。那天驚喜式回到村屋,阿龐坐在客廳偷哭被我全然撞見,他嚇得手足無措地別過臉,以為我跟著爸爸媽媽移民了,沒有想過我會留下來。
「你有病嗎?好好的加拿大不去,偏要留在這裏。」阿龐的招牌冷臉,容易讓人誤會他是冷漠的,要是眼角不是掛著兩滴眼淚,真的會以為他在趕人走。
「啊,成績差,去不了外國留學。」
「怎麼可能啦!」
「唉,我就指望依靠你飛黃騰達,提攜小女子了。」
「⋯⋯你給我去找工作喔。」
我想,既然我影響了他一輩子,那就讓我陪著他一輩子,如此才稱得上是償還。19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ATd0ckY7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