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停泊在別墅的圍欄前,引擎聲停下。我打開車門下車,快步為彭太太開門,就像是一個合格的職業司機。其實我可以不做這種事的,但是貴婦管這叫風度,唉,不做她們通常就會給你扣分。分數愈低,她們的手頭愈緊,願意給你的錢愈少,這是個現實的社會。彭太太下車,我關上車門,卻沒跟上彭太太,作勢離開。
「不進來?」彭太太回頭、疑惑。
「噢,我以為我只是一個讓你體面地離開宴會的借口,畢竟在宴會上我們並沒有任何交流⋯⋯」我又使出我的獨門絕技——以退為進。不是矯情,而是再三確認對方的Consent(同意)。儘管你們或許不認同我是名女性主義者,但是我在這方面確實比起許多男性來得更加仔細,不反覆確認的話我會不心安。
彭太太搖搖頭,發出似乎是輕笑或是歎息的氣聲,擺手示意我跟她走進別墅。大門打開,一個女幫傭前來迎接,拿來拖鞋和接過彭太太的手袋後,便識相避走。彭太太的別墅不算太華麗,客廳用色簡潔明亮,米白色的牆壁、乾淨的木地板。有趣的是,沙發是真皮製,櫃子、桌椅是實木製,全都缺乏華麗花花布料這種貴婦必備的基本元素,連塊地毯都沒有,只有少量的綠色盆栽用作裝飾點綴,唯一的布料大概就是落地玻璃窗兩旁的素色窗簾。一個壁龕正對著窗外,內裏放置了一幅男性照片以及骨灰龕,應當就是去年罹患癌症過世的彭先生,是個低調的玉石大亨。看來是信奉佛教,龕位只供著鮮花和水果,沒有香爐。窗外沒有泳池,而是一個小花園,植物修剪、排位井井有條,看來沒少打理。小花園有間矮矮的小屋,旁邊是小小的淺水池,看來有養寵物。
「是養了烏龜嗎?」我坐在沙發上,挑了最不容易冒犯的話匣子。
「你怎麼知道?」彭太太語氣有點緊張,步往酒櫃的動作也凝住了,肩膀微微繃緊。我想,我應該還是冒犯了,可能是彭先生養的,也可能是怕我偷龜。我唯有指指窗外解釋道:「我看見那裏有間寵物小屋,要是小狗的話,進屋前應該已經跑出來了。」
「是隻盾臂龜,我先生遺下的。」彭太太肩膀放鬆、繼續動作,從酒櫃裏拿出紅酒和酒杯。
「養了很久吧?很大隻嗎?」我起了興趣。
「大概⋯⋯」彭太太放下酒杯,我隨即拿起茶几上擺放的開酒器,接過彭太太手上的紅酒、開瓶。彭太太思索片刻道:「二十年?我也不記得了。從拇指大小開始養,到現在長大到必須要用板車才可以搬得動牠。」
我純熟地斟酒,紅酒從善如流在玻璃杯內兜轉、掛杯,彭太太接過酒後,我們碰杯、小酌。我思索著寵物的話題不能再繼續,否則彭太太會興致盡失。啊⋯⋯ 可是我想不出來呀,難道又要用那招了嗎?不行,我不能再重複使用同一招了,我可是個力求進步的男人!
「這裏的佈置很簡潔、很舒服。」我試著轉移話題:「我以為有錢人都喜歡奢華的裝飾和誇張的地毯。」
「我先生有鼻敏感,地毯惹塵埃。」彭太太語氣平靜。但是我覺得很糟糕,當話題不斷提及亡夫,不管誰都沒有興致繼續調情了吧?要是純聊天一整夜,不但時間成本不划算,也意味著很難有下一次會面了,我可是想要長期合作的客戶啊。
「原來如此。」轉話題啊佘允龐,給我想辦法轉話題啊,再說下去就要睡客房了!我唯有提出問題:「我可以知道,為甚麼你在宴會上會選擇了沒有與你交流過的我嗎?」
「我們有交流過,你給我的印象很好。」彭太太溫聲說,似乎並不打算解釋。這有點傷害到我的自尊,意味著我只不過是彭太太隨意找的,用來撇甩那個纏人的小子。
「你是說在遊艇那次嗎?」我隨意接話,其實我沒有上過遊艇,因為我會暈船。
「不是。」彭太太往後靠,似是較為放鬆了:「是去年在李太太舉行生日派對的那次,你為我拿了塊蛋糕,記得嗎?」
李太太?哦,是范小姐。我還以為彭太太不會記得那次的交流,因為那次我只不過是順手遞上蛋糕、閒談幾句,連談了甚麼都不記得了。以彭太太為目標對象這件事,我是在五個月前的聚會中,看見彭太太穿著米白色長裙,婉拒了許多積極進取的人,只挑選了個沒以她為目標的落單男生,才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只得誠實回答:「約莫記得,但說了甚麼就不太記得了,范⋯⋯ 李太太的派對總是人來人往。」
「你跟李太太認識了很久?」彭太太酒杯口對我傾斜,我看見空了的酒杯,隨即主動斟酒。
「不算很久,初初入行沒多久跟過她一陣子,後來她嫌棄我不夠健碩。」我斟完酒、碰杯:「不過她對我很好,有甚麼好玩的派對,都會叫我參與。」
「你不健碩嗎?你看起來就在健身的樣子。」彭太太捏了捏我的手臂。噢讚,氣氛最好有多曖昧就多曖昧!
「李太太喜歡的是肌肉猛男那種,我本來就偏瘦削。」我故意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讓衣物隱約勾勒出身體線條,我曉得我是穿衣顯瘦的身形。我微微低下頭,故作委屈的語氣:「要練到李太太喜歡的那種,得要喝蛋白粉,你該不會也喜歡那種吧?」
「我沒有特別偏好。」彭太太側著頭,我感受到她的視線直直地投落在我身上:「她是你的第一個客人嗎?」
「不是,王小姐才是。」我如實相告,因為氣氛正好,我有點焦急,頭腦一熱就用回老招:「那時候我才十六歲,騙她說我已經成年⋯⋯ 呃,你想知道嗎?」
是的,說回入行情境是我的必勝老招。不知為何,每每當目標對象聽到我處男下海的經歷,都會毫不猶豫就把我拉到床上。可能是基於打開了性話題的原因,也可能是因為這班名媛被父權壓迫久了、特別喜歡聽男性被動的故事。總之,每次我只要開啟我處男下海的話題,事情基本上就十拿九穩,就算不是長期客戶,都會是短期但巨額的客戶。其實我並沒有很想用這招,用得太多次了,我都不知道會不會有天失效⋯⋯ 唉,一時衝動。
「說吧。」只見彭太太又沾了口酒,雙腿早已不自覺地向我的方向靠攏,在肢體語言學上,這是一種放下戒備並且接受的意味。
「那時候,我想要經濟獨立,因為我是被領養的,很想不再寄人籬下⋯⋯」我開始敘述我的經歷:「我得知同班的女同學會在網絡上販賣內衣褲,我就想著我可不可以也賺這種快錢。於是,我就誤打誤撞地找到了一個約會平台,就是大家都會暗地裏收費的那種,我就在那個平台遇見了王小姐。」
「你是孤兒?」通常一個人抓一段對話的重點,能夠看出他的個性或是些許價值觀。而彭太太對於女同學販賣內衣褲、暗地裏收費的約會平台均無興趣,偏偏抓了我是被領養作為重點,我想,不是母愛氾濫的類型,就是胡亂同情人的類型。
「算是吧,父親早死、母親失聯。」我不太想談論,草草帶過,便繼續我的處男下海故事:「我本來也只是想做個收費玩伴或飯腳,就是陪玩、陪吃飯而已,頂多牽牽手、親親嘴,並沒有想過涉及都任何深入的性行為,那時候的我沒試過,有點害怕。」
「男生也會害怕嗎?我以為對你們來說都是好事。」彭太太被我婉轉的說法逗笑,我放下酒杯,試著大膽些伸手環抱住彭太太,見她沒有抗拒,還轉身緩緩倚靠在我的懷中。脫下高跟鞋的彭太太,看起來有點嬌小、脆弱,她的髮髻恰好在我臉頰旁,香香的。
「會呀,尤其是面對王小姐那種特別開放的人⋯⋯」因為和彭太太距離拉近,我稍微壓低聲量,讓彭太太能夠更感受到我說話時胸膛內的共鳴,將閒談變成悄悄話:「會害怕自己沒經驗做不好,也害怕自己的尺寸不是平均值。」
我感受到彭太太在我懷中動了動,她輕晃著酒杯,若有所思:「那你的第一次是怎麼發生的呢?」
「那天陪王小姐看完夜場電影,她問我想不想看星星,我說好,她就駕車把我帶到飛鵝山。」我陳述著回憶:「那天剛好烏雲密佈,連月亮都沒看見。我沒解除安全帶,以為既然看不見星星王小姐應該就會駕車下山,沒想到王小姐解開了她的安全帶,跨坐在我身上,說甚麼看不見星星唯有讓我見識嶄新的宇宙,接著,就解開了我的褲頭,伸手摸了進去⋯⋯ 」
彭太太輕拍我的大腿,示意我暫停。我苦笑了一下,真是莫名其妙的回憶,我感受都自己耳朵滾燙,確實是難為情了。還好彭太太背對著我,不會看見我的窘態。
「這個故事悶著你了麼?」我知道這是甚麼意思,只是還得惺惺作態一下。
彭太太沒有回話,放下了酒杯,牽住了我的手,誘導我站起來:「到房間去。」
請不要以為我的工作很容易,脫下褲子就可以,事實上很講究技巧並且耗費精神,女性在這方面比起男性講究,更需要被服侍得帖服。比方說,女性的生理構造與男性不同,需要較長的前戲時間讓女性進入狀態;又比如說,完事後當對方還沒睡著,就要秉承專業精神,不管多想睡都要保持清醒,閒談促進感情、接受客戶的意見回饋,以保障有長遠的合作關係。因此,這也是為何我正站在浴室裏洗冷水澡的原因,我聊到好想睡,唯有借故洗澡讓自己清醒點,才回去繼續聊天。雖然我知道為甚麼,但我仍然很想問到底是為甚麼,為甚麼女人都不想要完事就一起倒頭大睡呢?夢裏不香嗎?
關掉水掣,我拿毛巾擦拭身體,每每看見鏡子中的自己都覺得很可笑,明明看得見事物,卻連自己五官長甚麼樣子都不曉得、有沒有熬到有黑眼圈都不知道。我穿起早已準備好的後備內褲,我有點潔癖沒辦法不換,隨意把毛巾搭在身上,步出浴室。主人房的配置很有趣,從浴室回到寢室,必須要經過衣帽間。我好奇地看了看,彭太太還留著亡夫的衣物,整齊地擺放著,哇⋯⋯ 是意大利高級品牌Cesare Attolini的西裝,全手工縫製,造工真的精巧得不得了。真是暴殄天物,就這樣一直放置著,也不會有人再穿起。
走回寢室,太好了,彭太太睡著了。我撿起了落在地上的衣物,偷偷把褲子屁股位置的縫線弄破,就搏彭太太會送我衣物。別對我反感,不貪心都是傻子,何況我想要一套而已。爬回床上,見彭太太沒甚麼動靜,應該是熟睡了。我調較了只震機的鬧鐘,因為我不想起來的時候弄醒彭太太,而且我很容易醒來,所以把手機抱在懷中後,我就安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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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我的手機一震動,我就醒了,才睡了三、四個小時左右。我起床,穿起襯衫和弄壞的褲子,步出寢室、梳洗,再直往廚房做早餐。即使彭太太的起居飲食有傭人打理,我還是堅持要走窩心暖男路線。我知道有些人天生就被人定義為帥哥美女,走到哪裏都會有好處,一出生即簡單模式⋯⋯ 雖然我是分辨不出來。可是我應該就不是帥哥,至少沒有聽過別人由衷地稱讚過,頂多是被茶餐廳姨姨地圖炮式喊過「靚仔」,也應該是不醜,可能普普通通吧?偏偏我習慣了沒甚麼表情,總有人會向我抱怨我太呆板或是冷漠,沒有帥哥的待遇,唯有多用行動去表露我的暖男內在,彌補我表情上的缺失。
我從傭人口中得知彭太太習慣吃西式早餐,便準備了烤培根吐司、配松露炒滑蛋和鮮榨果汁,放到飯桌上。我沾沾自喜地為擺盤漂亮的早餐拍照,剛收起手機抬頭,就見到彭太太早已下樓看著我,使我楞了楞。
「早安,試試看我的廚藝如何吧。」我輕彎眼尾微笑說道。
「你的褲子破了⋯⋯」彭太太語氣尷尬。
「我知道啊,應該是昨晚太激烈了。」我語氣輕鬆,又是以退為進的美好新一天:「我想著待會用西裝外套包在外面,就不會被人看到了。」
「別吧,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把我先生的舊衣服給你吧,反正都是放置著。」彭太太如我所料,不會讓我穿著開襠褲離開。彭太太讓傭人拿來一套我夢寐以求的西裝給我更換,還拿了個名牌袋子幫我袋好我的破衣服。說真的,我在更換衣服的時候真的興奮得不得了——Cesare Attolini啊!頂級西裝啊!免費啊!
「彭太太,這麼貴重的西裝,你真的給了我嗎?」我穿著二手西裝下樓,意外地合身;彭太太看向我、沉默片刻後,點點頭。我馬上向彭太太道謝:「謝謝你。」
「滑蛋炒得不錯。」彭太太品嚐著早餐:「很好吃。」
「那我就放心了。」我也坐下一同享用早餐。
「剛才醒來沒看見你,我還以為你離開了呢。」彭太太邊吃邊說道。
「我看起來是那種人嗎?」我處變不驚,邊吃邊回應:「我需要補充體力才有力氣離開呀,而且我還沒有你的聯絡方式。」
彭太太喝了口果汁,滿意地往後靠在椅背上,向我伸手:「手機拿來。」
我隨即打開手機通訊錄的界面,遞給彭太太;彭太太輸入了她的電話號碼,遞回給我後,便繼續吃著早餐。我取回手機查看,見聯絡人名稱那欄空了,自然地詢問:「聯絡人名稱那欄,我輸入為莫小姐?」
「⋯⋯彭太太吧。」言簡意賅。
「喔、好。」我沒料到是這個答案。
吃完早餐,我便功成身退駕車離開彭太太的別墅。在回家的路程上,剛好碰上了上班的繁忙時間,行車隧道、天橋,無一例外地塞車。
我很煩躁,一部分是因為塞車,另一部分是因為我覺得失落,我煩躁自己覺得失落。我花了五個月的時間接近彭太太,今天終於得手了,也得到了一套貴價西裝,理應是很開心才對,但是我卻因為彭太太不願更變稱呼而失落。我想,我失落在於被當成玩物⋯⋯ 也是,我們只是互惠互利的交易關係,彭太太的意思很清楚:「可以玩玩,不可逾越。」我不太甘心,我不理解彭太太的堅持,她還愛著她的丈夫嗎?可是她接受了我的調情和觸碰。她的丈夫還愛她嗎?可是人都不在了,從何考究?我不相信甚麼永恆、一生一世的愛,那是人類故作忠貞的笑話,這是個出軌、分手和離婚已成常態的世界。彭太太自以為的忠誠和思念,也只是基於道德束縛吧?
忽的,手機震動,我接通了浩烽的來電:「喂,正在駕車,快講。」
「佘哥!你怎麼知道我好SM的?」那個傻子一如既往的語出驚人。
「⋯⋯我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王小姐喜歡,想說你忍一忍就過去了。沒想到浩烽也喜歡SM,真是出乎意料。
「啊?哎,不管怎樣,謝謝你!我真的泊到了個好碼頭了,王小姐說她很滿意我!」
「那就好,我在駕車,有甚麼遲點再說吧。」
「佘哥,我愛你,拜拜!」
「我不愛你,永別。」我掛斷了電話,只覺得更加煩躁。終於脫離了塞車地帶,我直催油門,只想逃離城市、趕快回家補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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