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彷彿在警署被扣押了一輩子,但實際上不足半個月。
「我在病床邊跟她說了好多話,感謝她一直以來的照顧,很抱歉無法救回她的寶貝鴨鵝們⋯⋯」詠心複着蘇婆離世的情景:「⋯⋯還有不用擔心我們,我們會努力過活的。」
我不知該作何感想,我似乎失去了知覺。蘇婆很疼我的,她很疼村內每個小孩,對她來說誰都是小孩,但我就是失去了情緒反應。正如我聆聽着詠心訴說她如何透過動物組織的關係網絡,查找到彭太太失竊物的下落。對了,那失竊物正是彭太太亡夫的盾臂龜,在一個爬蟲愛好者的家找了回來,看顧得可好呢,比我好太多了。
該名爬蟲愛好者是個無辜人,自以為從正當途徑購買的盾臂大龜,竟是賊贓。警方從交易紀錄,順藤摸瓜地探索到一個銀行戶口上,是位叫張秀蓉的死人戶口,被人冒用了。更離奇的是,死人戶口內好幾筆高額轉帳,把金錢戶口轉戶口,當中居然與馮德樂的富婆圈詐騙案、王小姐以及蘇明麗的謀殺案有所關聯,不久之前還每日都有高額提款紀錄,想必是透過分散不義之財的金額巧妙避過銀行的管制。
警方公佈了易容犯盜用身分資料名單,呼籲市民若有與當中的各個身分有所交集,必須要見疑即報,隨即接獲大量懷疑身份冒用的舉報。撇除當中那些蓄意陷害、純屬誤會的舉報之外,持有九龍城「金.禦庭」某單位的業主通報警方,指單位曾經租出給名叫張秀蓉的婆婆,租用人當然是假冒的易容犯。證實了我和詠心當初追蹤的線索並沒有錯,只是那混蛋換了個身分,單位目前還沒有撤租,但犯人亦肯定不會蠢到再回去了。警方便派了大批人員到場搜索物證,發現多套用作易容的服裝以及化妝用品,肯定了作案人的犯案手法。這就足以讓警方頭大了,犯人有多少人、甚麼性別、甚麼年齡,統統都不明確,該如何發布通緝?
詠心找來了一位女律師為我洗脫嫌疑,好像姓譚,那種因富有學識而散發的自信兼且高傲的態度,讓我想起王小姐,以致我總是不願正眼看她。譚律師向我解釋了許多法律條文,我沒認真聆聽,總而言之就是她有辦法讓控方撤訴,根據司法正義底下警方此刻對我的懷疑已是不合理了。一個富婆家中失竊,一班警員就當街把我逮捕扣押,談何正義?都是走個流程罷了,做錯事不道歉才是成年人之間的禮儀。
果不其然,譚律師的優秀特性如同王小姐般,總是有一說一,並且說到做到。我被刑事拘留了好幾天,就被宣布庭外和解了,連自簽守行為都不用。我用「被宣布」一詞,是基於我的身分地位完全是肉隨砧板上、任人魚肉,他們有錢有權有勢的,若想把我關回去,隨時都可以。隨便吧,對他們來說,我只是隻「鴨」來的,處死了也是剛好而已。
「阿龐。」詠心喚回我散漫的思緒:「你還好嗎?」
我抬眼看向詠心,她剪了一頭短髮,我挺不習慣的,不過衣著打扮依舊⋯⋯ 噢不是,耳朵多戴了雙左右不一的垂吊式耳環。易容犯在外橫行,我心情複雜得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你喜歡現在的造型嗎?」我禁不住岔開話題,因為我無法辨別我是否還好。
詠心愣了愣,手下意識地在肩上抓空,驚覺後把手遞得更高撫摸頭髮,回道:「一開始是有點不習慣,但現在我感覺自己變得好看了,還能戴些誇張點的耳環。」
「那就好。」
跟在詠心身旁步出了警署後門,與上回不同,沒有任何記者收到消息,畢竟沒有任何警員和司法人員想要曝露他們的失誤。為了維護那些高大上官商的尊嚴,我才可獲得悄然從後門默默離去的待遇,但從來沒人考量過我的尊嚴、浩烽的尊嚴。香城有句俗語:「法律面前,窮人含撚。」我不算是窮人,可是我想沒權勢的人、不被社會認可的人亦算是某種程度的「窮人」,原來我沒有進步過。
詠心不認為我的狀態適合駕駛,我也樂得當個廢人。坐上自己的銀色戰車,我才有種踏實的安全感,調低副駕座的椅背,我打開好久不見的手機。跳出來的通知,優先顯示了彭太太的私訊,貌似在向我道歉云云。我忍不住嗤笑,思緒回溯到我被扣押的時候,彭太太的大駕光臨。
那天,因她的到來,我不只雙手被手銬鎖住,還用繩子綁住我在椅子上,以防我襲擊尊貴的夫人。彭太太身穿白色金紋的套裝,還是陪襯特別高的高跟鞋,讓自己看起來強勢。依從警員指示來到扣押室,當然是透過關係才能開通這般私下會面的機會。她坐在我面前,翹手翹腿以掩飾緊張,明明防備得很,卻又故作大器地巧言令色,想要從我口中套出她的盾臂龜在哪。
「彭太太,你把我關到死都好,我都不可能正確回答,因為根本不是我做的。」我不認為說道理有何作用,但我確實無法為我沒做過的事情給予任何實質的答案。
語畢,我感受到充滿不適感的靜默,彷彿有許多雙眼緊盯着我,由頭到尾、從內到外重新審視。彭太太揚起下巴,鬆開雙手按住枱面,坐着的身軀傾前,似乎打算再也不留情面地質問:「少來了,你都是為了錢不是嗎?」
「你真的是這樣覺得的嗎?那我直接向你要求不就行了,何必浪費氣力偷一隻大龜?」我不甘願被貶低,既然都要撕破臉面,我就不客氣地反駁了。
「人證物證都有了,你還要抵賴甚麼!」彭太太加重語氣質詢,似是認定了我是個犯人,活該被囚禁。
我靜默了,根本不是我做的,可是誰都不會相信,他們殺死了我。
「和你相處第一天,你以為我睡着了,其實我曉得你在衣帽間覬覦我丈夫的西裝,所以我直接送兩套給你。我是挺喜歡你的,你很聰明,可以成才。本來以為你只是太年輕,難免有些貪慕虛榮,於是讓你跟着我工作,想着可以改變你的價值觀⋯⋯」彭太太徐徐道出這幾個月來對我的顧客回饋,緩緩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拋下一句:「 可惜,我真的很失望。」
「哦,那真是不好意思。」我在彭太太轉身步出拘留室之際,幽幽地回應。語氣上裝作無所謂,實際上我極不甘心,但是被五花大綁的我可以做得了甚麼?我緊盯着彭太太的背影,很輕微地頓了頓,沒多作躊躇,就邁步離去。嘭唥,門關上了。
乒鈴——盯着手機介面排山倒海而來的訊息提示回神,沒有打開彭太太的私訊查看,我不打算給予任何回應,反正我都已經臭名遠播,道歉幫助不了我。無視被灌爆的通訊軟件,我明知網絡上惡言的會比起私訊更為不堪,仍猶如吸毒般打開社交平台索取資訊。
我遭受濫捕一事無人知曉,我想這是譚律師用以與控方談判的理據。因此在社交媒體上,普遍都是報導通緝易容犯的最新資訊,由於易容犯沒有既定性別和體型,讓民眾更感到恐慌了,紛紛討論要如何應對。我掃着掃着,看見了詠心的身影似乎在新聞媒體的短影片中略過,恰巧我沒調靜音,影片的聲音因我停留在影片上而播放了一小段:「女子控訴變臉大師#metoo,卻反被打臉?!」嚇得我趕快滑走,偷瞄詠心的反應。
握着軚盤專心駕駛的詠心並無被我影響,正視着車外路面狀況,淡然回應:「喔,那人確實是跟蹤我,可沒做甚麼所以警察不落案,就被垃圾記者小題大作。」
無法分辨是因為行車要專心,抑或真的沒在乎,我唯有默默把手機調好靜音,再瀏覽相關新聞。看着新聞中帶風向的文字描述,以及紛紛嘲笑「女拳自助餐」的留言,要多刻薄就有多刻薄,我領悟過了。沉默有個好處,就是這個情況硬要說話反而尷尬,而且正因為我可以共情被網絡訕笑的情景,我知道當刻說甚麼也是徒勞。我想,詠心需要安靜地專注在這個短暫又無紛擾的空間,於是我關掉手機,丟進抽屜內,大動作地伸展懶腰、躺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車子忽而停下,還以為到達雀全圍的我睜開眼,只見還在單程路上,未到村口。前頭排着幾輛車子,在我們前面的是李相國的車子,更前面的是蘇氏夫婦的小貨車、村長的私家車,看樣子都是回村。明明村內的停車場那麼寬闊,車輛卻堵塞在村口,像排隊進收費隧道似的。
「村口有樹倒了麼?」我看不見前頭的情況,隨口猜測道。
「忘了告訴你,我們村有鎖村政策了。」詠心雙手擱在軚盤上,往後依靠,似乎是預計得等上一會而稍作放鬆。
「甚麼鎖村政策?哦,因為易容犯嗎?」我仔細細想,得出既荒謬又可以理解的結論:「連村長都在排隊,要是誰都不能相信,由誰去檢查呢?」
「由沒出過去的人負責站崗,例如黃家那些老不死、梁志星之類的混帳東西。」詠心把話說得咬牙切齒,這是因為她認為蘇婆被舉報私養家禽,鐵定是黃氏那邊的人好管閒事,間接氣得蘇婆急性腦血管破裂去世。下意識拍了軚盤一下,詠心忽爾想起有事告知:「喔,還有蘇婆忽然冒出來的直系孫子,好像姓陳。」
「聽起來是個爛人。」我從詠心的語氣中真切地感知到。
「喔,你即將可以感受一下。」前面的車都放行了,詠心慢駛往前,我得以看見村口的簡陋木製閘門,以及一個類似看更亭的位置。
一個目測二百磅的陳姓胖子,拿着文件夾板、站在看更亭前,剛指揮李相國離去,便一搖一晃地走過來。詠心調下車窗,那胖子前臂壓住車頂,躬下身與詠心平視,語氣無比噁爛:「嗨,詠心,誒那是誰?你的觀音兵麼?」
「⋯⋯」詠心和我都霎時當機了。說真的,我沒有歧視胖子,不過如此令人厭惡的胖子還是第一次見。他光是靠近車窗都已經能夠聞到體臭味,與我汽車內安置的薄荷香氛互相角力,居然擺出一副自以為可以吸引女性的模樣,說出自以為好笑的冒犯話語。要是狀態好的我,很快就能作出反應了,然而我現在腦袋一片混亂,安靜了半分鐘才找回聲線,還要基於我已經聲名狼藉而要走憋屈的自嘲路線:「不,觀音兵是無私奉獻卻得不到回應,我是被包養的那種。撇姓佘,目前寄居在詠心的家。」
能夠治得住無恥的人,只有更無恥的人。那胖子明顯被我的話噎住,他應當曉得我是誰,我早已在村民們的口中由光宗耀祖變成了過街老鼠。因此我在二次被捕之前在外住酒店,就是怕回來接受非議,但我還是回來了,沒想到把「被包養」這個詞彙說出口比起想像中容易,或許是我沒甚麼可以輸了。
陳姓胖子站直身子,繞過車頭,敲敲我的車窗,語帶不善地高聲叫嚷:「下車!我要搜身!」
我沒有動作,偏頭看向詠心:「我感受到有多爛了,蘇婆死之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他憑甚麼在這裏?」
「蘇婆的子女都過世了,因為沒立遺囑,他是最直接可以承繼蘇婆遺產的人。」詠心默默關上車窗才回應:「我也很討厭他,可是村民們都圍觀着,我嘗試幫你調停,你也別太對着幹。」
我聳聳肩,與詠心差不多時間打開車門下車。不遠處的鄉事辦公室門外坐了一群旁觀的人,包括剛回村的村長、蘇氏夫婦,還有些長年的老人們本來正在孔明燈上題字,聽見這邊的動靜都停下手來觀望。另一邊,生意冷清的雀全茶餐廳,梁志星、黃桂芳、黃相澄等人都在遠觀,不曉得有沒有吃着花生。
「名單上有阿龐的名字,他從小到大都在這裏住,沒甚麼好搜身的。」詠心指着胖子手中文件夾板上的名單說道:「而且說真的,你也沒權對任何人進行搜身。」
「欸,不是。這是我們村一起制定的政策,他不是也很久沒回來嗎?」陳姓胖子擺出一副融入村內的模樣,像極了現代員外,滿口假惺惺的正義,實質被權力慾佔據了頭殼。胖子把那名單夾在腋窩下,故作無可奈何:「要是又有易容犯入侵,那就是我的失職了,抱歉了兄弟。」
雖然不知道為何才認識五分鐘會是他的兄弟,可是太多雙眼睛正在注視,為了避免更多的麻煩,我站直、攤開手臂,示意接受搜身。陳姓胖子上前,似是想要使出那種有毒男子氣概的互瞪,但我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不單止是我的面部識別障礙問題,而是他比我矮一截。當他來到我跟前發現不對勁,便轉為故作認真地「搜身」,想必是學着警匪電視劇般,胡亂在衣衫外拍拍,絲毫不曉得搜身的確切程序。由於湊得近,我可以聞到油脂混雜着廉價沐浴露的體味,散發這種味道的人明顯對生活細節不重視,通常蠢得很懶惰,聽不懂就不願意學習,只想不勞而獲。
「佘允龐是吧?做小白臉很好賺嘛。」陳姓胖子裝作威嚴裝不下去,索性轉為譏諷。他從腋窩抽回夾板填寫,剛好讓我瞄見名單上面紀錄了各村民的出入紀錄。
「嗯,還好吧,至少是可持續收入來源。」我先是暗諷他霸佔遺產,再從善如流地反問:「你是陳熙楠嗎?」
陳姓胖子吃驚地側身收起名單,不解問:「你怎麼知道哪個是我的名字?」
「我們村裏人不多,都記得名字。」我拍拍他的肩膀,言語間印證他才是外人,不理會他作何反應,便與詠心坐回車上。車子駛過胖子身側,停泊在爛地停車場。
走回余家途中,可見村內不少家門都掛上燈籠。祠堂前空地擺放了幾枱圓桌,想必正是準備今晚的中秋節盆菜宴,難過的是圓桌數量變少了,看着頗為冷清。方才提及鄉事辦公室外的孔明燈,是雀全圍的中秋節習俗,村內也只有特定那幾個老人會製作了。儘管放孔明燈在香城會觸法,可是老人們不願摒棄傳統,每次放的時候都用根繩子拉住,就不會被檢控了。
「佘哥哥⋯⋯」、「噓噓,快走。」碰巧看見知柔欲向我打招呼,卻被母親慌忙拉着回家,旁邊跟着個不作聲的知禹,愣愣地看着我。我眼尾瞄見了他們,絲毫不敢正視,我不知道孩子們是否知曉我的事蹟,自尊心作祟的我只得裝作沒注意到,略過了那三人。
幸好現代化使到人與人之間產生冷漠疏離,儘管我在村內遭受冷待,但不至於被指罵、丟臭雞蛋。余爸和余媽並無對我說甚麼,自從上次保釋我出來就不怎麼對話。我不曉得該怎麼面對兩老,索性搬進趙璇和學軒原本居住的單位,亦是我兒時居住過的單位。這個單位仍然會令我感到不好受,總好過待在余家失去個人安靜下來的空間。
單位內的衣櫃、輕便的個人用品都清空了,只是家具、碗筷、玩具、學軒的書包等陳設物品仍在。晚飯時間,我睡在沙發上,因為不管是趙璇的房間,還是學軒的房間,我貿然佔用了感覺很怪異。我有點餓,不過單位內的食物貯存早已被清空,畢竟空置的時間足以讓食物變質。我打算直接睡到早上,才外出購買食物充飢,現在不太想外出,外面的村民們正在享受盆菜宴。我可以想像到倔強的詠心與余爸、余媽相對無言的狀態,真是不敢插足其中。
叮咚——門鈴響了,我以一身頹廢的家居服前去開門,反正現在都不需要形象管理。沒料到,來者是身穿西裝的黃知銘,一手拿着公事包,一手拿着外賣飯盒,開朗地對我說:「佘哥,一起吃晚飯吧!」
我會讓黃知銘進屋,絕對是飢餓感使然。真想不到有這麼的一天,我們的衣着打扮會對調,可事先聲明我的衣服並沒有皺巴巴,只是相對頹廢。打開發泡膠飯盒,水蒸氣帶著香氣撲鼻,是集合叉燒、燒肉、油雞、紅腸和滷蛋的燒味五寶飯,外搭兩條故作健康的菜心。
「我想着五寶飯看起來層層疊疊比較像盆菜,不過當然沒得比,將就一下吧佘哥。」黃知銘下意識抓抓頭,感受到頭上黏手的定型髮膠迅速縮手,不動聲色地把西裝外套當作抹手布。
「你來了我這邊不去吃盆菜宴,芳姨會生氣吧?」我拿着豐盛的飯盒有點不知所措,以我所認識的黃知銘明明是個會落井下石的人,例如打開飯盒會看見燒鴨之類的,諷刺我陪睡。
「會,不過我媽以為我今天加班,所以她只會生我老闆的氣。」黃知銘拆開即棄筷子,把蔥油倒在餸菜上,大快朵頤。
「⋯⋯你怎麼會想來和我吃飯?」別怪我防備心重,真的受寵若驚了。此刻,黃知銘與我並肩坐在沙發上,聞言以手臂撞了撞我,回道:「我知道以前的我肯定會大聲嘲笑你,現在我出來工作了,加上最近雀全圍發生了這些⋯⋯」
黃知銘環視這個單位、聳聳肩,婉轉地暗示學軒的夭折,續道:「我覺得,或者你可能需要有人陪着。」
電視機開着,正在播放那重播了幾百遍的喜劇電影,內容似是應節,又不太相關。男人之間沒甚麼好說的,就這樣默默坐着吃飯,偶爾因應可笑的劇情吐槽兩句,時間便流逝得很快。我想起了小時候黃知銘在我們當中年紀最小,硬要跟着我、詠心和蘇明麗一起玩耍的日子,走進山野甚麼都害怕,我還得又哄又引導,大家才得以玩得歡暢。
「佘哥,找天我們去露營吧,叫上詠心姐。」黃知銘提出邀請,忽爾傷感惋惜:「可惜差明麗姊姊,不然就能復刻兒時⋯⋯」
「你這小子,叫蘇明麗姊姊,卻管詠心叫姐,詠心聽見肯定不願去了。」我轉移話題重點,也沒想通在迴避甚麼。自顧自起來斟了兩杯水,我聽到黃知銘似是尷尬的乾笑聲,把其中一杯水放到黃知銘面前,另一杯仰頭就喝下。
靜默不過三分鐘,黃知銘倏忽拋出問題:「你說,為甚麼外星人偏偏選了明麗姊姊呢?」
「甚麼?」雖則詠心給了我講解村內近況懶人包,只是我不解黃知銘怎麼會也相信這種無稽之談,下意識反駁:「哪來的外星人,都是人為的蓄意謀殺。」
「但是要怎麼解釋我們都沒人發現到?」黃知銘反問。
「蘇明麗到國外留學了六、七年,期間很少回來,甚至疫症時期根本沒能回來,變得不熟悉很正常吧?」我放下水杯,開始收拾吃完的外賣盒和即棄餐具。通常有眼色的人看見主人家收拾,都會意識到是請客離席,然而黃知銘似乎還未被社會化得透徹。
「佘哥,我們可不是你,那女人的臉和明麗姊姊一模一樣,要是一般人怎麼可能做到?」黃知銘加以追問,還居然嘗試說服我相信外星人論:「要不是找到了明麗姊姊的屍體,我們至今仍然被蒙在鼓裏。」
我歎了口氣,指出當中盲點:「你認為外星人才做到,是因為理論上外星人比起我們擁有更高科技,既然這麼高科技,我們人類怎麼會找得到蘇明麗的屍體?」
「那要怎麼解釋富婆圈詐騙案?犯人可以男變女、女變男,甚至不同年齡、身高。」
「警方推斷是由一群有組織的人盜用身分犯案啊,而且不是檢獲大量用作偽裝的衣物和易容工具嗎?」
「最近的店舖偷竊案,警方依從人證、物證和指紋逮捕的疑犯,卻發現疑犯居然能在犯案的同時間,在人來人往的酒樓與親朋共聚;交通意外中,有家室的男死者,因使用外送平台下單而被發現仍然生還⋯⋯」黃知銘一連串地提出更多事件作為他的理據,只是都是道聽途說的陰謀論,根本沒進一步跟進事件後續:「還有應屆公開試爆冷狀元,被親戚指控並非當事人,早已被頂替⋯⋯ 要是人為,怎麼可能同時間這麼多假冒事件發生?易容犯真的能這麼神通廣大嗎?」
「你舉例的這些,根據犯罪心理學家判斷,都是模仿犯案。」我不傻,在調查易天顏的過程中,我沒少去關注類似案件,唯有搖頭點出客觀事實:「第一個案件真正的犯人,是戴上了人皮面具和盜取指紋,導致警方誤認;第二個案件的死者,以為殺了個與自己相似的人,製造假死現場,就得以逃避家庭問題;最後的爆冷狀元,因為出身於三流學校,被親戚眼紅而遭受抹黑。這些都是有人想假借易容犯的名義,逃避他們該面對的現實。」
「佘哥,你也曉得我膽小得很。」未料黃知銘已經油鹽不進,自說自話:「其實我真的很害怕,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哪天被外星人擄拐,詠心姐該怎麼辦?」
「怎麼扯上詠心,你到底想表達甚麼?」對話發展開始令我感到不悅,卻因黃知銘擦邊球式點中我的弱點,一時之間未能立即想通這傢伙葫蘆裏賣甚麼藥。
黃知銘從他的公事包掏出了一份保險書,忽然展開推銷:「我們公司最近新推出了《外星人擄拐保障及責任保險》,涵蓋香城尋找你的費用,若然你僥倖逃脫,將會保障你被擄拐期間失去的收入保障;萬一不幸遇害,我們也能夠向受益人提供高額補償。」
「⋯⋯真心嗎?」腦筋一時轉不過來,我難以置信地呆望着黃知銘。
「我知道這聽起來像開玩笑,但我們公司的理念是百變應萬變,推出貼切社會狀況的保障是我們的使命!」黃知銘從善如流地遞上印有公司名稱的卡片,寫着從沒聽聞過的「聚眾保險公司」。
靜靜地看着黃知銘放在茶几上的保險書和卡片,我已經不知該從何開始吐槽,無論是莫名其妙的外星人保險,抑或是語境頗有毛病的公司理念。我腦內思考了許多,同時無從整理,隱約覺得哪裏不妥,又未敢當面奚落黃知銘,唯有言明送客:「夜了,把東西放着吧,我遲點給你答覆。」
喀,門關上;碰——茶几被踢翻。氣得只覺有股氣哽在喉嚨間,堵住嘶吼的可能性,憋住怒火於胸腔中,若能倒帶,我願意親手捏死只因一盒五寶飯而暗地感動的自己。果然,我對黃知銘的理解和觀察沒有錯,他就是個爛人,即使沒有落井下石,假作關懷亦好不到哪裏去,只是爛的展現方式不同。
是易天顏介紹的工作。我盯着掉落地上的保險書和卡片,想起了這麼一回事。
1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NQwbLI3kxH
月明星稀,徐徐升起的孔明燈被繩子牽絆住,飛得高高、卻無法飛得遠遠;晝夜交替,拉扯絲線把七彩的風箏拋上晴空,依舊飛得高高、卻無法飛得遠遠。
轉瞬間已是重陽,農曆九月登高避禍。
幸好,我不但避過了,還破除了禍根。我將黃知銘給予的卡片和保險書,拜託詠心交予她的律師朋友,以查冊的方式找到了該公司的據點,位於破落的工廠大廈,明顯是個裝樣子用的空殼公司。我和詠心讓譚律師出面,向警方重案組提供所蒐集到的資訊,接著就交由警方辦事。悻然,警方搗破了其基地、差點捉到疑犯之際,卻眼睜睜看着疑犯畏罪跳窗。工廠大廈外面是斜坡,疑犯直直滾進城門河,待警方尋回屍體之時早已氣絕身亡。
根據警方公佈的資訊,他們在該據點搜獲大量變裝用品,數量比起上次更為誇張。同時,他們在據點中兩個發臭的保險箱內,找到了被分屍的屍塊,經過基因鑑證竟是通緝已久、疑為共犯的馮德樂。雖則警方初步懷疑是分贓不均導致內訌殺人,但坊間反而傾向認為馮德樂只是眾多被盜用身分的受害者之一,畢竟那麼多的易容裝備,單人犯案未必不可能。再者,易容犯似乎對於科技範疇不熟悉,以為毀壞智能手機便可消除證據,沒想到手機中的記憶卡完好無缺,剛好被警方撿獲。從中找到馮德樂臨死前攝錄的對話內容,得知易容犯主腦樣貌和名諱——易天顏,初步認為就是畏罪跳窗而亡的疑犯。
雀全圍再次翻了天,不過這回基於村民都是受害者,也早就接受過調查,警便只搜查了租借給易天顏的單位。該單位是黃犁萍所有的,負責管理的林鯤被嚇得渾身顫抖,焦急得連連向大家道歉,認為是自己引狼入室。誰又敢責怪如此無助的老人家?加上眾所周知黃犁萍強硬的個性,誰都沒那個膽子去究責。
重九秋祭,黃家都要在祠堂舉行祭祖儀式,至於蘇家和余家則沒那麼多限制,只管各有各掃墓。過往蘇太都會做重陽糕和花糕,分發給村民享用,遺憾今年愛女命殞、蘇婆仙逝,光是掃墓都哭得不能自已,哪有心情去製作糕點。香城的法例保障圍村原居民的合法傳統權益,因此村內的原居民都是在自家的山墳進行掃墓。基於我的父親只是個租客,所以他的骨灰還是安置在公眾墳場,要特地駕車到和合石。本來我是懶得出門拜祭的,可是余詠心小姐非要拉着我去拜祭我父親不可。還好大家焦點轉移在易天顏身上,沒空給我關注,我才得以有空間喘口氣。
墓碑上的男人笑容看着就覺得陌生,偏偏是我最親的人。詠心放下一束菊花,雙手合十,貌似虔誠地拜祭,不說還以為我爸是哪個神明。我靜靜地杵在詠心旁邊,每年都是這樣,小時候尚會顧忌余爸余媽而做做樣子,自從余爸余媽移民之後,我就索性不裝了。連燒肉、白切雞、米酒之類的貢品都沒買來,人都不在了,這些有的沒的並沒有意義。看,萬里晴空,有甚麼好傷感的。
找了個無人的空地,我拉扯着風箏的絲線,小跑步讓風箏能夠乘風飛得更高,再把圓線轆交給詠心拿着。明明是個高材生,卻連風箏都不會放,每次都是要由我去勞碌一轉,要不是認識了這麼多年,差點就以為她喜歡我了。
「欸,要是我以後沒能叫你,節日還是要過。」詠心望著高飛的風箏說道。
「怎麼,得絕症了麼?」我隨意回答。
「啋!我身體健康得很。」詠心玩鬧式以手肘撞了撞我的胸膛。
「那怎麼會沒能叫我?你不揪我就不過。」
「叛逆期過了那麼久就別裝了。誰曉得未來會如何呢,誰也不可能一直在誰的身邊吧?」
「⋯⋯是的,誰都不可能一直在誰的身邊。」我猝不及防地想起了以往余爸叮囑我的那句——「我們不可能一直陪在你身邊」,揪心的感覺旋即襲來。
風勢驟然變大,風箏趁機搶奪更多的絲線以飛得更高,牽引猶在,我下意識捉住詠心的雙手,想抓穩圓線轆,意圖控制着線的拉力,別讓風箏斷線飛走。與詠心挨得極近,才察覺自己已經踰矩了,只是不想風箏斷線,不能放手,唯有借幽默來化解沉重的情緒:「要是哪天你不叫我一起過節,我們就有過節了。」
「說認真的。」詠心沉下聲線,表達無奈。
「我很認真啊?」我揚高聲線,假作真誠。
風聲颯颯,只見她低下頭,輕聲說:「我喜歡你。」
「甚麼?」我想故作風聲太大,沒聽見。
「我愛你。」
眼睜睜看着風箏斷線掉落,我呆了片刻後的首個反應,是跑走。雖然我可以用撿風箏作為借口,但是我倆心知肚明,在面對詠心的表白,我選擇了落荒而逃,不作回應。是的,我是個懦夫,還作出了「只要我假裝不記得,你也只能憋住不提起」的姿態,恃仗詠心應該不可能追問,而當作無事發生。
與詠心保持着尷尬但故作平常的社交距離,回到村內,才下車不久,聽見村民議論紛紛。此時,余爸余媽看見我們回來,一個箭步衝向他們的閨女,余媽緊張兮兮、開口即哭腔懇求道:「囡囡,拜託跟我們離開這裏吧,這裏待不得!」
「怎麼了?發生甚麼事情?」詠心不解反問。
因着我的身分有些許尷尬,只得識趣地迴避,默默淡出余家三口子的對話圈。鄉事辦公室外的茶座,剛好就見村長和李相國在不遠處討論着甚麼,佘叔坐在一旁。本來躊躇着不敢上前,怕村長對我的印象變得不可,佘叔抬頭望見我,招手示意,我唯有乖乖靠近。
「不是的,我認為我們應該要更加嚴防死守,這條村是祖先留給你們的福祉,若然大劫將至,凡人之軀逃到哪裏都是一樣。」李相國正在認真地向村長說着貌似很嚴重的事態。村長瞥見我,沒說甚麼,亦可能是專注於聆聽李相國所言,只是拍拍我的手臂,示意問候。這足以讓我鼻酸,原來村長沒嫌棄我。
離村長和李相國幾步之遙的佘叔,其不安抖動的右腳,在村長轉頭之際戛然而止,我上前不解詢問:「叔,怎麼了嗎?」
佘叔指着桌上兩本攤開的老舊泛黃線裝書,我好奇看了眼封面,分別是《福州分支雀全圍黃氏族譜》和《禪師題詩》。佘叔搖頭悄聲向我耳語:「他們在祠堂挖到一本詩,說是甚麼會預言的黃蘗禪師的徒孫清朝時為黃氏祖先題詩,方才李叔解詩指今年臘月將有浩劫。」
「甚麼浩劫?」我滿頭問號。
「唉。」佘叔似乎很受不了神經兮兮的大家,小聲揶揄:「天機不可洩漏囉!快點裝作同意並且感到害怕,待會來我家,我們想辦法離開這條瘋子村。」10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5he0sPB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