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殺人的不是我,卻要逮捕我;殺人的不是你,卻讓你填命。哈哈哈⋯⋯」
看着怒極反笑的阿龐被強行押上警車,耳畔縈繞着他滲出痛苦的大笑聲,忽的變得陌生,我未見過阿龐如此失控。憤慨得手腳發冷,卻無能為力,眼睜睜地望着警車遠去。最近這個世界真的瘋了,所有東西都亂了套,是誰在何時推倒首個骨牌,以致連串無稽的事件接踵而來?
喔,我是余詠心,我知道首個倒下的骨牌是甚麼,只是想要強調事情荒謬絕倫的程度。
不能坐以待斃!我沒有時間多想,快步截了輛的士,指示司機尾隨着警車,司機雖然膽顫心驚、擔憂此舉會有觸法疑慮,但在收下我給的一千塊之後,還是默默地照辦。回想起發現蘇明麗被頂替之後,我和阿龐查探過先前發現在九龍城的「金.禦庭」租借單位,但是並沒有人以蘇明麗的名義租借單位,我們拿出蘇明麗和易天顏的照片給予參考,不管是住客或是保安均說沒印象見過二人。
七月初舉行了蘇明麗的喪禮,蘇叔叔和蘇姨姨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媽媽也從加拿大趕回港出席。我許久沒見爸爸媽媽了,本來以為自己是個成熟的大人,卻在父母的擁抱下卸下盔甲,哭了起來。其實我很害怕,想不明白怎麼我們都沒能發現蘇明麗不是蘇明麗呢?
村民們都說是集體「鬼揞眼」,加上軒軒、一個六歲孩童的意外死亡,大家都開始變得神經質,無法用邏輯和科學解釋的,統統都推卸給鬼神論,還有人說起了外星人入侵。聽起來很荒唐,可是認不出一個熟人也很荒唐。我最近都在認真地看清楚每個人的五官,然後發現我平常都忽略了的細節,例如阿龐的淚痣是在右邊眼角、爸爸的髮際線退後了、還有媽媽笑起來左眼比起右眼小⋯⋯
我不禁在想,我們平常是不是都沒在認真記住別人的樣貌呢?
的士一路緊跟警車到警署、下車,目睹阿龐前腳被帶入扣留室,我後腳步進警署即被警務人員攔截。即便我以親屬身分表明立場,仍沒人願意告知阿龐被捕的因由,只讓我坐着等待,也不曉得等甚麼、等多久。我聯繫了相熟的律師友人幫忙,是工作上結交的人脈,畢竟我工作的NGO時不時都需要義務律師為女性權益打官司,因而認識不少價值觀相若的知識分子。
「詠心,你知道是甚麼情況嗎?」律師友人譚旻茵,身穿俐落的正裝向我走來,凝重地詢問詳情。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我的朋友被控擅闖民居和蓄意毀壞財物,有拘捕令、直接押上警車。」我盡可能一一說清楚我所知道的細節:「可是最近我都陪着他,他的朋友去世了,不可能有那個時間犯案。」
「好的。」譚旻茵瀟灑地把啡長髮往後撥,自信兼且霸氣地邁步,高跟鞋咯咯作響,為我與警方周旋。
等待期間,因為焦慮不安,好幾次下意識想要摸摸及肩的頭髮,每次抓空才想起我換了個髮型。現在的我是一頭清爽的掛耳短髮、輕薄柔順的法式瀏海,不少同事都說我轉換了髮型後,看起來神清氣爽多了。我也覺得短髮戴起耳環來更好看了,挺喜歡這個初嘗試的新造型,使我對更變造型前的不安感一掃而空,只是未戒掉摸頭髮的小動作。
事緣蘇明麗出殯翌日的深夜,串串金內氣氛沉重,我和佘叔舉杯輕敲、喝下苦澀的啤酒,為蘇明麗和徐學軒的逝去難過。阿龐也是難過的,只是展現方式不太一致,變得更加精神緊張、拒絕喝酒,默不作聲坐在一旁皺眉思考,加上他的招牌冷臉,態度容易招人疑惑。
「龐仔,想哭便哭,我不會說出去的,信我。」佘叔擔心阿龐的心理狀況,以幽默方式緩和氣氛。
「我不知道我能夠相信誰。在此之前,好幾次,我搞混了假的蘇明麗和易天顏,又試過把易天顏當成⋯⋯」阿龐抬眸看了我一眼,又撇開,語氣毫無波瀾地續道:「⋯⋯當成你。要是你也不是你,我該怎麼辦?」
當刻的我有些茫然,霎時間不懂回應。唯見過世面的佘叔腦筋轉數較快,嘗試化解阿龐的信任危機:「唏,這麼多年來你都辨認到的啊,只是需要多點時間。而且敵暗我明,有些惡意是我們無法揣測和預防的。」
「是啊,要不⋯⋯ 我換個髮型?可能是現在的打扮辨識度不高而已。」我附和佘叔的說法,並且提出解決方法。
「不是的,外表可以裝扮,身分可以聲稱,我辨認不到的。」阿龐反駁道:「對我來說,假的蘇明麗與易天顏相似,易天顏與你相似。我怎麼知道你沒被頂替?連蘇先生和蘇太都辨認不出親女兒,我怎麼有信心相信你們都是我熟悉的人?」
阿龐轉頭看向佘叔,繼續道:「正如其實我不曉得你是否真的與我有親戚關係,我十歲以前沒見過你,是你主動自我介紹為我的遠房親戚,實質我不曉得你是誰,或許親戚當中根本沒有你這個人呢?」
靜默良久。
「當年村內每個人都想到大城市生活,那才叫出息、上進,幾乎所有人、包括我也是這麼想的。」佘叔握住啤酒杯,杯身的水汽形式水滴緩緩流下,開始細訴當年:「我憧憬着出村闖蕩,就如曾經告訴你那樣,拚命地打工儲錢,從學徒做到水吧師傅。可是儲到錢了,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想成家立室、不想生兒育女⋯⋯ 你滿月宴的時候,我回村塞錢給你父親,所以你只是忘記你見過我而已。那陣時我知道你的母親很想離開村子,想着既然我有錢沒處花,倒不如給了要養家活兒的睦哥。但是睦哥拒絕了,說不能丟下在沙頭角上學的孩子們,那是他正在實踐的夢想,他想春風化雨。因為睦哥,我開始思考我想做甚麼,我的夢想是甚麼,然後我就背起背包,去了環遊世界。」
這是頭一回,我和阿龐從長輩口中耳聞阿龐的母親,村內人從來都不會提及她。我小時候從父母口中隱約得知,阿龐的母親為了改嫁,拋下了睦叔叔和阿龐。沒錯過佘叔的話當年,阿龐聽見關於母親的關鍵字,惘然問及、欲說還休:「你見過⋯⋯?她為甚麼⋯⋯」
「信我了吧?記憶可是防盜標籤。」佘叔挑眉,一改剛才的凝重、重現笑顏,憶述道:「你的母親本身學歷高、白淨斯文,所以在女生當中顯得鶴立雞群,更別論是在這種老土的小村內。睦哥和她是在大學相識,因為都是讀書人性情一拍即合,可惜結婚後對未來的規劃不合,她想青雲直上。當時我在俄羅斯暫居,收到睦哥寫的信,倆人是和平離婚的,那陣時你才一歲多。」
「我怎麼知道這不是你編造的說辭?」
「唉,龐仔,就算我不是你的親戚,相處了這麼多年,也能稱得上叔吧?連叔都不認了嗎?」
無法解除阿龐的信任危機,我能從佘叔眼中看見傷心的情緒,那是無法模仿的真切,可是阿龐看不見,我亦無從解釋。正如我以為換了造型可以方便阿龐記認,但他只匆匆撇了我一眼,轉移話題說為了避嫌暫且在外留宿。喔,村屋明明是他的名下,不過我的爸媽沒甚麼自覺,招呼都不打就自行住下,阿龐沒跟他們計較就得寸進尺,直接在他面前說服我一同移民。我不曉得阿龐在想甚麼,他最近甚麼都不願意和我聊,只是將心比己的話,也不難想到會感到難受吧。
我不介意阿龐缺乏安全感而衍生的冷漠疏離,也不是第一次面對他的忽冷忽熱了。我更為在意的,是阿龐對於找出兇手到達近乎瘋魔的程度,直接就把易天顏當作是疑犯,讓我不禁擔憂要是推測錯誤該如何是好。先不說易小姐確實有其可疑之處,但就我所見,易天顏和假的蘇明麗五官絲毫不像,若然是電影級別的特技化妝效果,那易小姐需要二倍速才得以自如地在村內切換身分。我不是不相信阿龐提出的假設,我只是無法釐清這一切應當是如何運作和發生。
正如我先前所說的,村民們因兩宗離奇命案變得神經質,更可怕的是,居然有不知好歹的靈探KOL、外星人狂熱者特地來到雀全圍「觀摩」案發現場。原來人篤信超自然現象,就可以無視所有情理和尊重,肆無忌憚踏入別人的家後院,拍攝可大賺一筆的影片,還引來無腦年輕人「朝聖」,簡直噁心之極。村民們對外來人十分反感,多次因承受不了滋擾而與外人爆發衝突。因此我忙於調解村中亂象,畢竟村內最有學識的除了李相國書法大師之外,就是我了。以至於,我難以不忽略了阿龐這些天在市內的狀況,沒想到不但禍不單行,還災患叢生。
我很擔憂阿龐的精神狀態,畢竟他朋友的逝去對他來說很大打擊,可是在警署無盡等候的我無從可以瞭解情況,連特地委託來的譚旻茵,亦是一進去拘留室就待了好幾個小時。我現在就像等待被宰割的羔羊,內心惶恐不安,卻無處可逃。終於,我看見了旻茵在警方陪同下走出來,隨即上前追問周旋結果。
「情況很糟糕,警方掌握了明確的人證物證,除了擅闖民居和蓄意毀壞財物,還多加了一項盜竊罪。」旻茵手拿一疊文件,神色凝重地告訴我實情:「他們已經準備好起訴狀,要把人帶到裁判法院提案。」
「不可能!他根本沒那個時間和心情去犯事!」得知阿龐這次或會被羈押,我十分慌亂,卻被旻茵按住,示意出了警署再細說。
根據譚旻茵的說法,控告阿龐的人承認曾與阿龐發展親密關係,並且背景雄厚,與某裁判官相交甚深——官商勾結的意味。按照各方證供,案發現場找到了阿龐的指紋和毛髮,阿龐無法交代案發時間的不在場證據,加上先前不利阿龐的新聞和扣查前科,警方認定阿龐有犯案動機,因此阿龐的處境堪憂。旻茵從文件當中抽取了一張紙,上面是阿龐急忙潦草的筆跡,簡短寫着「被冒充,警不可信,到處都是假人」,旻茵不解,我卻懂了。
現在首先要處理阿龐被控告的法律問題,這部份我交由旻茵代理;再來就是找到有力的證據澄清阿龐清白,我沒時間躊躇了。
冷靜、深呼吸、把事情順一次。蘇明麗、徐學軒和趙璇、王弨筠、方浩烽,被冒充的人都是女性,今次卻冒充男性。是了,因為已知的易容犯都是冒充女性,所以今回撇除阿龐被冒充的可能性。我想,男扮女相對女扮男更困難,暫且將疑犯當作是女性,別管這會不會冒犯誰了。易天顏⋯⋯ 雖然身高與阿龐差了一截,但唯有這條線索了。可是該從何入手呢?偵探小說正好是我最不喜愛的小說,我是個高分低能,除了教科書以外都懶得看書,大學可沒教過該怎麼推翻一個人的嫌疑。
行車記錄儀被警方取走,但阿龐的車仍可使用,我就駕着他的車到他入住的海景酒店。打開駕駛座的抽屜,果不其然看見整齊擺放的個人物品,包括酒店房門卡。我背好袋子,打開化妝袋照鏡子確保妝髮好看,一手拿着門卡、另一手拿着手機,便下車直接略過門前的接待員直衝櫃檯。
「啪」一聲,故作氣勢,把門卡拍在櫃檯上,先讓櫃檯人員來個下馬威,再頤指氣使地要求:「我老公的東西被你們的人偷了,我要看閉路電視!」
酒店職員當然不會就範,一來閉路電視涉及住客私隱,二來這是很嚴重兼誇張的指控。櫃檯小姐硬擠出笑容要我稍等,內心肯定在辱罵我是個不折不扣的「西客」(即是廣東話版本的奧客),請來了酒店經理處理我的訴求。
「太太,這樣不合規矩,要是懷疑有職員偷竊可以報⋯⋯」經理不出所料是個中年男子,往往看起來都五官端正、有點威嚴。
「我怎麼知道你們會不會在我報警的時候刪除紀錄!要是你們沒偷怎麼就不能看?」我持續飾演稱職的「西客」,無理取鬧地重複要求觀看閉路電視。
經理拗不過我,也不願意我在大堂大吵大鬧騷擾到其他客人,只得領我進保安室,沉着氣解釋:「太太,我不能直接讓你觀看閉路電視紀錄,但我給你開特例,你能提出特定時間的話,我便讓人調出那個時段在你先生房門前的片段讓你觀看。」
我記得旻茵提及案發時間是前天的下午三時至五時,那麼從酒店出發到富人區我假設是一個小時,再推移到潛入酒店偷取指紋的話⋯⋯
「前天下午一時至二時,快點!」得逞了還不忘繼續展現「西客」本色,我都自覺是影后了。
經理讓保安把該段閉路電視播放給我看,我本來另一手從進來到現在都緊握着手機,悄悄地移動拇指把片段畫面錄影起來。由下午一時開始,沒看見阿龐進出,可是門上掛上了請打掃的門牌,看來是外出了。保安員調了倍速播放影片,錄影片段來到差不多一時四十五分之際,一名拿着清潔桶插着拖把的婦人來到房門前,我隨即叫保安去掉倍速。那名婦人先是敲了敲房門,在從口袋掏出一塊類似布料的東西,以布料隔着手碰觸門把,打開內進、關門。
看到這裏,經理不禁皺眉自語:「怪了,清潔房間時必定是不關門的啊⋯⋯」
只見該名婦人在房間內逗留了十五分鐘之後,從房間內走出,桶子似乎裝了些東西,另一隻手夾着拖把,才能騰出手關上門,並無把請打掃的門牌放回房間內。
「肯定就是她偷了我老公的東西!你們能查清潔職員的更表吧?她是誰?我要她的名字!」我立即發揮我的橫蠻無理人設,非要侵害員工私人不可。
人真的是很犯賤的生物。說真的,我並不喜歡用這種潑辣的方式去逼使人做事,但是在緊急情況下,越是表現得不可理喻,就越能達到目的。經理立即為我調查那位清潔職員的名字,清潔部門卻指他們的清潔時間是早上九時至十二時、和下午三時至六時,即是根本沒有清潔人員會在一時半進入任何住客的房間!怪不得阿龐寫「到處都是假人」,到底有多少個人到處冒充身分,是在拍特務片嗎?
取得有利資訊,我聯絡了旻茵,她回報了喜訊:警方在行車記錄儀找不到證據顯示阿龐有去案發現場。當然,說得那麼婉轉是不願意承認捉錯人,畢竟難以對上頭大佬交代。旻茵認為我找到的片段可作為辯駁證據,說明阿龐被有心人插贓嫁禍,但我不可以直接把證據遞交,否則會構成毒樹果實理論,使到證據不被採納。為此,旻茵將接手我提供的資訊,並以無罪推定原則,向裁判官提出駁回警方對阿龐施以預防性羈押,要求保釋。
我離開酒店,駕車到律師行與旻茵會合,把偷錄的影片和酒店資訊交予旻茵處理,法律這塊話術角力我實在是難以釐清邏輯。及後我收到爸媽的來電,他們還未得知阿龐再次被拘留,只顧慌張地告知蘇婆剛剛被救護車送到急症室。
說起來,早前農曆七月十五,阿龐和他的朋友仍被拘留的同時間,雀全圍的村民們參與了中元普渡法會。沙頭角是香城少數會舉辦中元普渡法會的地區,場地以竹棚搭建了戲台、擺放神像和堆疊成一座座小山丘的祭品。當然少不了巨大的花牌棚架,紅布上大大的中元法會字體,以及醒目吸睛的綠色鳳頂,生怕無人知曉這裏舉辦法會似的。
豈料正當道士誦經作法事之時,狗嗚聲此起彼落,宛如狼嚎般,環繞山頭久久不散。來自不同村的村民心感不安,但依然靜待道士完成法事,狗嗚聲卻絲毫不減。該死的道士導人迷信,聲稱亡魂餓鬼作亂,不願再作逗留,匆匆收拾東西一整群離去,令到村民更感方寸大亂。更遑論是連環發生憾事的雀全圍,道士落荒而逃的模樣,壓斷了村民們連日來被削得薄弱的理智線,通通把問題歸咎於無辜的狗隻身上。
儘管當下我和敏姐竭力阻止村民們殺狗的衝動,可是心裏一旦種下偏激思想的種子,隨著時日,還是會發芽成長。在此之前,我們盡可能把狗隻送往其他有收容位置的機構,可惜香城的流浪動物和棄養是個無底洞,敏姐的狗場尚餘下十一隻狗滯留,都是老弱殘兵。狗狗們的身體狀況也就那樣,但不知為何凌晨時間會異常亢奮嚎叫,連獸醫也檢測不出因由。敏姐懼怕村民們對狗狗不利,唯有直接在狗場紮營留守,時常失眠焦慮,整個人變得憔悴。
而村內出問題的不只是狗狗,還有蘇婆養的鴨鵝。我的猜想是,池塘因赤潮被封住,儘管蘇婆後院擺放了小型水池替代,大白鵝和幾隻鴨子卻因失去以往的大活動範圍而鬧抑鬱,出現咬毛的自殘行為。可是,狗隻異常亢奮與鴨鵝鬧抑鬱的消息,被村民們發現了,謠言愈傳愈荒謬,信鬼神論的說天降之罰,信超自然的說天外來客。
這不,有人匿名舉報蘇婆違反私養家禽,漁農處來把鴨鵝都捉走了,準備處死幾條小生命,當場氣得蘇婆「爆血管」進了醫院。
我也想趕快趕到急症室,畢竟蘇婆九十幾歲高齡,說不定會熬不過,不過我正在被人跟蹤。原本在離醫院幾個街口前找到了停車場,費用昂貴但無暇節省了,下了車便急忙步往醫院方向,卻在貪圖便捷走後巷小路的時候,被一個身穿黑袍、戴著紅黑色面譜的怪人尾隨。真是倒霉至極,才幾個街口,也要遇到怪人,這世界能不能放過女性?
此刻要回到人來人往的大街要一段距離,我只得加快腳步盼着避過那人,內心寧願是自作多情的誤會。緊握着手袋的背帶,聽見平穩的腳步聲徐徐相隨,我掏出化妝鏡,透過鏡面觀察背後情況。我本來身高在女生當中就不算矮,但那人至少比我高一個頭,身材魁梧加上黑袍籠罩,尤如被羅剎追趕。
忽的,鏡中映照着的紅黑色面譜,一恍神,變成了黃色面譜。
我禁不住跑了起來,我不曉得面譜顏色是甚麼意思,他會更換面譜就代表他曉得我偷看着他,原本平穩的腳步聲加快踏步,那人死死追着我。一個成年男性要追上一個成年女性何其容易,即使我是個運動健將,亦無可避免地會被追上。眼見小路正要通往人多擁擠的大街上,感受到手臂被人觸碰,我高聲疾呼:「救命呀——」
黑影從後籠罩着我,一息間,又被幾名熱心途人拉開了。「小姐,你沒事吧?」、「小姐,要不要幫忙報警?」擔憂慰問的聲音在我耳邊迴盪,我發現我整個身軀都在不能自控地抖震,心跳快得堵塞了喉嚨,差點就發不出聲回應途人的協助。慶幸有人願意出手相助,警員來到拘捕了那個怪人,導致我先得到就近的警署錄口供。最近出入警署有點兒多,我是不是該用碌柚葉洗澡了。
在警署,我正在認真地向警員講述事發經過,冷靜下來才驚覺那怪人是近期的城中熱話人物。更瘋的是,被扣上手銬的男人,在警員的要求下拿下了所有面罩,他雙手遞高到面前,把臉上的面譜逐一拿下。警員死盯着他,認為他在拖延時間。隱忍到怪人拿走最後一張之後,卻發現他的臉上直接塗抹了面譜的妝容,真是有病。這人無論警員詢問甚麼,都用怪異的肢體動作回應。
「你叫甚麼名字?」警員用廣東話詢問,見怪人沒反應,用普通話重複。
怪人聞言雙手左右擺動,忽然望上天花板,又以雙手從肚子往大腿中推拉,詭異得很。
「⋯⋯你是不是聾啞人士?」警員配以簡單手部動作。
怪人立即端正坐好,搖搖頭。
「碰!」警員火氣上頭,怒拍桌子,指著怪人大罵:「你在玩甚麼花樣?」
同袍隨即安撫盛怒的警員,換了另一位警員代為問話。該位警員遞上紙筆,指示怪人要是無法說話,便把回答寫下來。
「我能說⋯⋯ 小時候,重病,弄壞聲帶。很多人,聽不到⋯⋯」沙啞得走音的聲音響起,怪人嘗試配搭手勢讓自己的話語更容易懂些,聽起來像是個被插住脖子、用力說話的人,確實是很難聽得清晰。
根據警員事後向我複述,那怪人是持工作證件從內地來港,不太會廣東話,普通話的四川口音很重,職業就是表演變臉戲法。綜合了我和那怪人的說法,警員認為那怪人只是認錯人,而且並無任何肢體上的實際傷害,勸喻我和解作罷。說真的,性騷擾案件多的是這樣收尾,我是很不願意得過且過,天知道還會不會有其他女性被「認錯」?這真不是被迫害妄想症就可以解釋得了的情景。然而想及蘇婆現正於危殆中,對長輩的憂心勝過了被無故跟蹤的不甘,我決定妥協了事。長大成人總是被要求退讓,無關性別,在於約定俗成。
因為不須走起訴的繁複流程,我很快就能步出警署,門外有幾名自稱記者的自媒體人士,我為免節外生枝拒絕回應,快步離開。恰好,在記者們正想追問我之時,那怪人也從警署走出,當即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統統蜂擁而至圍住了怪人。
禍事紛至沓來,我才剛到醫院,醫護人員便移除了安插在蘇婆身上的維生儀器,宣告腦死亡時間。
又一條生命的消逝,這是我永遠不會、不可能習以為常的事情。每個人在他們活着的時候,都在所難免地與身邊人連結,互相產生影響與情感。聽說人在腦死亡後,聽覺是最後才會消失的,甚至能夠聽見自己的死亡宣告。我越過圍在病床邊的爸媽、蘇叔叔和蘇姨姨,握住了蘇婆的手,感受着她的體溫漸漸消散,老人家是皺着眉頭離世的。我告訴蘇婆我來了看她,感謝她一直以來的照顧,對於無法救回鴨鵝感到抱歉,還有⋯⋯
「⋯⋯還有不用擔心我們,我們會努力過活的。」我如此向阿龐交代蘇婆的逝去。花了些時間,在旻茵的鼎力相助底下,我們終於洗脫了阿龐的嫌疑,控方決定庭外和解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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