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燈聚焦在舞台上,中樂手配合著獨站的演唱者奏樂,我也不曉得這是甚麼劇種;台下橙黃昏暗的燈光,不怎麼好坐的座椅,我亦不曉得待在這裏的意義是甚麼。然而,在過去的一星期,我化身為彭太太的「助理」,陪同她出席大小場合,甚至快閃到澳門兩天,過程倒是相處得舒暢、吃喝玩樂得舒心。就是像現在這種場合沉悶了點,我仍可以隱忍下來,畢竟我可不想要整個星期打下紮實的情感基礎會前功盡廢。
篤篤篤篤撐—— 演唱者曲終下台,換上表演變臉戲法的表演者上台。一身傳統戲班的黑袍裝扮,唯獨臉上是顏色鮮豔、誇張突出的面譜,一張又一張地扯下換成新的顏色,每變換一個臉譜,觀眾就拍一次手。說真的,我知道表演傳統戲法的表演者都是掌握了很純熟的技巧和功架,我亦是十分敬佩傳統技藝的表演者。但,我就是個二十一世紀的網絡原住民,這些表演實在是吸引不了我的專注力,只得借個尿遁,到洗手間玩一會手機。
我不是喜歡玩一式一樣的手機遊戲,而是社交媒體中毒者,因為在社交媒體上可以隔著距離、抽絲剝繭地得悉一個人最近的生活動態,同時別人只能從我所發佈的東西中推測我的近況。看吧,滑一會已經過去十分鐘了,我匆匆按下沖廁掩飾我在廁格偷閑的事實,步往洗手台。望著鏡子,發現背後有位身穿中性的恤衫、紮著低馬尾、身形極似易天顏的人走進來。我冷靜地洗手擦手,凝神留意著那人,看著他對準尿兜掏出⋯⋯ 咳,又是人有相似,不過我最近是怎麼了嗎?總是錯判了狀況,男廁又怎麼可能看見易小姐?
思緒隨著揉成球的抹手紙丟進了垃圾桶,才剛踏出洗手間,一襲火紅色低胸長裙擋住我的去路,剪了俐落一刀切短髮的火烈鳥⋯⋯ 噢不,是王小姐叉著腰,明顯是特意來堵我的。
「王小姐,新髮型真好看。」我約略猜到她為何而來,只得先賣個口乖 。
「別廢話了,為甚麼會帶方浩烽去梁燕的場子?她甚麼背景你知道嗎?還比我老一圈!」王小姐劈頭就把她最在意的部分罵出來。噢,原來上次的梁BB真名叫梁燕,我還真沒想要知道。
「你誤會了,我是被浩烽叫去解圍的。」要按下一個人的怒火,必須要把重點先說、凸顯我的義氣,再加以解釋,並順帶修飾得浩烽在事件中是無辜多過耍蠢:「那裡有個叫馮德樂的小子,似乎在之前的派對和浩烽有交集,那人說帶浩烽去玩,浩烽到場才發覺不妥。」
「⋯⋯」我感受到王小姐的死亡凝視,不知道是還處於盛怒或是正在思考,但將叉腰雙臂改為交叉挽臂的王小姐理應是傾向接受我的說法。王小姐後退半步、轉身直走,我隨即跟在身旁,待她發話:「姑且相信你。給我小心那些人,特別是聽見梁燕的名字就不要去,她和我們不同。」
「是黑社會甚麼的嗎?」我被勾起好奇心。
「不知道,可是不知道才最危險,錢怎麼來、能不能使都不知道。」王小姐講得很隱晦,似乎是有些不可告人的內幕。我原本經歷上次的爛事之後,壓根不想再與甚麼馮德樂、梁小姐扯上任何關係,便識相不作追問,與王小姐各走各路回到劇院內。
彭太太貌似心情極佳,我的片刻離席並沒有干擾到她的雅興,她專注為台上完成變臉戲法、臉上只剩畫著黑白面譜妝容的表演者鼓掌。正當我以為表演已經完結,那表演者忽的下跪往道具箱子吹氣,金色粉末頃刻之間飛揚,當表演者再抬頭之時,黑白相間的面譜竟變成黑金交織的新面譜,引來觀眾給予更熱烈的掌聲雷動。
「原來還能這樣?」我只知道變臉是把絲質面具扯下,卻不知道粉末也能變臉。
「他是很有名的川劇大師。」彭太太鼓掌的動作漸漸慢下來,側身傾向我,方便悄聲說話:「你錯過了最好看的表演了,在洗手間玩遊戲了嗎?」
「不是,剛剛接到電話,關於村的事情,所以不方便進來劇院。」我隨口說了個得體又不會得罪的謊話蒙混過關。
整個充實的星期終於完結,說實在我都不曉得彭太太是個這麼有活力和行動力的人,喜歡到處走、又主動編排好所有行程,每個行程都是寓工作於娛樂,充分展現出何故她有能耐穩妥地守住亡夫的事業。我是感到佩服的,畢竟跟在身側光是聽聽會議內容,都曉得那些決策不是容易判斷的。加上帶著我這個假助理,能見識到的會議應該還只是皮毛,這麼想想就覺得還好我並不想要創業。是的,我沒有想要努力。
「其實你又不是笨蛋,可以跟著我學習。」送彭太太到她家的時候,彭太太如是說。
「好呀,你願意教我怎會怕學?」自打嘴巴來得如此突然,不過我這麼說只是權宜之計。沒錯,我仍然並沒有很想要努力,但是既然客戶主動給出多點交流的理由,我亦不太好拒絕。
駕著車遠離富人的住宅區,駛入繁忙喧鬧的城市中心。由於是下班時間,不管是車道或是行人路均擁擠起來,看著人們臉上被社會摧殘過後愁眉苦臉的疲憊,讓我不禁慨歎,到底人為何要每天做著不喜歡的工作呢?
偏偏,世界總有例外。明明時常超時工作、甚至要把工作帶回家做,還把自己的空餘時間塞得滿滿,整天忙碌得就像個戰鬥陀螺般,卻在此刻,依然抱持着愉快的心情躍下大樓門前的數級樓梯。最可怕的事,余詠心小姐是真的喜愛她的工作。
「我還以為你的意思是回村見呢。」她看見我的車子,快步走來、上車,還不忘把座椅調低當按摩椅坐著。
「剛好早完結,你想要在附近吃飯還是回村吃飯?」因為路邊其實是不適合泊車,我唯有先駕著車,待決定目的地。
「回村吧,池塘的工程開始了,我要替蘇婆弄好她家鴨鵝的臨時小水池。」
「我還以為後天才開始建圍欄?」
「今早就來了,說是先把物料搬進來備用,還要把舊欄拆掉呢。」
「那蘇婆的生化武器來得及收起嗎?」
「沒,被建築工人碰個正著。神奇的是,沒追著人啄。」
「這明顯是針對我!每次都衝著我來!」我咬牙切齒地說著,換來詠心無情的恥笑聲。所以我很少到蘇婆那邊去,就是怕了那些蠻不講理的鴨鵝,總是不知道牠們是怎麼分哪個該啄、哪個不該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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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村內,我和詠心先到蘇氏士多幫忙把摺疊式水池架搬運到蘇婆家附近,少不免就會碰上回港不久的蘇明麗。儘管許久不見,我還是全程側著臉,不怎麼想見到她。是的,我是如此小家子氣,即便詠心在途中嘗試打破尷尬的氛圍,我仍是不願配合,就是這麼討厭那個八婆。好不容易接近到蘇婆的領地,聽見那些「呱呱」、「嘎嘎」的叫聲,我的肌肉反射性隱隱作痛,肯定是被啄過的創傷後壓力症融入我的血肉了。深知我怕得要命,蘇先生只得冒著膝蓋舊患發作的風險接手,讓我免去被生化武器襲擊。
詠心、蘇先生、蘇太以及蘇明麗合力把摺疊式水池架運進蘇婆的後院,那些鴨鵝的叫聲變得急速,似乎被龐然大物嚇到。我向詠心喊話,說先去「串串金」那邊待著,等詠心弄好就一起吃晚飯。聽見詠心「喔」一聲的回應,我便放心地離開那個隨時有性命危險的地方,快樂地奔向佘叔的懷抱。
趟開「串串金」的店門,先來一杯佘叔親手炮製的凍鴛鴦。最近是歐洲盃的熱潮,佘叔和李相國等幾位大叔都興奮地討論今晚即將轉播的球賽,我是不太熱衷看體育競賽的人,但是我很喜歡看著幾位「麻甩佬」圍在一塊討論戰況預測的熱情,男人的快樂就是如此容易感染。為了不耽誤觀看球賽直播,這回又是佘叔發辦,燒茄子、集錦串燒、烤羊架、牛油玉米、豆腐雜菜鍋以及詠心最愛的燒鳳梨,還不忘把電飯鍋拿出來,讓我自行添飯。佘叔擦擦手,就拿出啤酒走出店面,坐到李相國旁邊,幾位大叔繼續愉快地打嘴炮。詠心走進店內之時,就碰上幾位大叔激動地指著電視機喝斥的畫面,攝手攝腳地繞過他們背後,坐到我旁邊。
「跟你說件有趣的事。」詠心饒有興致地說:「剛剛蘇姨姨私下問我有沒有覺得蘇明麗不太對勁。」
「甚麼?她現在才察覺到?」我故作訝異:「那個八婆一直都不太對勁啊!」
「你對蘇明麗真的很惡意誒。」詠心笑得筷子都夾不住食物,忍不住撞了我肩膀一下,接著說:「可能真的是太久沒見面了吧?所以蘇姨姨才會覺得怪怪的,不真實感作祟。」
對我來說,我深感厭惡的人是絕對不想要再多給他們任何眼神,所以甚麼對不對勁都不關我的事,只要那個八婆不要弄到詠心,我都不會關注她。
基於佘哥他們必定會看球賽到通宵達旦,我和詠心吃完晚飯就默默告退,以免礙了眾大叔的雅興。回家路上,迎面碰見易天顏,詠心上前開朗地與易小姐聊聊天。在旁思考要不要參與聊天的我,忽而想起上午在劇院的洗手間看見那名與易天顏極為相似的男子,打個冷顫把詢問性別的想法移出腦袋,要是問了出口實在過於失禮。又想起出村時載了易天顏一程,明明她既有禮貌亦有分寸,可是我卻對她甚無好感,加上對話的時候我總感覺易天顏像是變異版的詠心,感覺十分彆扭。我曉得人家易天顏並無做錯甚麼,只是我先入為主地對她感到抗拒,卻仍不自覺地在詠心告別易天顏之後,提出了莫名其妙的要求:「我對易天顏感覺不好,你別與她走太近。」
「怎麼突然提起易天顏?」詠心在家門前停下,在背包掏鑰匙。
「很突然麼?」我不明所以:「我見你和她聊得有點過分親近,但說實在我們也不曉得她是甚麼來歷。」
背包翻找鑰匙的聲響戛然而止,僵詠心硬地抬頭看向我,向我再三確認:「你說,剛剛和我聊天的是⋯⋯ 易天顏?」
「不是嗎?」從詠心的反應,我強烈感受到不妥。
「那是蘇明麗啊⋯⋯」詠心手中捏着鑰匙,聲音微微顫抖。
「⋯⋯」我被事實暴擊得說不出話,瞬間襲來的慌張感真是極之糟糕。
「阿龐,你最近是不是變得嚴重了,以前你都不至於認不出熟人啊。」詠心語氣明顯非常擔憂我的狀況,耐心勸道:「要不當作是做做年度身體檢查?畢竟,你自從高中畢業就沒去腦科門診⋯⋯」
「只是太累了,整個禮拜都沒回家。」我從詠心手中拿過鑰匙開門,把鑰匙丟在餐桌上,把行囊中的髒衣服倒進洗衣機。詠心跟在我身後,我知道她還想要說些甚麼,可是我不願意給予她這個機會,拿了乾淨衣服就跑進浴室冷靜自己,遺下詠心在門外。
這真是太可怕了,詠心、易天顏、蘇明麗⋯⋯ 怎麼可能分不出來?還有那個在洗手間遇見的男子⋯⋯ 我是瘋了嗎?怎麼所有人都當作是易天顏?這到底是甚麼原理才會弄出這般可怕的錯認,還是三番四次,我是依憑甚麼會覺得對方像易天顏?
蓮蓬頭噴灑溫水在我的頭上,想要模仿瀑布下的修道人冥想,嘗試把箇中蠻纏在一起的思緒整理開來,尋找不斷把人錯認作易天顏的源頭。第一個可能性,我暗戀易天顏—— 這不可能,我很清楚甚麼是暗戀,而我對易天顏的心理抗拒肯定不屬於暗戀範疇。那麼第二個可能性,是我下意識地把對詠心的思慕投射在外型相像的易天顏身上⋯⋯ 是比起極之糟糕還更糟糕的狀態,我早已決定要埋葬那點心思,亦因此投身了服務性行業。不過既然如此,下意識的情感投射好像確實是頗為合理——不、不對,怎麼想都很不對。
不要問我用甚麼方式、用甚麼心態逃回我的房間,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要怎麼解決這個奇怪又不舒服的心理狀態,或許我應該聽從詠心的話去看一下腦科,可是我討厭那種被當成白老鼠的感覺。算了,別多想,睡覺就好,全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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