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客廳以木質家具和簡潔的淺色調佈置,靠窗位置放置了雙人座位的真皮沙發,營造溫馨的二人世界;牆壁上鑲嵌了一組多功能健身鐵架,浩烽不怎麼健身,可想而知是其他惡趣味的用途;開放式廚房擺放着五顏六色的煮食用具,食具都是一雙一對,看來平時沒少下廚。臥室只有一個,卻是奢侈的「三邊落床」,在寸金尺土的香城,睡床通常都是挨近牆邊,很少有空間能夠像這般把雙人睡床放置在臥室中央,可見這私人住宅單位有多寬敞和昂貴了。想必王小姐真的很喜愛方浩烽,否則怎麼會願意把價值不菲的私人公寓轉到他的名下?
王小姐被鬼魂附身一說,我是不相信的。王小姐自公開戀愛關係後,沒甚麼太大變化,反倒是浩烽需要面臨親朋戚友「問候」以及被愛管閒事的記者、網民們肉搜,整天只敢待在家裏。縱使自小就在鎂光燈下成長的王小姐安撫過浩烽習慣便好,但單憑網絡上挖出了浩烽的成長史、各種流言蜚語,足以令原本默默無聞的浩烽神經敏感。距離上回見面隔了一整個月,根據不靠譜的浩烽所描述,王小姐的不尋常行徑是從上星期到新加坡公幹開始,便不再如常地與浩烽傳訊息,又以工作繁忙拒絕通電話,這些指控聽來根本就是戀愛腦末期病患。
浩烽拿出了一本娛樂雜誌,封面印上聳動的標題「貴圈真亂!公開吃小鮮肉不久 王弨筠疑劈腿情變」,作為證據的照片模糊得差點以為高清攝影機還未被發明,只能隱約看見王小姐的側面與一名神祕男子在餐廳對坐吃晚餐。浪費了十分鐘的時間,我坐等浩烽說完他的「附身論」,豈料這人居然可以連環給出一堆毫無說服力的東西。
「所以你何以見得王小姐被鬼魂附身呢?」我揉揉額角,忍住揍人的衝動。
「筠筠不會無故和馮德樂吃飯啊!除非被鬼俯身!」浩烽理直氣壯得有點可憐。
「你何以見得圖片中這像素如此低的男子是馮德樂?」
「喔,這個內文有寫,還說他們是在慈善晚會那天認識的,屁咧!」
⋯⋯我真是服了這個傻子,我想令人無言以對也是種超能力。我打開雜誌故作閱讀,實際在腦內思考,嘗試拼湊浩烽指出王小姐不對勁的地方,嘗試合理化戀愛腦的說辭。結果我發現我還是做不到,被拋棄說成被附身,真是神經病。
「我當你言之成理,那麼王小姐的家人難道沒察覺不對勁?」為了開解戀愛腦,我決定循循善誘,直接點破太殘忍了。
「筠筠和她哥自從父母去世以後,關係就變得不好,筠筠說是爭產的後遺症,已經無法互相信任,卻又無法完全切割。」浩烽的聲音委屈,似乎是在同情王小姐的遭遇。確實,王小姐當初與兄長貌似打了一場遺產官司,最後似乎是庭外和解了事,如今兩兄妹把家業一分為二,同是一個集團的名義,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管理方針、各自發展不同的產業鏈。
「你的意思是王小姐她哥不太可能發現親妹有不對勁的地方,就只有你察覺了?」
「佘哥,我真不是憑空想像,但筠筠要是想甩了我或是玩開放式關係,她的身分地位直說就可以了,並不需要大費周章地愚弄我。筠筠既和我佈置二人居所,又公開承認我們的戀愛關係,事無大小都會主動跟我說,她劈腿馮德樂真的不可能是在這些前提底下。」浩烽不完全瘋掉,見我不太相信的表現,便試着讓自己的理據可信些:「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現在這種狀況,這就像是一個很熟悉的人忽然變得陌生的樣子,而這些細微末節我很難一一交代。」
「你的重點是,王小姐變了個人?」繞了一大圈,我總算捉到浩烽的重點:「你有沒有想過另外的可能性,或許、容我大膽假設——王小姐被人冒充了?」
「冒充?可能嗎?我不會不認得筠筠啊,奪舍那種真的比較合理。」浩烽仍然堅持他的附身論。
「你說王小姐事無大小都會告訴你,但你不曉得她和馮德樂吃過飯。」我開始找到一點頭緒,但我需要釐清時間線,便詢問浩烽:「依照你的推測,狗仔隊是在甚麼時候拍攝這張照片的?」
「我不能確定,筠筠去公幹前都在把握時間跟我相處,可能是狗仔隊跟到新加坡。」浩烽認真思索。
「王小姐乘搭甚麼時間的班機?」
「她那天是早班機,還故意不叫我起來讓我睡,自己去了機場。」
「會不會是王小姐上機前遇見馮德樂?我看着這餐廳像是亞洲博覽館那邊的中餐廳,那個落地玻璃窗外的景象不就是對着機場麼?」我仔細地研究雜誌內的緋聞照片,說真的,我並看不出照片中的人是否王小姐和馮德樂,可是環境總騙不了人。我想起蘇明麗的死亡地點,忽的感到毛骨悚然,假設性地提出:「你說王小姐自從公幹之後開始不理你,會不會其實她並沒有離港?」
「啊?她沒離港的話為甚麼不回來家裏啊?」浩烽弄不清楚我的意思。
「你記得我們上次討論過易容犯的事情嗎?」我沉吟片刻,還是決定作最壞打算:「那是發生在我居住的圍村,那個女生是我從小認識的鄰居,而我們以為她回來了,那人卻根本不是她⋯⋯」
「佘哥,你是不是想說⋯⋯」浩烽聞言,急得慌了,艱難地吐出我所想的最壞打算:「筠筠,被那個兇手⋯⋯ 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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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稍微一整合,感覺真的是大事不妙。當然,我們不能貿貿然以王小姐或許遇害的假設去報警,所以首要條件是要查證王小姐的出入境紀錄。可惜不論是入境處抑或航空公司,對於王小姐這種尊貴客戶的私隱相當嚴防死守,又請不動王小姐的兄長幫忙查證,我們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找最後與王小姐見面的人——馮德樂。
要得知馮德樂所在,最好當然是找上他的東家范小姐。我帶着浩烽前往范小姐最愛享用下午茶的酒店,即是經常舉辦覓食派對的那家。剛走到餐廳門口,年輕的侍者言明沒有預約不能內進。恰巧鄭經理經過,我靈機一觸向鄭經理打招呼,鄭經理禮貌回應並且停留為我解圍。其實鄭經理只知道我經常出席范小姐的宴會,但從來並不曉得我是甚麼人,也從不去好奇。我倚仗酒店鄭經理認得我,訛稱約了范小姐,鄭經理便安排侍者把我們帶到范小姐所在的私人包廂。
「你們怎麼找到這裏來?」范小姐正想喝茶,但看見我們就放下茶杯,怕是不滿意我們貿然出現。
「范小姐,很抱歉,我有些緊要事想要詢問你。」我故作低眉順眼,提出請求。見范小姐頷首,我便說明來意:「因為有些突發事件,我們需要找到馮德樂⋯⋯」
「打住,我和那個騙財騙色的混蛋毫無瓜葛。」范小姐急忙揚聲打斷我,撇清關係:「我已經向警察落案了,別再在我面前提起那個該死的名字。」
完蛋了,我硬着頭皮多問了范小姐幾句才告辭,內心早已警鈴大作。馮德樂連續哄騙了好幾名富婆,可是在娛樂新聞報導他與王小姐的緋聞不久,富婆們紛紛發現馮德樂多次私下以她們的名義轉移大筆資金,隨即報警求助,但馮德樂早已人間蒸發。范小姐提及她有因此聯絡王小姐,只是王小姐亦指自己被騙財,似乎同是受害者。就我看來,馮德樂不知所蹤讓我感到非常不安,特別是我曾經揣測過他屬於一個易容犯群體,會不會此刻的王小姐早已被他的同黨頂替,假裝受害人實質掩護馮德樂?
馮德樂找不到,王小姐的出入境紀錄找不到,那我和浩烽找回港的「王小姐」總可以吧?只要看見了真人,鐵定有辦法分辨她是否真正的王小姐,不管是否假冒的王小姐,公幹完總得「回港」。我嘗試傳訊息旁敲側擊與王先生有商業往來的彭太太,打聽到王小姐為期一週的公幹已經結束,現正回到她那位於九肚山的私人別墅,毗鄰兄長的別墅。
浩烽雖是王小姐的公開承認的男友,但王小姐劈腿的傳聞沸沸揚揚,就弄得浩烽並不是那麼名正言順。加上大夥兒看不起浩烽的身分,到公司請求會面被拒,想到別墅找人卻早在進入富人區之前已經被保安攔住,更遑論找到人傳話給王小姐。由始至終浩烽都並沒收到任何關於分手的訊息,這與王小姐直來直往的處事方式相違,詭異到極致。那冒充王小姐的人是在盤算甚麼,抑或覺得浩烽不足為懼可以不予理會?
偏偏,就在焦頭爛額之際,浩烽的電話響起,是王小姐的來電,可惜很快又被按掉,回撥已經是關機狀態。
「是筠筠!肯定是筠筠打來!」浩烽方寸大亂:「這是求救信號,我要報警!」
「不行的,他們只會當是所謂的王小姐一時按錯,不會受理的。」我制止浩烽衝動行事,越緊急的情況越要冷靜處理。
浩烽極度焦心,我亦無計可施,無可奈何請求陳廣年的幫忙,期望可以搭路見上王先生一面。陳廣年又再賣我多次人情,動用人脈接觸尊貴非凡的王先生,王先生得知此事並無暴怒或斷言拒絕,而是讓祕書主動聯絡我們約定見面時間。我倆庶民心知肚明,想必不是王先生包容力強,是王先生想要藉着是次會面一刀切地把浩烽與王家撇清。可惜事到如今,走到這步已經是最接近王小姐的了,我們必須孤注一擲,期望王先生能夠把話聽進腦子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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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等候,祕書拿來兩瓶樽裝水放在茶几上,看似施捨多於招呼,連拿隻杯子都嫌虧了,不過我和浩烽也無意觸碰那兩瓶水。王先生讓我們等了一個半小時,方施施然地來到會客室。
我和浩烽站起身來打招呼,王先生撇了我一眼,聚焦在浩烽身上,擺手示意一同就坐。我不曉得王先生有沒有認出我,暗忖現在不是為自己解話的時候,應以王小姐一事為重。王先生身穿的西裝應該是高級訂製,款式屬於舊式的三件套,唯有長期待在舒適的冷氣間中,衣著才不受炎夏的天氣影響,否則鐵定汗流浹背、背長熱痱。
「方先生,我曉得你的來意,就讓我長話短說吧。」王先生才坐下,便急於斬釘截鐵直奔主題:「弨筠和我才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她與你只是談談露水情緣,我相信你也擺明不是來尋愛,既然厭了,就無謂苦苦哀求。」
「不是的,我⋯⋯」浩烽剛想反駁,卻被王先生擺手打斷。
王先生搖搖頭,從西裝內袋中抽出一疊支本,又拿出一支筆,翻開支票本子在首張支票上簽名、撕下,推到浩烽面前道:「這樣吧,我看你也不是太貪心的小子,你就自行寫個金額兌票吧,即便寫多了我也認了。」
房間內瞬間一片靜默,浩烽低頭盯着支票,遲遲沒有收下、同樣沒有拒絕;王先生亦不急不徐,往後挨着椅背舒適地等待答覆。顯然王先生只當我們衝着錢來,那麼王先生與王小姐見面過了嗎?絲毫無發現王小姐是假冒的?噢,是說蘇先生和蘇太都沒發現蘇明麗被頂替,似乎沒發現不代表沒被頂替。由此,我旁敲側擊問道:「介意詢問一下王小姐最近過得好嗎?聽聞八卦新聞傳的那個緋聞情人,被好幾個上流名媛指控他騙財呢。」
「是嗎?我昨晚才請弨筠到我家裏吃飯,她心情頗好、胃口也不錯,那些爛人怕是影響不了。」王先生回應,偏頭望向我,笑道:「介意詢問一下,佘先生和方先生是甚麼關係呢?」
「朋友而已,我今天是以私人身分來的。」我簡短應對,不願王先生把焦點放到我的身上。但,王先生看來是個不饒人的商家佬:「甚麼朋友會——」
「晚飯有咕嚕肉嗎?」浩烽把王先生的注意力拉回來。
「甚麼?」王先生不明所以。
「昨晚的晚飯有咕嚕肉吧?是筠筠最喜歡吃的。」浩烽雙手抓着褲管,沒抬頭,默默詢問。
「⋯⋯當然。」
「咕嚕肉有放菠蘿嗎?」
「不然怎麼叫咕嚕肉?」王先生提高聲調、背脊離開椅背,對於浩烽連串的無聊問題感到不耐煩了。
「可是筠筠對菠蘿敏感,吃一口就會上吐下瀉,皮膚還會出紅疹,即使是鹽水浸泡過的都不行。」浩烽適時截住王先生的厭煩,說明他連串問題的意義:「筠筠跟我說過,以前家中還是母親掌廚的時候,每每要做咕嚕肉都特意不放菠蘿,就是怕她敏感發作。王先生,你不是和筠筠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嗎?怎麼你沒有發現?」
「她昨晚吃了,甚麼事都沒有!」王先生站起身來,想要離開。
「那你有沒有想過可能那是假冒的,並不是你的親妹?」浩烽罕有地慍怒,咄咄逼人。
我不想要場面過於僵持,這樣不利於解決問題,夾在浩烽和王先生中間,溫言相勸:「王先生,我們不是來吵架的,但如果你可以抽空查核王小姐的出入境紀錄,或許會⋯⋯」
「夠了!我能不認得自己的親妹嗎?」王先生被浩烽惹惱,一手拿起支票往浩烽身上丟去,拉高聲線出言傷人:「我不知道你想要耍甚麼花樣,亦沒有興趣知道!你只是個小白臉,給你臉面就好好地捧着!別再到處丟臉了!」
語畢,王先生向門外呼喊:「送客!」
祕書隨即打開房間門,王先生拉一拉西裝外套的衣擺,揚長而去。祕書與我面面相覷,但是浩烽這回不再跟在我身旁,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支票,步履清晰爽快地步出會客室,我懷抱擔憂不安的心情緊隨。
浩烽一聲不吭地離開王氏的商業大廈,一路直往銀行,拿起櫃檯的公用筆就準備在支票上填寫金額,卻良久都填不下手。我跟在浩烽身邊觀察良久,看得出這傻子想耍狠,卻又偏偏狠不下心腸,像當機了般愣在原地。歎氣,手勢示意銀行職員不必前來協助,轉頭拿過公用筆和支票,向浩烽說:「是那個混球說填多少都可以的,我代你填吧,五百萬夠用嗎?」
「五千萬。」浩烽忽然開口:「那是我們曾經討論過的,是辦婚禮的預算。」
原來傻子並不是愣住了,而是在回憶與王小姐相處的每一塊記憶碎片。如此高金額的支票一般銀行都會向出票人再三確認,王先生有機會真的翻臉不認帳,但是我想,這是浩烽僅有的能力給王先生添堵,哪怕只能讓對方心情不佳。我按照浩烽的指示填好支票金額,翻轉支票、在背面寫上浩烽的姓名和戶口號碼,推回到浩烽面前。浩烽輕輕點頭,略帶顫抖的手拿起支票,「咚」一聲,支票掉進收集箱的底部。
「現在如何?」我詢問浩烽。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然還能如何?」浩烽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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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可以肯定,現在活躍的王小姐是個冒牌貨,可是連王先生都不察覺不了問題,那麼,被當作是外人的浩烽、以及實在是局外人的我該怎麼去證實呢?就當一回騙子吧。
首先,我從家中翻出彭太太送的二手Cesare Attolini西裝,整裝打扮,要看起來就像個年輕有為的成功人士般。原本想帶多套給浩烽,但他指家中的衣櫃裏,名牌衣物多得像是旗艦店般,悲從中來地流下兩行眼淚告訴我:「全都是筠筠為我添置的。」
其次,聯絡專門負責豪宅買賣的物業代理,讓浩烽假扮成海外回流的富二代,要在港購置物業。我裝作是浩烽的私人助理,向物業代理指名要到九肚山傳統豪宅區看房子,也就是王小姐的私人別墅所在地段。恰巧,還真的有人打算出售豪宅,物業代理人約定好時間,帶我們進入先前一直無法進入的豪宅區。
我特地租借了一輛法拉利,挑了最屁孩的螢光黃跑車款式,把浩烽的富二代人設捏造得真實些。浩烽特地以老錢風穿搭,戴着不顯眼的名錶,不見招牌的中性色系衣物,配一副墨鏡,儼然是個投胎成功靠父幹的二十歲老屁孩。把跑車停靠在豪宅門前,物業代理人早早就在恭候大駕,我禮貌地向代理人揮手打招呼,還未下車卻聽見浩烽暗罵:「幹!」
「怎麼了嗎?」我止住了下車的動作,轉頭詢問浩烽。
「這就是筠筠的別墅!」浩烽壓低聲線,語帶慌亂:「她怎麼敢!冒充別人還出售財產!」
「冷靜,我們也要進去了,搞不好王小姐就在屋內,在此之前別打草驚蛇,按照計畫行事。」我安撫浩烽,深呼吸,打開車門率先應酬等候多時的物業代理人。
物業代理人開心地分別與我、浩烽握手,便一邊專業地介紹着豪宅狀況,一邊引導我們走向大門、按門鈴。應門的是一名微胖、身材嬌小的中年婦人,是王小姐聘請的家務助理,叫霞姨。霞姨自稱為王家服務多年,別墅的大小家務都是由她打理,三年前全屋裝潢修葺過,因此狀態十分良好。別墅內部採用簡潔的現代風格,白色牆壁、白色樓梯、雲石桌子、沒把手的隱蔽櫃子,看起來時尚十足,卻又滲透冷冰冰的孤獨感,與浩烽同住的溫馨小窩居全然不同。
因為不曉得浩烽和霞姨有沒有碰過面,我一直擋在浩烽身前,故意減低浩烽的存在感,浩烽也不怎麼發言,讓我獨自發揮社交技巧。幸好霞姨只是守家,沒義務帶我們參觀,除了在參觀王小姐房間的時候緊盯着之外,其他地方皆由代理人領着我們,大致認識了屋內的各個房間、陳設,又走出露台看風景。代理人似乎很想要這宗生意交易成功,費盡口舌把這棟別墅誇得天上有地下無,生怕我們不掏錢。
在露台上可以看見別墅的花園,打理得頗為精緻,有種歐陸田園的感覺。花園邊上有個類似渠蓋的東西,令到草皮突兀地禿了一塊,我便好奇問代理人:「那是甚麼呢?藏水泵之類的?」
「噢,這個,我可能要問問霞姨,請稍等。」代理人竟然也不曉得那是甚麼,徐徐下樓叫喚霞姨了解。我和浩烽仍然待在露台,剛才過於緊張,以致我現在才發覺浩烽一直沒拿下墨鏡,明知故問道:「霞姨會認得你嗎?」
「有機會,通常她晚上就下班回家,我也都是晚上來這邊,只偶然碰見過她一兩次。」浩烽回答,順勢解答了我剛才的疑問:「那個是一個小酒窖,因為是僭建的,可能沒和物業代理那邊說。」
原定計畫是我們假借看房子潛入這個豪宅區,在看房子的途中撇甩代理人跑到王小姐的別墅查找證據。不過天賜良機,我們現在光明正大地直接走進王小姐的別墅,可惜無法與假冒的王小姐見上面。趁着代理人與霞姨交談期間,熟門路的浩烽帶我悄悄地繞開代理人和霞姨的位置,來到花園中那違規僭建的小酒窖門前。正當我蹲下研究那扇門到底是推還是拉,在屋內的霞姨發現了我們的動作,急匆匆地走過來阻止:「欸,先生,請不要⋯⋯」
小酒窖的門密封性高,所以厚重得我一時間拉不起來。浩烽伸手助我一把,扯起了酒窖的門,一股臭味直湧出來,霞姨話說到一半就被熏得嘔吐了。不幸的是,我居然對這種臭味逐漸不陌生了,是的,是屍臭味。
完蛋了。
「啊——」浩烽看進酒窖後崩潰哭喊。小酒窖是個狹小的儲物空間,剛好平放着王小姐的屍身,皮膚腫脹發紫,雙眼凹陷猙獰。我想,我如今可以具象化地理解甚麼叫作死不瞑目,那是多麼可怕的慘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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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業代理人報警,聽說我們發現屍體的那刻,假冒的王小姐仍然在王氏集團的公司活動,在收到警方通報後,王先生下令保安截住易容犯卻無果,被她逃了。警方分別向我們進行問話,我和浩烽不得不承認我們假冒有錢人的目的是認為王小姐遇害了,結果被扣留調查,不管是警方抑或王先生均不信任我們。
王小姐的死亡背後牽連錯綜複雜。警方從王小姐銀行戶口中發現不尋常的金流,追溯到馮德樂的名字,懷疑早前聲稱被馮德樂騙財的富婆名媛們可能有協助或唆使謀殺的嫌疑,當中包括李太太。富婆圈人心惶惶,為求自保盡力撇清關係,不惜自曝不貞也要點出馮德樂、甚至浩烽、還有我皆是「鴨」,牛郎的意思,但無論哪個字眼都很難聽。最可笑的是,喪失親妹的王先生翻臉不認人,不但沒兌現支票的承諾,還含血噴人,否定了我和浩烽統一口徑的案發時間線,誤導警方加深對我們的嫌疑。王先生不知是否無從發洩喪親之痛,只得抓住浩烽不放,聘用律師團隊擬定控告浩烽詐騙、侵佔財產,所謂的財產,就是那兌不了的支票、以及王小姐主動轉讓給浩烽的住宅單位。
基於職業性質和有色眼鏡之下,我倆百口莫辯,儘管不能證實我們是殺人兇手,但也足以讓我們聲名狼藉了。因為互不相識,所以事不關己;既然事不關己,不如開個玩笑。不知從哪裏流出了浩烽的口供,敘述了浩烽從察覺王小姐不對勁,到找回王小姐屍體的過程。明明是多麼撕心裂肺的經歷,仍然被概括為一句「勞資糾紛」,哈哈笑死,就是茶餘飯後的最佳話題。尤其是浩烽抱住王小姐屍體痛哭的照片傳遍整個網絡,成了大眾嘲笑、人格謀殺的對象。
說真的,一路伴着浩烽尋找王小姐,對於他們之間的所謂愛情,我也暗自存疑,只當是個性相合居多。我願意協助浩烽,只是作為人的基本情感反應,得知共同認識的人或許身陷險境,便嘗試幫忙查找,並且私心亦想要捉到那個殺死蘇明麗和徐學軒的兇手。
但你們知道王小姐的屍身當時有多臭嗎?僵直又腫脹發紫的模樣有多驚悚,我都不敢直視了,浩烽依然願意把屍體抱在懷裏,得要多愛才能做到?
案件仍未有確切的證據指控我和浩烽,而明顯犯案人另有其人的情況下,警方照樣決定收取保證金,要我們像個犯人般定時到警署報導。詠心主動成為我的交保人,我步出拘留所抬頭,發現余爸余媽也來了,面面相覷、相對無言。
有時候,光是沉默就足以使人窒息,特別是在你我都心知肚明的情況下。我曉得我選擇的職業有道德疑慮,我曉得大家都直觀地不願接受,可是無論是道歉、或是說任何話,都無補於事,全都搞砸了。
步出警署,覷覦着新聞點擊率的記者們大舉圍堵警署外部,洶湧而上地拋出各自尖酸刻薄的誘導性問題。警員幫忙開路讓我們上車,但少不免承受着閃光燈和推撞,縱使以外套遮掩着頭部,我仍然感覺恍如正在被裸體遊街。詠心緊緊捉住我雙肩推動我前行,余爸余媽快步打開車門接載我離開,我想,即使我搞臭了自己的形象,他們依然未有放棄我的念頭。我實在想像不了只有律師協助保釋的浩烽,步出警署會是甚麼樣的心境,至少現在的我,有點想哭。想到這點,我趕緊掏出手機聯絡浩烽。
「佘哥,我甚麼都沒了⋯⋯」電話的另一頭,浩烽不再如往常開朗,而是麻木無情感波動的聲音。
「不是的,撐住!很快就能證實我們是對的!」我意識到浩烽不妥,握住手機的手不由自主地抖震:「求求你,浩烽,只要他們翻查出入境紀錄、只要法醫驗屍報告出爐,他們就會知道⋯⋯」
「沒用的,我已經被殺死了。」浩烽果斷地掛斷。
消防員以斧頭劈開住宅單位的木門,寬闊的客廳以木質家具和簡潔的淺色調佈置,牆壁鑲嵌的多功能健身鐵架上,吊着斷了氣的浩烽。
方浩烽,得年二十。原來下個月就會滿二十一歲。孤兒,十八歲成年後無地可居,唯有靠偏財工作賺錢。
我在你死後才得知這些事實,我想我並不是個稱職的朋友,希望你別生我的氣。
被燻得漆黑的小鐵桶隱約透出紅光,冥鏹衣紙靜躺在桶底燃燒捲縮。
傻子,怎麼就改不了衝動呢?
他們查了王小姐的出入境資料了,王小姐從沒到新加坡,王氏集團經查問後得知假冒的王小姐以抱恙為由,與新加坡的生意夥伴透過視訊完成洽談。他們也從驗屍報告所推測的死亡時間重組案情,與王先生給出的證供對不上,王小姐被發現之時已經死去了一週,恰巧就在那通未接來電之後,只有我們所說的才吻合事實。
也就是說,王小姐從外出準備公幹當天就被綁架,拖延了整週之後,某些事情發生了,王小姐差點就能撥打電話求救,卻被殺害,我們又過了一週才找得到她。
馮德樂被通緝了,警方交代案情後,大眾把這起事件與雀全圍的兩宗事件聯繫起來,相信易容殺人犯的存在,未知是模仿犯還是集團式,反正市民開始被恐懼籠罩。
不過,可能你不在意這些了,你已經找到王小姐了。和她快樂地談戀愛吧,不論是在天堂抑或地獄。
我想,有一部分的我也跟着你死去了,可我說不出是甚麼。
「阿龐⋯⋯」詠心來到我身邊,想安慰我,欲言又止。我搖頭示意別說話,無論說甚麼都似乎沒有意義,我繼續把冥鏹衣紙丟進小鐵桶內燃燒。好笑的是,我們還不能上浩烽的單位拜祭,只能夠在這棟富麗堂皇的私人住宅大閘門外燒紙。物業管理職員說在單位內拜祭會影響其他住戶,但那樓層一整層都是屬於浩烽和王小姐的單位,純粹找個名目禁止拜祭而已。
「佘先生。佘先生?」幾名便衣警員步近我、叫喚我,意圖讓我轉移注意力到他們身上。
「我的朋友是個孤兒,請讓我燒完這些吧,沒有其他人會為他做這點事了。」我眼尾都沒有給,以為警員是保安報警驅趕我而來。
「很抱歉,佘先生。」帶頭的警員再走前一步,感受到壓迫感的我無奈抬眼,聽見警員說:「我們收到報案,懷疑你擅闖民居和蓄意毀壞財物,因此想請你回警署協助調查。」
「他就一直站在這裏,擅闖了誰的民居?燒衣紙也算是毀壞財物?」詠心百思不得其解,氣憤地為我說話。
「很抱歉,收到報案,我們不得不執行工作。」便衣警員展示拘捕令,故作耐心回答,卻以手勢指示同袍上前逮捕我。
「別碰我!」我整個人神經敏感,下意識反抗警員的觸碰,卻招來更強力的壓制,疼痛感逼使我大叫。詠心想要阻止警員的逮捕,急忙叫喊:「你們已經冤枉過他一次了!這次有證據嗎?」
「請不要反抗,否則就是阻差辦公了。」帶頭的警員並無正面回應,其他警員也只顧要把我押上警車。混亂中,不知道是誰,踢翻了燒給浩烽的冥鏹衣紙,乾淨的路面瞬間變得灰黑,帶着火種熱力的紙碎煙灰飛散。
「哈,殺人的不是我,卻要逮捕我;殺人的不是你,卻讓你填命。」原來怒極反笑是多麼爽的感覺,我不再抵抗警員,身軀放軟,笑得不能自已:「哈哈哈⋯⋯」
我想,你說得對,整座城市裏的都是殺人犯,所以沒用的,我已經被殺死了。9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UhT3KWGb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