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以往在村內大夥兒會隆重其事,不過現在村民走的走、老的老,村內還有耐性和心力去包糭子的大概只剩大黃太和蘇太了。有趣的是,大黃太因為家中人多,能包的糭子數量相對多許多,但糭子餡料相對少、只有廣東糭一款;而蘇太沒法包到很多糭,可是糭子的餡料相對充足,除了廣東糭還有鹼水糭兩款。我不記得有沒有提及過,蘇明麗的父親、即是蘇豐宸,與余詠心的母親是疏堂兄妹,蘇明麗和詠心算是表姐妹。因為是遠親近鄰,蘇先生和蘇太太總是不忘貼心地送上節慶食品,順帶惠及了孤寡的我。
順帶一提,陳廣年的施工人員在連日加班,今早判頭做了簡單的穩固測試以後,便正式完成工程撤離。陳廣年今天沒來村,我故意發送端午節的長輩圖鬧他,豈料他發了結算帳單給我,真是可惡,總被他反將一軍。為了感謝工人們的辛勞,蘇太特地送了好多糭子給他們,故此我和詠心沒有被硬塞過多糭子,只給了我們一個鹼水糭和一個肉糭,實在是太剛剛好了。詠心只吃鹼水糭,名正言順地沾大量白糖;我偏愛吃肉糭,餡料豐富又能當作正餐。適逢今個端午節前是星期六日的假日,到處都肯定是人山人海,這也是為何我們兩人在這星期天決然不外出,睡到自然醒就窩在家裏安安靜靜地吃糭子。
「鈴鈴鈴鈴鈴⋯⋯」詠心的電話鈴聲響起,她的假日注定不怎麼可能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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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步估計,可能是忽然的亢奮誘發血壓過高、心臟驟停,畢竟是老狗,突如其來的情緒高漲確實會對身體造成負擔。」明明幾週前還寫意地靠在枕頭上看風景的癱瘓老唐狗,如今眼窩塌陷、屍身僵直,被獸醫專業的蘇明麗輕輕撫摸著:「如果想要知道確切死因,我會建議送到獸醫院進行解剖,光是從表面和事發描述很難去判斷。」
「不解剖了,我聯絡了動物善終,就好好安葬牠吧。」只見敏姐垂頭拭淚,聲音顫抖地說:「年頭被車撞的時候以為牠死定了,沒想到活下來;最近精神好活動力也變好了,沒想到⋯⋯ 或者是時候到了吧。」
敏姐視狗場每隻狗為自己的毛孩子,每每有狗隻逝去,她都會同樣傷心不捨。詠心見敏姐身軀輕晃,上前挽住敏姐手臂安慰,我挪來椅子讓敏姐坐下、問道:「會不會是抽筋病?」
「這是福來,有抽筋病的是呀牛。」詠心代為回答,指著不遠處在籠內啃咬玩具、黑白奶牛花紋的狗,示意是呀牛:「呀牛很喜歡黏著福來,因為福來不會兇牠。現在福來走了,我也不曉得呀牛懂不懂福來不在了⋯⋯」
「我想,不管牠懂不懂,我們也無需要多作猜想。」我沉吟片刻,嘗試打破沉重的氛圍,亦或多或少摻雜了個人見解:「這是每個個體必然需要經歷的事,不管如何、能否想得通透,牠都自然有面對的方法。」
林鯤駕來了小型貨車,載敏姐和老狗的屍體去寵物善終中心。詠心不放心敏姐的狀態,執意要跟去,蘇明麗見狀也不厭其煩地選擇同行。雖說小型貨車是七人座,但是正駕是林鯤、副駕是敏姐,詠心和蘇明麗坐在第二行的兩個座位,最後的三座位都被狗屍躺了,要是我跟去就得抱著狗屍,感覺不太妙。於是,我只得揮手送別眾人。
「佘哥哥,早晨!」一個小小的身影手裏拿著一袋葡萄、向我搖搖晃晃地走來,雙腳想盡辦法不去踢到身前的袋子,是徐學軒。
「發音正確。」我向學軒舉起大拇指,順勢詢問:「去哪兒呀?要不我陪你把葡萄拿過去?」
「這個問題問得相當好!」張詩妍從不遠處走來,擺出動畫片反派的架勢:「我也很樂意解答這個問題!」
「答案是不需要,因為我們約好過來接他去玩。」黃知柔跟著詩妍來到,打斷了表姐的玩心。黃知禹跟在兩位女生身後,雙手插袋不說話,似乎是被大人們強行逼來護送兩位女孩子。
雖說我們身處於父權社會架構,但是民間的女力意識向來高漲,就如黃犁萍他們家就實踐了男女平等的先鋒——黃家祖訓來到「人之相知貴相知心」這句,現在爺輩是屬「貴」字輩,所以黃犁萍的兄弟們分別叫貴樹、貴桓和貴楠;黃犁萍與入贅丈夫林鯤結婚,膝下的便不分男嬰女嬰一律從「相」字輩,如相源、相海、相瀅、相澄;最新一代的「知」字輩,就是知禹和知柔。有趣的是,黃犁萍的三女兒黃相瀅曾經也想要跟從黃家的字輩命名,可是貌似因為外孫不姓黃,而被黃犁萍潑冷水。從黃相瀅的長女張知甄、次女張智雅、到老么張詩妍,這三個女孩的命名選字,可見黃相瀅逐步地放棄遵循字輩的過程。
「那麼你就好好去玩吧,不過記得要向媽媽報告行蹤喔。」我摸了摸學軒的小腦瓜、叮囑,不知為何這孩子特別討喜。
「好。」學軒乖乖回應。
「不,我們要回答『是的長官』!」詩妍愛演地向我敬禮,學軒見狀有樣學樣地向我敬禮說:「是的『腸』官?」
「不不不,我受不起這個禮。」我耍手搖頭地笑言:「叫哥哥就好、叫哥哥就好。」
「各位隊員,我們現在要出發去探險了。」詩妍仍然沉浸在她的角色扮演世界中,向我鞠躬道別:「佘先生再見,後會有期。」
「佘先生再見,後會有期。」知柔和學軒只覺有趣,笑著向我揮別。詩妍帶著知柔和學軒往黃家的方向前進,還不忘幫學軒拿過那袋葡萄,以方便學軒行動。只是我看見那袋葡萄在詩妍的手上也重得勒出紅印,於心不忍地叫喚在旁觀的知禹:「喂,黃知禹。」
「煩死了!」也不用我多說,知禹嘴上罵咧咧,還是伸手接過那一大袋葡萄。這小子根本就明白他該做甚麼,只是不願主動去做,真是麻煩的青春期,不曉得我當年是不是同樣的德性。
看著孩子們快樂地展開「探險」,我想起當年我和詠心也是把這舊式圍村視作是巨大的遊樂場,可是現在人長大了,卻覺得村子小得很,想要出走到更大的花花世界。掏出手機向彭太太發送溫馨的節日祝福,不意外地獲得冷淡回應,彭太太是個文字運用生硬的人,可能是長期對著冷冰冰的公司文件、合約條文所致。彭太太這幾天都回鄉探訪亡夫的親戚,為了避嫌她不會主動找我,亦讓我盡量以訊息來往。既然無事可做,我就直接去佘叔的店串門,順道吃點下午茶。
「美國這麼多陰謀論,都只不過是政治操作,不同政黨在散播有利他們立場的思想,滲透人民⋯⋯」
「那外星人擄拐人類是要散播甚麼?白色恐怖嗎?可是美國致力而且必須發展太空科技,捏造外星人擄拐事件對他們沒有好處啊。」
「你也知道美國政治光譜很複雜,搞不好真的是有些政治立場偏激的人希望阻礙太空科技發展啊。」
「銀河系這麼大,怎麼能夠抹殺外星人的存在呢?」
「不是抹殺,只是我認為外星人早已來到我們身邊這個假設有點天方夜譚而已。要是他們能從另一星系遠道而來,有這麼高科技和發達的文明,怎麼不對人類進行殖民統治?」
「你怎麼曉得我們沒被殖民統治?要知道人類與馴化動物的特性十分相似,既然動物被人類馴化後產生社會性,那麼擁有高度社會化的我們是否也被更高階的生命體馴化過了呢?」
才剛拉開門,就聽見佘叔和李相國兩位大叔正在辯論外星人存在與否的問題。佘叔是務實派,認為外星人只不過是都市傳說,背後有人肆意為之操縱討論以達到政治思想滲透;李相國則是浪漫派,身為藝術家的他相信浩瀚的宇宙必然有外星生命體,更甚或外星人早已悄悄來到我們身邊。老實說,這是我罕有地聽見李相國發表這麼多話的一次,原來是位外星人狂迷啊。
「嘿,貴賓,這麼早?」佘叔瞥見我,打趣道。李相國也察覺我的到來,朝我點頭問好,我爽快地喊了聲「李叔」回應。悻然兩位大叔儘管對事情的觀點和立場不一,但是好歹互相尊重、秉持理性討論,更不會逼使路過的我來評斷誰是誰非。
「是啊,想說沒事做來吃點下午茶。」我拉開椅子就坐,順勢下單:「簡單的一份集錦串燒就可以了,今晚在家煮飯。」
「你們年輕人不是很愛用甚麼交友軟件嗎?找個女生去約會啊,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還當起煮夫!」佘叔嘴上嘮叨,不過依舊嫻熟地沖調好一杯凍鴛鴦放到我面前,又忍不住碎碎念:「想當年我們後生的時候,每個都超想逃離村子,出城市五光十色多好啊。」
「時代不同了,現在的城市也就那樣,鄉郊地方還落得清靜。」李相國搭話。
「可是龐仔才二十多歲,正是闖蕩的年紀,怎麼能如我們這些老鬼般追求寧靜呢?」佘叔語帶惋惜。
「城市也沒甚麼好闖蕩的吧?」我深深感受到世代差異,忍不住抱怨這個社會:「現在外出不消費都沒有能讓人坐下來休憩的椅子呢。」
「那也是,那些商家佬想盡辦法趕走不消費的人,還甚麼都賣得特別貴!」佘叔搖搖頭,伸手打開電視機作娛樂,轉身到後廚料理。
佘叔就是舊時代典型的浪子,他給我看過他的年輕照片,那長髮及肩、喇叭褲搭配皮外套的壞男孩造型正是現時復古風重新流行的東西。不過現在的衣服剪裁比起當年更貼身些、少布些,也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通貨膨脹商家縮減成本所致。佘叔年輕時很好動、很愛冒險,記得很久以前他說想去環遊世界,結果隔天就起行,當時的長途電話費很昂貴,便與親戚朋友斷聯了,大家都戲言說他死了。後來我到約莫十歲左右,他風塵僕僕地背著大背包回來雀全圍,摟著我就一頓大哭。當時的我以為他是在外面受了甚麼委屈,沒想到他居然還有錢買下串串金這棟前舖後居的村屋,真是隱世奇人。
串串金的店內一片尷尬的寂靜,因為佘叔正在廚房料理,又肯定在刁鑽地調醬汁、擺盤子,才會弄這麼久。剩我和李相國在店面,李叔倒是不在意,居然佔用了一張餐桌來寫毛筆字,尷尬的只有我。
「好,能吃啦!」佘叔端了三盤集錦串燒,原來是他也嘴饞了,弄了三人份的食物。
佘叔怕弄髒了李相國寫毛筆字的宣紙,把食物放在李相國隔壁的餐桌,還不忘從冰箱拿出兩瓶啤酒。見狀,我只得坐到那桌,與佘叔、李相國一同享用美食。見大家剛起動、沒有話題,我便膽大地試著開啟話匣子:「我聽見你們剛才在討論外星人,那麼你們覺得最近的國際外星生命體探索中心,到底是想要研究甚麼呢?」
沒料到,李相國平常沉默寡言,一旦遇到感興趣的領域卻異常能聊,邏輯思維清晰、見解睿智,也不會急於搶著說話。於是我們自外星人聊到上帝,再由上帝講到鬼魂,最後從鬼魂延伸到人性⋯⋯ 我也沒想過會變成哲學討論大會,以前上大專都沒這麼認真過,那時候隨便挑個門檻低的科目拿證書,都不記得自己讀過甚麼。不過李叔這人確實是個挺好的聊天對象,佘叔也是個講話特別有趣的人,怪不得二人這麼要好。
「說到底,甚麼神神鬼鬼、甚至外星人,終究不過是從另一層面上展現了人性的陰暗面罷了。」佘叔如此總結對話內容。
「也可能是人類把自身的陰暗面投射在未知的事物上。」李相國補充。
「時候不早了,詠心應該差不多回家,我該回去煮飯了。」為了完好地劃上對話的句號,我順勢抽身離席,忽然想起:「糟了,我忘記要出街市買蔬菜,家裏只有凍肉和冰鮮雞。」
「嘿,正好!」佘叔立即從後廚拿出一籃蔬果,有蘿蔔、番茄、馬鈴薯和番薯葉,遞給我說:「他種的有機食材,給你一些免得放著太久用不完壞掉。」
我有點受寵若驚,看向李相國,只見李叔頷首:「你吃了告訴我好不好吃、夠不夠甜,喜歡的我下次收成也給你分點,畢竟我種著玩的,本來就到處拿給親朋好友。」
「謝謝你。」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唯有感恩惜福地接過救命的蔬果籃。住村的好處真的就是如此,自家種植蔬果,外面賣的價錢肯定很貴,可是在村只是說一句,就有一整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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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才仍是六月頭尚未夏至,窗外的蟬鳴已經越發越猖狂地叫囂著,生怕找不到伴侶。說真的,我不懂為何人們總是把蟬鳴描繪成詩意的存在,明明就是一群發情期的單身狗在叢林中高喊「我要破處!那邊的美女要不要交配?」而已,與網絡上的毒男差不多。我把煮好的咖哩雞鍋捧到餐桌上,旁邊是番薯葉炒牛肉,很好地運用了李叔給予的食材。噢,我忘了,家裏還有隻吱吱喳喳的大蟬。
「我真的覺得整件事很怪異。」余詠心小姐不等我盛好白飯,搶先夾了一塊咖喱雞邊吃邊說:「一天之內火化,連我提議再驗屍確認死因也不管,是在急甚麼?」
「我感覺敏姐這樣選擇只不過是基於對老狗的尊重。」我把白飯放到詠心面前,坐到自己的坐位開始吃飯。
「你剛才沒聽見我說的重點吧?」詠心拿來湯匙把咖喱汁舀到白飯上攪拌,語氣不耐煩:「我在說蘇明麗!明明我們把狗屍運到動物善終中心,那邊有專業器材可以再仔細確認死因,但是得知今天有空位可以進行火化,蘇明麗就極力遊說敏姐直接火化。」
「極力遊說的話,敏姐沒察覺不妥嗎?」我漫不經心地問。
「不是很明顯的遊說,是⋯⋯ 哎唷,我不會形容啦!總之我的感覺就很不好。」詠心放棄繼續話題,悶頭吃飯。
「我是覺得,敏姐全天候照顧的狗,如果異常死去她肯定會發現端倪。」我平心靜氣地回應:「蘇明麗或者會判斷錯誤,可是選擇權在敏姐手上。」
「可是你不是才跟我說蘇明麗很怪嗎?你怎麼不信我啊?」詠心納悶地嚼著番薯葉,不禁讓我懷疑是不是炒得過熟。
「我信你,只是現在老狗都化灰了,再斟酌都無用。若然真的有甚麼蹺蹊,或你懷疑蘇明麗掩蓋醫療失誤,都總會有再發生的時候。」我夾起蕃薯葉伴著牛肉品嘗,嗯,炒得很好吃。我很滿意今天的晚飯,語氣自然溫和:「到時候我們再捉住她的小尾巴不就行了?」
詠心似乎被我說服了,不再糾結事情,豪爽地把餸菜夾到碗內大快朵頤。不過我把這事記下來了,列入蘇明麗的奇怪行為列表之中,我想我有必要去查查看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獸醫學系畢業了。
「叩!叩!叩!叩!叩!」忽的,連串強力拍打大門的聲音把我和詠心都嚇了一跳,這討債般的拍門聲明顯表達了有極為緊急之事。
我放下碗筷前去開門,來者是學軒的母親趙璇,無助的雙手發抖地緊緊抓住我,聲淚俱下又帶點語無倫次地哭喊道:「佘先生、余小姐,你們要幫幫我⋯⋯ 學軒不見了,我去黃家問,他們說沒見過學軒⋯⋯ 可、可是學軒明明就⋯⋯ 求求你們一定要幫幫我⋯⋯」1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b5wDSow0L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