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習慣了這個看不見人臉的視點,忘記了以前還看得見的時候是如何。我一直生活得很好,好得似乎看不看得見人臉到沒所謂,是的,我曾經也是個「正常人」。雖然我不喜歡將自己定義為不正常,但是確實一般人並不能理解或者同理我的狀況,會以為看不見五官好像很小事,不知道對生活可以造成甚麼影響。而我早已很熟習我的缺陷,到了一個不知該如何解釋的狀態,就像從來未走過路的肢障人士,他仍然可以很快樂、不需要他人的同情,因為他早已習慣了不能走路的生活,也難以斷言能走路會使他更快樂。
此時的我,就在村屋天台,晾好了的衣服隨風輕輕飄動,遠離充斥光污染和熱島效應的市中心,其實香城很清涼、夜空很美。可惜人往往習以為常便不懂得欣賞,就好像香城人對建築物上的竹棚見怪不怪,毫不曉得在外地人眼中圍繞高樓大廈的竹棚乃是城市奇觀。或許就是我太過習慣不被缺陷限制生活,以致我忘記了我認不得人;或許是雀全圍就是我的舒適圈,以致我只是犯了一個小錯誤便如臨大敵、陷入鬱悶和慌張之中。是的,我很慌,我記起了當初看不見人臉的困境。
那時候我還是小學四年級、九歲,父親意外過世了,我被送到社福機構生活。不知道是壓力大還是無法適應新環境,我總是頭痛、看不見人臉、分不清誰是誰、恐懼。剛開始,其他孩子因為我總認不到人而覺得我是怪胎、排擠我,然後慢慢開始升級至搶物品、吵架、肢體衝突。我有沒有反抗?有,還意志很堅定,只是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是十幾人欺負我一個人。我有沒有告訴機構內的大人?有,投訴之頻繁,足以將那些大人將我的名字寫在他們心中的「麻煩榜」上。即使曾經有位新入職的熱血社工得知我的情況,主動帶我去看兒科醫生,卻被醫生認定我只是小孩子博取關注,因為沒有明顯外傷促使有腦部受損的機會,那個醫生並不把我看不見人臉的說話放在心上。
後來我才知道,我在社福機構只待了幾個月時間,可是我卻感覺待了好幾年。原來當人陷入絕望之中,會感覺不到時間流逝,奇詭的是,那種感覺就如被困在一個時空輪迴之中,日復日地不斷重複上演被欺凌、壓迫的爛事。這是個矛盾的狀態,明明感知上時間猶如停頓了,但是感覺上時間過去了很多。到底是事情重複發生得很快,所以幾個月就如好幾年?抑或是時間過得很慢,所以幾個月就如好幾年?九歲的我只知道,我失去了很多,而我本來就擁有得不多,連容身之處也失去了,連我睡的床都不是屬於我的。
直至我照常回到學校上課,余詠心看見我臉上的瘀傷,氣瘋了說要幫我報仇。那時候她總是紮著兩條辮子,看起來就像《魔法小櫻》裏兇巴巴的李莓鈴,明明沒有魔法,卻總是勇於往前衝。她先是向老師告發事件,可想而知作用不大,對教職員來說不增加工作量比起學生的生死重要得多。於是詠心就告訴了余爸余媽,告訴了全村人。不知道是出自同情、還是雀全圍就是這麼團結,在余爸余媽的帶領下,村民們集體投訴社福機構,還鬧到上了新聞社會版的半頁篇章,算是在當年罕有受到社會關注的領養事件。
如是者,不想背鍋的社福機構加快了余爸余媽領養我的手續,很快我就被帶回村了。那天,大家在祠堂前的空地一起吃火鍋,慶祝我平安回村,氣氛可以媲美節慶日吃盤菜的情景——那是村內最隆重的排場,對此我深感榮幸。火鍋的蒸汽令到周遭視野變得模糊不清,我低頭嚼著美味的食物,吃到了眼淚,苦澀但幸福,才發現我不想離開這個地方。
「我們不可能一直陪在你的身邊,所以你要學會如何認人。」余爸溫和地對我說。
余爸余媽意識到我所說的看不見人臉,並非甚麼可笑的博取關注,大費周章地找到願意研究我這個案的腦神經科醫生,才診斷出是面部識別能力缺乏症。儘管我並無外在傷害導致腦部受損,醫生則推測是由於喪父的影響,我過分悲痛的心理引致了生理疼痛,腦部誤以為有所受損,才會無法辨識人臉。目前的醫學對我這種患者的缺乏研究,沒有任何根治的方法,只能拋下一句「心病還須心藥醫」。為此,余爸余媽、還有詠心都費盡心力去幫助我學會與這種莫名其妙的症狀共存。
尤其是余爸,他特地購買了不少關於肢體語言觀察的書籍研究,希望藉此訓練我認人技巧,在這方面余爸對我相對嚴厲,他期望至少不要被外人標籤我是奇怪或是沒禮貌的人。故此,由村內人開始,我要透過衣著打扮、聲線、小動作來辨識人物,繼而逐步加大難度,要我研習肢體語言技巧、代替察言觀色。
「我們不可能一直陪在你的身邊,所以你要學會如何認人。」余爸總是這樣對我說。
余爸試過把我帶到人多吵鬧的商場,故意撇下我,他會換了一身衣服,就要我靠著細節辨認、找回他,才得以回家。即使我當時已經十二歲,不過在人多、流動性強的地方,我仍然感到害怕,因為看不見人臉表情、只感受到視線的狀態下,我不清楚看過來的目光是善意還是惡意,更害怕的是要是我辨識不到余爸,我便不能夠回家。我害怕被丟棄,所以很快憑着拼命的努力,克服了大部分的障礙,但是我依然有我的盲點,這些部分就只能夠依賴運氣和應變能力解決。是的,我有我的盲點,才十二歲的我以為做到余爸的要求就不會被丟棄,卻沒弄明白他們不可能一直陪在我身邊的意思。
初中的時候,正值男女生對於愛情和性方面逐漸好奇的年紀,我當然不例外。身高拔高、體毛長出,下體變得敏感,光是一些簡單的念頭、閃過的旖旎就會有了反應,更可怕的是一旦充血便久久難以平復,是個很尷尬的時期。你們以為生理反應已經足夠尷尬了嗎?不,更尷尬的是我在領養家庭中需要面對同樣正值青春期的「妹妹」詠心,說清晰點,是要面對余爸余媽潛意識中的防備。我並不為此感到被嫌棄,也理解余爸余媽有意無意分隔開我和詠心的舉動,畢竟頻繁又難以控制的生理反應都令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潛在的性罪犯。偏偏,我確實對詠心有了那麼一點小心思,我還被自己的想法噁心到。
人們都說學校是社會的縮影,而在學校內所有關於性的課題都是禁忌,學校師長只會情緒勒索式地恐嚇你們不要性交,實質卻無法阻止少年少女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因此,校園生活中女生往往備受保護、很是矜貴,而男生則是被標籤為滿身汗臭的混蛋,時常都要被檢視、提防有沒有「鹹濕」的嫌疑。雖然會有這種針對男生想法的師長,骨子裡肯定也是個淫蟲,才會覺得被成長打得措手不及的男生們淨是會想入非非。只是身處於這種不平等的成長環境下,男生想要得到讚賞和肯定,就必須要承受更多的摧殘和踐踏,要是捱得過就是一條好漢,捱不過就只能淪落成噁男。
為了不要成為噁男,以及保護詠心遠離閒言閒語,我選擇了疏離詠心。這是一個不合適的做法,但是在當下卻是我所能夠想到的、最正確的做法。由於我們不同班別,要疏離實在是很簡單就做到的事,我也藉著這個機會認識了新朋友,並且嘗試讓生活遠離余家。因為我心裏知道余家待我好,並不會長久,成年以後還得獨自面對世界。
在余爸的嚴厲訓練下,我確實對身邊人的狀態較為敏感,容易察覺異樣。就如我察覺詠心開始在炎熱的夏季穿著長袖外套,本來可愛的平瀏海長得快要蓋過整個臉孔,雖然對我來說沒差,但這顯然是自卑感高的表現。在和她「兄妹談心」後,得知她為吸引不到心儀的男生而自卑,我隨即自薦要幫她做造型。男生就是這樣,一方面告訴自己要疏離心儀的女生,這段感情不該發生;另一方面卻選擇在女生生日的那天送上一條合身的裙子,哄得對方非常高興。當時的我只是希望告訴她,她很好看,想要她對自己自信多點。
那天學校便服日,詠心穿著我送的裙子,撥開了瀏海讓臉蛋重見天日、以及我給她綁的麻花辮,讓她增添了幾分清爽可愛——造型書上都是這樣寫的。我曉得有達到大家心目中的漂亮,因為看見其他男生整天下來,面部就如向日葵般跟隨著小太陽詠心移動、還無事獻殷勤,我就知道他們對詠心的新造型刮目相看。
然而「好心做壞事」是永恆定律,接下來的日子,我終於覺得不對勁。原來詠心個性開朗,忽然變得自卑,並不是因為甚麼「心儀男生」,是因為她在班內被其他女生欺負了。諷刺的是,帶頭的是村內出名熱心助人的蘇氏夫婦的女兒蘇明麗。甚麼時候開始的,已經無法追溯,可是我親眼見到,她們正在把詠心那被塗鴉得髒兮兮的桌椅搬到雜物房去。我極為氣憤,當場就喝止她們,蘇明麗還知道要畏懼父母,只得在我的怒視下悻悻然搬回課室內。我深知她們不會因為我一次的喝斥而不再欺負詠心,而我亦對於疏離詠心以致未能及時察覺她被欺負而感到懊惱,詠心不把此事告知我,應該也是因為感受到我的疏遠。
男生天生就被定性為保護者的角色,我很氣我自己沒能保護到詠心,那是我的失責,更別說我喜歡著她。為了亡羊補牢,我重新與詠心拉近距離,想要在校內成為她的「保鑣」。說實在,我很喜歡和詠心膩在一起的感覺,即使我們不會有任何親密接觸,亦足以令我心情愉快。班級有人在傳我們的緋聞,對此我一邊嚴正地撇清我和詠心只是兄妹關係,一邊在深夜的被窩內暗喜。或許你們會覺得我是個孬種,又要喜歡,又不敢告白。是的,我當時也是這樣想,所以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我得表白,哪怕詠心接受之後,我們的處境會十分尷尬。坐言起行的我,隨即這幾天相約詠心一同出市中心看電影,咳、我承認這樣很老土,但當年的我還是很純情。
「你說你喜歡我,但其實你是想說你喜歡余詠心,你都分不清誰是誰,你是真的喜歡嗎?」蘇明麗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伴隨著嘲笑。
你們能想像嗎?懷著忐忑不安又有所期待的心情,特地好好打扮一番、特地準備了表白說詞、特地提早到達現場熟悉環境,電影完場便站在門外等候去洗手間的詠心,打算她一回來我就如電影場景般浪漫告白,再一起手牽手乘車回家——我卻認錯了人、表錯白。不過我想蘇明麗有一點沒有說錯,她只是故意裝扮得和詠心一樣,我便不出所料地被糊弄了。我連喜歡的對象到認不得,那我喜歡她甚麼?
蘇明麗踏著勝利的步伐離開,沒錯,她是來報仇的,就是這麼無聊,可是亦確確實實地羞辱了我。到真的詠心回來,我茫然了,心裏不斷自我質疑:「我真的喜歡她嗎?」、「為甚麼會認錯?」、「會認錯還叫喜歡嗎?」⋯⋯ 這一節插曲,成功挑起了我的惱火,我不敢告訴詠心我準備表白,我不敢告訴詠心我認錯了人,但是我絕對敢與蘇明麗撕破臉。
學校是社會的縮影,不要介意我重複這句至理名言。因此蘇明麗怎麼作威作福也好,我只需要在她的人際網絡中,加一點猜忌、只需要一點點,她的朋友們為了明哲保身,紛紛成為了欺負詠心一事的污點證人。我把收集到的欺凌證據和污點證人呈交給校方,揭發蘇明麗帶頭欺凌詠心,事件曝光後,蘇明麗受到校方的懲罰,被同學們相繼冷待、甚至割席。其後,蘇氏夫婦親自上門向余家鄭重道歉,詠心不知我在背後做了手腳,表示她早已原諒蘇明麗。可笑的是,以往朋友成群的蘇明麗在學校熬不住被孤立的狀況,不足半個學期,便主動要求父母把她送到國外留學。
呵,沒想到過了這麼久,這點破事我仍然記得一清二楚。我已經晾完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了,詠心比起我早回房間,我不曉得她還有沒有生氣。現在我的眼皮已經很重很重,要道歉甚麼的,只得等明早才算了。想了這麼多東西,我不知道是否潛意識在為自己今晚的失態辯護,都不知道有否辯護成功,也許我從來都是個爛人,要不然做壞事怎麼會如此得心應手⋯⋯
時鐘指針指到六點、鬧鐘響鬧,是起來道歉的一天,梳洗、煮早餐、敲敲詠心的房間門。唉,不是親兄妹就是有點尷尬,我打開房門又不是,不打開她又不醒。我歎口氣,扭開詠心的房門,上前打算重施故技捏她鼻子,可是我一摸上她的臉,是濕漉漉的,有股很濃重的鐵鏽味。我驚得後退開燈,燈掣上鮮紅色的手印,我再次看向詠心,她的臉是一片血肉模糊,整個枕頭、床單,都是滿滿的血水流淌。
「⋯⋯救命!救命呀!」咽喉艱辛地發出了求救聲,我跑出村屋尋找救援。
「世侄呀,發生甚麼事呀?」黃村長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村長,詠心⋯⋯ 詠心她⋯⋯」我急於轉身解釋,卻駭然見村長的臉也是血肉模糊,血從臉上潺潺流落至衣衫上。
「詠心怎麼啦?」蘇太走來,臉部亦是血肉模糊;伴在她身邊的蘇先生抬起頭,眼球掉在地上,滾到我的腳邊。
我驚慌後退,想要逃跑,只見村民們從屋內紛紛走出,黃知銘、蘇婆、佘叔、蘇明麗⋯⋯ 同樣是血肉模糊的臉部,直直向著我走來。我環顧四周,無路可逃,只得失聲大叫:「不要過來!走開!你們給我走開!」
忽然,一隻大手搭在我右肩上往後扯,拉力使我不得不轉身對著來者的爛肉臉,只聽見熟悉的男聲在我耳朵中炸開:「允龐,爸爸不是讓你對長輩要有禮貌嗎?不可以大吼!」
「啊——」睜眼、驚醒,滿頭滿背都被汗水浸濕,告知我剛才的可怕景象是場惡夢。我是甚麼時候睡著的?拿過放在床腳的鬧鐘,是凌晨三點半了,還有兩個半小時就要起來煮早餐道歉。真的是惡夢嗎?我攝手攝腳扭開詠心的房門,從狹縫之中窺探詠心的狀態,很好,睡得歪七扭八的,不像夢中般是側躺。確定了只是發惡夢,我才冷靜地回到房間內。
我記起來了,我向你們隱瞞了一些事,或者說,是我對自己隱瞞了那些我不願意想起來的事,我真是個不可信的混蛋。我知道我是怎麼患上面部識別能力缺乏症的,我知道我想要疏遠詠心的因由並不只是基於青春期,我知道我的父親是如何意外死亡的,因為我看著他死亡。
那時候我還是小學四年級、九歲,在上完補習班回家,就在這座村屋的樓下抬頭往上看。當時我的父親佘一睦單手吊在天台的圍欄上,另一手奮力把不知為何掉出圍欄外的詠心拉回來,並且推到圍欄內。正當圍觀的村民為我父親的救人行動鼓掌之際,我清晰看見父親筋疲力盡卻仍然想要求生的表情,但這邊廂把詠心推回圍欄內,隨即竭力手滑、墮樓。
是的,我的父親就在我面前墮樓,臉部著地、化成爛肉,眼球因壓力擠掉滾出,血濺到我的白色球鞋上,地上的血泊不斷擴大⋯⋯
我就呆站在那裏,看著我父親變成屍體,周圍的人們亂成一團,我卻甚麼都聽不清楚。自此,我看不見人臉,我對余家的感恩和依賴、對余詠心的喜歡,使我不願意承認他們與我父親的死亡就莫大關聯。余爸余媽之所以積極申請領養我,是因為有愧於我;村民之所以熱烈歡迎我回村,是因為可憐我;詠心之所以對自己好、關心自己,全都基於當年我的父親意外死亡一事;我想要疏遠詠心,是因為我心情複雜,才有意無意迴避。而如今我只能把問題怪罪到我的父親身上,是他不自量力、是他考量不周,才會導致他的死亡。因為我不想面對、我不想承認,不想釐清我現在擁有的美好的事物都是基於父親的死亡,我不想要知道、我不想要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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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讓我不去回想吧,這件事情太痛苦了,就讓我繼續選擇性地隱瞞,我寧可做個不可信的混蛋。現在是凌晨四點了,還有兩個小時,就是新的一天,就讓我把惡夢遺留在漆黑的深夜、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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