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TAREVEAL - METAREVEAL　第一章　兩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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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日陰暗的大雨天終於稍有放晴的跡象，遺跡的出土作業也順利地進行中。

──歐普大森林邊界──

　偌大的營帳裡置放了一張不甚豪華，但依然頗有講究的長橢圓型木桌，以及數張帶有扶手，椅座與椅背皆附軟墊的座椅，桌邊疊有幾堆書物高矮相間，桌上還有攤開正在使用的紙張。

　多虧賢者大人於王都傳授了技術，現代的紙張便宜且普及，如今尚在使用昂貴羊皮紙的，除了教會就是財力雄厚的貴族或商人，再不然就是研究魔法等相關的用途。

　六個文質氣息，一老多少，身上衣物上多少有所髒汙的人，正圍著橢圓桌或作業或討論，從距離討論的那幾個人身後一步的那幾張擺得坐口歪斜的椅子就看得出來，他們連拉過椅子坐下都覺得浪費時間。

　位於營帳的最深處，另有一塊以布簾圍起的小小空間，裡頭擺有一張簡易的床褥。

　守在營帳入口的兩名衛兵向來訪的男人行了禮，其中一名衛兵拉開帳門讓他進入。

「打擾了！格林道爾先生，這是上午的報告。」

「嗯？」

　下巴所蓄的鬍子長如手掌，戴著細長方形眼鏡的的老人聞聲，疑惑抬頭，接過了一小疊紙張後快速地翻閱。

「沒什麼特別的發現吶。」

「很抱歉，就只有出土面積擴大而已。」

「呵呵，這不是什麼需要道歉的事。」

　格林道爾撫了撫下巴的鬍子，燦爛地笑。

「面對未知的事物總得小心謹慎，對吧。」

「您說的是。」

　男人答後環顧四周。

「請問……繆列閣下是去用餐了嗎？」

　只格林道爾身旁一位坐著書寫的年輕弟子挑額看了男人一眼，沒人理他，自然也沒人回答。

「我在這裡。」

　繆列拉開布簾身坐床緣，指掐兩眼之間的鼻樑。

「有什麼特別要報告的嗎？藍姆。」

「非、非常抱歉，打擾您休息，並沒有要特別報告的事情！」

「是嗎。」

「只是，已經是午餐時間了，如果有機會希望閣下能與士兵們一同用膳。」

「現在沒胃口，下次吧。」

「是，屬下瞭解。」

　藍姆行禮後便走出營帳。

　繆列起身走到橢圓桌旁，擅自翻閱剛才藍姆交上來的報告。

「文字解讀出來了嗎？」

　格林道爾推了推眼鏡，頭也沒抬，就看著桌面記述著密密麻麻的紙張搖搖頭。

「依舊一點也沒有。」

　繆列亦持有記載了遺跡相關的羊皮紙，但也一樣，在入手前即缺失了許多部份，他也曾提出是否因此而導致無法順利解讀的疑問，但格林道爾給出了否定。

　羊皮紙上的文字，或者應該說被認定為像是文字的圖塊，根據格林道爾所言，是古今皆無任何相關資料有所記載的陌生全新發現，目前能做的只有藉羊皮紙上的圖形間接找尋對比。例如要是發現了兩個或以上的相同文字圖塊，在不同之處皆指向了同一個或同種的圖形，那麼便能夠推測該文字圖塊「所指」應是那種圖形本身；又或者發現同樣一個文字圖塊，卻指向了兩種以上相異的圖形，那麼就可以推測該文字圖塊「能指」那些圖形所含有的共通性。

　遺憾的是，繆列所持有的羊皮紙就連這樣的關聯性也找不出來。

　且就全面來說，補足缺失的部份對於解讀方面肯定更為有利，但也不能保證從而就足以得出文字圖塊與圖案的絕對關聯性，更遑論實際的意指。綜合以上原因，比起只是窩在圖書之海中翻找過去是否存在解讀的可能性，不如就地考察更要來的有意義，搞不好還能發現紙上圖案所記的實際物體，故格林道爾等人來到了這個就近設立的營帳群。

　主營帳外士兵來去，站崗巡邏絕不馬虎。自從十六號坑道落盤事故以來，繆列不但前前後後指派了三個大隊盡力搶救傷亡，更因此擔心起礦工們的安全，故連同鄰近的十五、十七號坑道也暫時封閉，事實上總共動員了十數個大隊。

　由繆列親手統籌，親自指揮，以森林內坑道口本來設有的監管營地為「內營地」，緊急遷入資材作為承擔挖掘工作的士兵們輪班休憩的區域。而繆列與格林道爾現在所在的森林外，則是另設了稱之「外營地」營帳群，主帳就在其中，負責挖掘以外的全數支援工作，比方說三個礦坑占地的聯合資訊封鎖之指揮，內外營地的生活營運以及考古解讀等等之研究工作。

　午後，格林道爾與他的幾個弟子們走出主營帳外，在營帳群所圍出的草原上席地而坐，吃喝莉茵為他們打包帶來的食物與飲料，主帳內因為有大量書物與研究筆記之類，嚴禁飲食，即使繆列也不例外。

「唉，研究了這麼久也沒什麼進展，看來還是只能等等看能不能挖到什麼關鍵的東西了。」

　格林道爾嚥下咀嚼的食物後嘆道。

「偶速賊都啊──」

　一位面目清秀的男弟子邊嚼邊說，停下來配了口水，再大口吞下。

「無論平面還是半球體上都有的藍色線條，看起來蠻像血管的。」

「哦！怎麼說？」

　他伸出左手握拳，指著前臂浮出的明顯青筋後繼續說。

「之前進去勘查時我就有注意到，有些線條每隔大約一分鐘左右就會有微小的亮點通過，不仔細看的話很難發現，感覺有點像是血流。」

「啊！這樣一說才讓我想起來，那個亮點順著藍線流到半球體上就消失，然後又從半球體上的其他地方出現亮點流往別處。」

　莉茵聞後也回應，格林道爾接著問道。

「所以那個遺跡可能是生物嗎？照你們說來那半球體像是心臟。」

「還很難說吧，如果是心臟也太多個了，也很難想像那麼大的生物長時間埋在礦山裡，不吃不喝先不說，不呼吸很難吧？」

「這個啊，如果不是生物而是生命體的話呢？像是以前有人在大裂谷發現的那個暗影一樣。」

　哦──

　另一個講話常帶口癖的男弟子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回應面目清秀的弟子後，格林道爾與弟子們此起彼落，開始熱烈地討論起來。

　當初在哈坎大裂谷深處為冒險者所發現的洞窟裡頭，長滿了深紫紅色的晶石。倘若用燈火向牆上的黑暗照去，那黑暗便會散去成為一塊受照亮的區域，但要是拿光照上了深紫紅的晶石，晶石的深色便會厭惡似的閃躲遠離至光暈外，閃開後的那部份晶石則會變成通透的淡淡紫色。

　最一開始，發現洞窟的冒險者們還以為只是長途跋涉的疲憊累積所造成的一時眼花，畢竟在周遭盡皆一片黑暗之中，排除光正照到的範圍之外都是深暗極其合理，不過就當幾個人同時提燈圍繞同一根水晶柱後，在場的所有人都親眼見到了遭光包圍的「深色」凝縮成團濃厚至黑，該深色沒有作為顏色殘留，亦沒有作為黑暗因光照散去。

　這裡幾乎所有的晶石之中都藏有暗影。

　往後更發現，如在晶石之外給予魔力源，石中的暗影更有部份會溢出至晶石的外側以包覆魔力，就像松鼠離開蔥郁枝頭跳到手上拿取橡實那樣，若給予足夠量的魔力甚至會整個跑出晶石外。

　由於它們沒有血肉，或者需要水與空氣等具體的生物特徵，又不僅止於單純現象，故研究者以「生命體」稱之。

「要不我是老了，還真想去大裂谷現場看一看呢！唉，真希望自己能再年輕個二三十歲……」

　確實，比起需要由數個冒險者小隊組成團隊，帶足物資維持長時間在險峻的大裂谷之中探索，處於四周都是同陣營軍人的營地，又或者前往地形起伏相較不大的礦坑考察，對老年人而言是輕鬆安全多了。

「您快別這麼說，這次的遺跡說不定是更大的發現，就等您解開謎底了。」

「哈哈，現在什麼都還不好說，面對未知還是謹慎為上，莉茵小姐也請妳跟子爵這樣說。」

「是，我會的！」

　午後，挖掘作業持續進行。

　除了最一開始發現的那顆白色半球體，隨出土面積擴大，後來又出現了好幾個。半球與半球的相對位置理不出法則，相同的只有紺青線條幾不規則地遍布其上，直曲又直當中唯一可得的規律，是指尖若循紺青而走，當遭遇轉折之時，其轉後的路線，必定與轉前來路的行進方向所延伸而去的假想直線夾四十五度。

　紺青所走的白色部份以硬物敲擊聲似金屬且堅硬，刀尖劃鈍了全沒留下痕跡，是未知的材質。又紺青線條乍看如不同材質鑲嵌於白色之中，以手觸摸亦明確可得觸感差異，但卻也遍尋不出任何看似、應該會有的刻痕接縫，看看看久了又會覺得線條像是畫上去的。

　格林道爾與弟子們之前幾次的現場勘查時，在手上凝聚了輕微的純魔力靠近牆面或半球體，都收受不到任何具體反應。也曾乾脆就激烈一點，如用堅硬的材質或良好的武具以具破壞力的力道施予打擊、斬擊、刺擊、反覆磨刮，局部長時間施冷加熱，乃至直接於其上施予魔法等等，最後仍全數徒勞無功。

　直到將近傍晚時分，一名士兵急急忙忙從內營地乘馬，奔至了外營地的主帳。

「報、報告！現場有了新的發現！」

　格林道爾與弟子們聞訊如蛙，跳了起來團團圍住那名士兵，像女兒帶了男人回來的父親，東問西問什麼都要問，就連城府頗深的繆列也難掩喜形於色。

「啊──不問了不問了，直接到現場看比較快！」

「可是快要晚上了，明天天亮再去是不是比較安全？」

　面對眼前這個如出門遊玩前一天夜裡睡不著的孩子格林道爾，莉茵提出了謹慎的看法。

「哈哈，我想礦坑裡面白天晚上都沒差吧。」

「嗯……說的也是。」

　旁邊的大弟子見睡不著的孩子無視莉茵，苦笑代答，並拉了清秀弟子與口癖弟子，指使兩人去幫忙那早已不顧周遭，自顧自準備著工具的老師。

　待馬車來到了主營帳口，格林道爾與幾個弟子七手八腳地拉了工具上車。

　此時，主帳的中央橢圓桌旁邊，靠近簡易床褥的附近還有一套單人用的小方桌，是讓駐在城市之外的繆列也可以辦公的地方，他在此對幾份文件動完筆後，即交給身旁的莉茵。

「封好後送去同樣地方。」

「是、我馬上出發……繆列大人，您這是要到哪去？」

　他隨手提起桌上的安全燈便要走出主帳外。

「我要一起到現──」

「不可以！繆列大人。」

「……。」

「您應該要好好留在這裡，要是真的不幸有事故發生，才不會群龍無首。」

「可是──」

「格林道爾先生也要我提醒您面對未知必須謹慎，希望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您能夠留在帳內，正所謂休息也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

「嗯……知道了。」

　太陽漸落，莉茵駕馬，身後跟著四人離營，格林道爾與兩個弟子則搭著夕陽餘暉乘車向內營地出發。繆列將安全燈放回到桌上，坐回了原座，呆看桌上燈火。

　過去，礦坑作業所使用的照明皆為明火，但坑道中的意外事故除去落盤崩塌之外，時不時也會發生不知所以的爆炸，尤其是在近十多年以來才新興的那些礦坑當中。

　據說此事後來傳到了賢者大人的耳中，賢者大人便教導了礦工們導致爆炸的緣由，並且運用其智慧發明了所謂的安全燈。安全燈顧名思義就是能在坑道裡安全照明的燈具，原理係以細緻的銅絲網罩分散燈焰所散發出的熱能藉以隔絕明火直接接觸空氣，另外，還可以透過火光的大小來偵測坑道深部的空氣比例以防窒息，又被稱作救命燈。

　森林中的車軌小徑並非如城市中道路那般修繕良好，一路顛簸搖晃自不在話下，不過車上的眾人一點也不在乎。

　不消多久的時間抵達了內營地，跳下馬車，先前已勘查過數次的格林道爾如入自家後院地逕直走入坑道，原本職責在領路的士兵只好趕忙跟了上去，弟子兩人則是一陣手忙腳亂帶上工具後，立即追上。

　到了坑道深處放慢腳步，邊走邊看著出土的白壁與半球狀物，和之前同樣沒什麼變化。四周負責挖掘的士兵們雖因應三人來到而獲得了一時的休憩，正或蹲或坐或背靠岩壁閒聊打屁，可一旦格林道爾就在眼前，一群兵活像看到了長官一樣，固然沒有問好行禮，卻也都戰戰兢兢地閉嘴並起身直立。

「就在前面了，格林道爾先生。」

　看往領路士兵所指之處，他與弟子們小跑步過去。

　這裡是最新出土的部份，只要伸手，旁邊即可觸及出土的白壁與岩層的交界。白壁上的紺青線條從四周匯聚到此處，匯入了一個略小於成人兩臂圈起的紺青圓圈之中。圓圈和匯聚前來的線條等粗，圈中圈了一個人頭左右大小的紺青同心圓面，圓面位於成年男人向上伸直手輕跳便可觸及下緣的高度。

　與一路看來的線條相比，是第一次發現如此大面積的紺青，倘若遠遠地盯看，真的會感覺紺青就像是塗畫上去那般。

　在底下架好了木製夾梯之後，格林道爾親自爬上階梯，近距離仔細地查看，明明遠看時像是畫上去的紺青圓面，此時又如同鑲嵌進白壁的寶石那樣通透深邃。弟子遞來了類似能細觀寶石的筒形放大鏡，格林道爾接過了手，放大鏡貼上紺青圓面精細查看，此後更拿了其他工具嘗試切割、刮取、敲擊，或指尖聚集了些許魔力後貼觸圓面，都與先前沒有任何的區別──毫無成果與反應，可以說這次的新發現就只是紺青的部份出現了圖樣上的不同，面積大一點罷了。

　格林道爾掃興地下了木梯，走離該地至可見圓面的不遠處，手掌按住一個地上高起的石塊坐了下來。

「唉，有了新的發現卻沒有新的發現……嗎。」

　坐下的他在膝上攤開一張「羊皮紙的記述」的手畫複製品，一手攬起下巴的鬍子自語。

「就跟老師您說的一樣。」

　面目清秀的弟子半放棄地走來，用無力的聲音擅自回覆，周圍在場的士兵們聽了也面面相覷。

「多虧你早上那樣說，來之前我還想像是不是有個藍色心臟什麼的在牆上跳動呢。」

「哈哈，現在那個看起來就不怎麼像。」

　格林道爾一面調侃弟子，一面也瞥見了說話帶語癖的弟子人正在紺青圓面之下的周遭，看似不斷地在摸索著什麼東西。

「有什麼發現嗎？」

　沒有馬上給出回答，語癖弟子又自顧自地，或蹲或站或彎腰摸索了一陣子，才過轉身來走往兩人，開口。

「這個啊，我在找有沒有門縫之類的。」

「門？為什麼這麼想？」

「如果不是活的東西，那八成就是建築物了吧。不過我完全找不到哪裡有接縫，所以應該也不是門。」

「你沒有喊芝麻開門看看怎麼知道。」

　清秀弟子插嘴建議。

　哈哈哈哈──　唉──

　三人苦中作樂又笑又嘆起氣來。

「看樣子，只能再──」

「格林道爾先生！」

　一名士兵急忙小跑而來，出聲打斷了說話，並指向身後。

「剛才那個藍色的圓形中間發光了，就在你們討論的時候！」

　三人立即挪視線往圓面看去，似乎有捕捉到消失前的尾光，可好像也得說是三人的錯覺，於是隨後問了問附近的士兵們，不只一人說有看見光亮，應該不假。那麼究竟出自什麼原因？格林道爾要兩名弟子盤問周遭士兵這段期間做了什麼，自己則看住圓面思考。

　結果，並沒有從盤問之中獲得什麼特別的理由或情報。

「會不會是剛好說了什麼關鍵字，像暗號那樣？因為格林道爾先生你們三個在這裡討論的時候，大家也只是都在閒聊而已。」

　跑來告知的士兵如是說。

　真的會是因為誰說了什麼暗號？格林道爾心中存疑。

「要不然試試看吧！」

　清秀弟子提議，三人便走至圓面的下方，互相看了看，才面對圓面依序開口。

「我是格林道爾。」「芝麻開門！」「這個啊……呃……炸雞。」

　沒有任何反應。

　所以為了避免自己尷尬，格林道爾和清秀弟子一起看向了炸雞。

「……。」

　隨後，格林道爾要周圍的士兵們盡量回想剛剛都說了些什麼，並要大家面對著圓面想到什麼就直接說出口。

　士兵們也全都同樣，先是互相看了看，才開始有人開口。

「我愛卡柏拉爾。」

「藍、藍色血管。」

「炸雞。」「吉魯德隆。」

「圓形亮亮！」「海邊旅行。」「炸豬排。」「好想退伍喔。」「愛爾莉特！」「回老家種田。」「黑嘛嘛快點出來……」「哪裡的海邊？」「加薪！」「開麵包店比較好吧。」「真香！」「巴西利斯克。」「臭豆腐。」「你什麼時候去的？」「像在做夢，但不是夢！」「剛剛是這樣說嗎？」…………

　連串的詞語都不見反應，但眾人漸漸不再尷尬，繼續嘗試下去。

「魔法天才。」「烤羊肉串。」「胸部超大耶……」「帝都的廣場那邊。」「真的嗎！」「有夠熱的說。」「我沒去過。」「蚵仔煎的佐料……」「拉倫路斯藍肉西瓜！」「達達姆龜腿排。」「超會騎的！」「看啊，人就像垃圾一樣。」「真的假的？」「醬油開門！」「巴魯斯！」「應該入境隨俗才對。」「大冰奶。」「下次一起去試試看！」「跟你上次說的……」「那裡的浴池真的很不錯。」────

　嗡──

　正當現場的士兵有些開始不當一回事，逐漸哄鬧的時候，忽然一點白光就猶如深井中打撈上來，於紺青圓面的圓心開始，彷彿由深至淺地浮現、擴散、淡化至整個圓面，又轉瞬消失。

　這一次在場眾人都清楚地看見了。

　格林道爾急忙張開雙手示意大家閉嘴，表情雀躍又不失謹慎，在他心中現正零星盤旋的，是過去與同窗好友研議的光景，那個不顧一切只熱衷於追求真相的過去的自己。

　周遭眾人皆屏氣凝神之際，他高高舉起了雙手，雙手隔空如要捧起圓面一般，朝向那還微亮著的紺青深處，咬字清晰地緩緩道出自己剛才最後脫口的詞語。

──艾爾沙朗　埃鐸斯塔──

　位於吉魯德隆正南方稍微偏西，勞倫斯帝國境內中腹地帶的城市艾爾沙朗，是以一座被喚作埃鐸斯的高塔為中心所建立的城市，而埃鐸斯塔乃是當今遍布於奧崔斯大陸上的魔法學會之總部。

　青年時期的格林道爾在埃鐸斯塔學習並鑽研魔法，作為塔中的魔導士之一，年輕並不代表就是菜鳥，只因魔法的學用講究天份。一般而言盡可能自幼開始就投入魔法的學習與實踐，比較容易觀察出個人的意欲傾向與實際長處，以致能有足夠的時間在天份及實際發揮之間做出修正或妥協。當然，如要深入鑽研魔法甚至開發新型，那可是永遠都不會有足夠的時間，故也沒有硬性的條文規定收徒必須孩童，畢竟那也只是作為「戰力」形塑養成的指南之一罷了。

　格林道爾除了身為戰力優秀的魔導士外，作為講師也是塔中優秀的一員，他經常與從小到大的朋友兼研究競爭對手的布拉肯，辯論魔法的存在原理或對學生的教授方式。

「為什麼你總是一板一眼的要學生們照本宣科啊？明明不用詠唱咒文也能發動魔法。」

　埃鐸斯塔的大餐廳的餐桌上，格林道爾冷不防地開口問。

「我當然知道不用，這是戒律的傳承與未來自律的象徵。」

「戒律嗎？所以要學生們記憶教科書上的公式咒文？讓他們自己編唸喜歡的咒文不也行？」

「認識並正確學習現有的知識之後，再任其自由的發展，或許就像你說的，書上的公式本身並沒有太大意義，但這一順序卻很重要。」

「我還是無法認同。」

　格林道爾放下手中的刀叉，盤中已然空空如也，他身體靠向椅背兩手交織托著後腦杓，視線看向隔桌的布拉肯腦後遠方的天花板。

「既然沒有太大意義，那不是應該剔除這部份從更有意義的部份開始？」

「你忽略我說了『本身』。就像有些人單打獨鬥並不強勢，但是放入團體之時的發揮，能貢獻超出其個體本身平常所展現的價值。」

　布拉肯把叉子插入盤中，捲起麵條並繼續說。

「或許公式本身沒有太大意義，但就學習並非一蹴可幾的整體來看絕對有其意義。」

「一加一能夠大於二的意思嗎？不、不太對……是每個棋子根據不同的場合與不同的位置有其不同的功效，沒錯吧？」

　他點點頭並將捲起的麵條再沾沾醬，才送入口中。

「很人性的說法！不過要是因此多走了冤枉路難道不會得不償失？」

「我倒想問你，假設岔路之前，距離較短的那條路有高機率會遇到山賊，而另一條長路不會，那這條遠路不就有更大的機率才是近路？」

　問畢，見格林道爾歪著頭看著自己，布拉肯於是接著說。

「你太把那些出類拔萃，或者說是天才的學生視為理所當然了。」

「……！」

　格林道爾動了動眼珠，貌似思考。

「有些學生或許各方面比起來確實不是那麼優秀，但是他們也是相信你，喜歡你所以才自願師從於你，我也了解你並非有心偏袒，但若如此長久下來他們──」

「他們可能會漸漸失去未來應有的自律。」

「呵呵呵呵……」

　被格林道爾在表面上盯著自己，實則深陷思考，雙眼毫無對焦的狀況下脫口搶了正要說的話，布拉肯一時解開經常板著的臉，小小地笑出了聲，把正指向格林道爾的叉子移開插回盤中捲麵。

「我並非擇簡而行敷衍怕事，且不理會學生各自的專長特色，人是群體的動物，你能明白這點就再好不過。」

「暫時沒辦法反駁你的論點，可是我心中……總覺得不認同。」

　眼神對了焦，焦點的對象吞了麵。

「還能分辨理解與認同，你已經比教會的那些人好太多了，這可能也是我們就算意見老是分歧，也還能維持友誼到現在的最大原因吧。」

「哈哈哈！教會啊，那可真無法恭維。」

「再說啊──」

　布拉肯集中起盤裡剩餘的短麵條，試圖順盤緣撈起。

「我也並不完全認同教科書中的公式咒文本身毫無意義就是了。」

「『讖言』的本質是嗎……」

　乒乒──

　張嘴緊靠盤緣的布拉肯點頭回應時，肩膀也輕輕縮了一下，因為門牙敲上了盤面。

　魔法被人類使用、研究且分類，分類始於「六大神系」，並於其下列出了「十個項目」。人們雖然在立場或信念與各種理由之下對於個別魔法的分類可能存在有不同的認知，但一般來說魔法學會所建立的「六系十項」還是最普遍被承認的分類方式，當中「讖言」即是十項之一，歸屬命運神系。

　而所謂的讖言，一言以蔽之就是把心中所想的，藉由嘴巴說出並以魔力實現，即讓言語靈驗的魔法。當然除了個人能力差異外，人類的讖言本身具有其極限，不可能真的說得出什麼就完全能實現什麼。

　學會當中有一派的人認為，無論任何魔法，實現之前的咒文詠唱全都屬於讖言的一環，類似祝福的一種，用以在施術者的自我內心之中確認並劃定自己所想且即將於世界上實現的魔法究竟是什麼，是故公式的咒文即為長年歷時以來最為清晰的分界線，布拉肯便是這類學說的支持者。

──第十六號坑道──

　回想起了那個不顧一切只熱衷於追求真相的過去的自己，雙手格空捧起的紺青圓面頓時，對格林道爾來說猶如太陽。

　引導了魔力在高舉的雙手之中聚集，有那麼一瞬間手中看起來像捧了透明正在波動混濁，如同大熱天的地面上，或從火尖看去的景色會模糊搖晃那樣，是魔力聚集時極其偶然會出現的自然現象，是無色無味而且沒有溫度的純粹魔力，據說與引導者當下的強烈意志有關。

「嗶咖啾！」

　圓面之中的光亮暗去。

　手中魔力向四周散去，格林道爾也放下雙手，不見任何反應，只聞幾聲屏息以待的傢伙吸鼻涕的聲音，以及四周無語的尷尬。

「看來得逐個嘗試了。」

　絲毫不在意尷尬似地歪頭，輕輕拍了自己後腦杓幾下。

　他剛才口中所吐的詞彙，是埃鐸斯塔的文獻之中有留下紀錄的一種大型鼠類的叫聲，不過也僅止於文獻中有發現紀錄，因為明記了生息於奧崔斯大陸全土卻從來沒人真正看過。

　起初，被要求開口的士兵們還不大願意，原因只是害怕尷尬，怕像剛剛的格林道爾一樣。可是這種理由當然不被接受，所以還是一個個乖乖地排隊去對紺青圓面開口。

　由兩個弟子分頭紀錄士兵們口吐的所有詞彙，格林道爾則走回剛才的石塊邊坐下看著一切並耐心等待。

　良久，不斷的沒有反應終於被一個士兵給打斷，紺青的圓面之中又一次浮現光芒，格林道爾立刻從石塊上彈了起來快跑過去。

「大冰奶。」

　紺青圓面中隨此詞彙浮現光芒，令在場的人員全都抱持疑惑，其中有人連大冰奶都不曉得，忙著問起究竟是什麼。

　將發酵程度較高的茶類──如紅茶，與奶類以一定比例混合，視環境及喜好可以熱飲或投入冰塊，而「大杯的、投入冰塊的、奶茶」用吉魯德隆的地區方言所簡稱的發音即為「大冰奶」。蠻喜歡甜品的格林道爾曾於金鷲館喝過，所以知道是什麼，但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為什麼對這個詞語有所反應？

　若於光亮將要暗去之時複誦該詞彙，光亮便會持續下去，任誰也能斷言確實是對該詞彙有反應。格林道爾心中設想了幾種可能性，他雖然並非語言學的專家，不過當中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同一個發音在不同的語言之中指向了不同的意義。

　他再度走至圓面下，兩手凝聚魔力高舉並說出大冰奶，凝聚的魔力遂遭紺青圓面吸取走一小部份，在沒有刻意維持之下其他部份也就散去於空氣中。

　霎時，原本紺青的圓面整片亮白，成了光白的圓面，光芒大放到一時之間需要抬手遮眼。

「大、大家儘量離遠一點，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清秀弟子大喊警告。

　白壁上光白的圓面從平面立體化成為了光球，白光也擴散到了光球外環的圓圈上令紺青圓圈光白化，然後就順走匯入圓圈的眾多紺青線條像是生長快速的樹根，以差不多伸出手拿取眼前桌上東西的速度往四周蔓延開來，經過的紺青路徑無一例外地全都光白化。

　白光走紺青朝左右的，比較快停了下來，向上下的，則多走了兩倍多的距離，甚至爬入了尚未出土的地面底下。

　白光染走紺青，停下之後，如果將其所停止時的白藍交接點全部連接起來，會劃分出一個如門的直立長方區域，而接下來所發生的更是匪夷所思到在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走滿光白線條的長方區域內，白色的牆面閃爍了起來。

　打個比方，就如遮住雙眼不動的手掌開始上下晃動那樣，本來完全被遮蔽的視線變為一下被遮蔽，一下又能看到手掌後方的變動性狀態。

　堅無能摧的牆面閃爍、閃爍、閃爍，閃爍頻率逐漸加快，快到如同一層薄霧的時候，突然又自然地消失不在，只留根狀的亮白光條像蜘蛛網那樣織於門內透出的黑暗上。

　緊接著亮白光條迅速地全部收縮於光球之內，光球緩緩黯淡，完全暗下來以後成為了紺青的球體懸在空中，儼然門開。

「那邊的人，快去通知子爵！」

　在場眾人愣了好一陣子，格林道爾搶先回神，令位置距離坑道出口較近的士兵通報，並嚴格要求在場人員千萬先別進入門內。

　身處外營地的繆列獲報，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現場，現場的格林道爾簡潔摘要地對他說明了來龍去脈。

「是讖言嗎？」

「從對詞語有所反應這點來看應該不會錯，但是──」

　格林道爾走近門邊，掌背指節輕敲門緣外側的白壁部份。

「讓這麼大體積的物質整塊憑空消失，實在很難想像讖言可以做到這等程度……」

「這個啊，以門這個概念來說，內在本身就包含了可以重複開關這一點，也就是說這個消失很可能是可逆的！」

　對弟子所補充的論點不斷點頭表示同意。

　部份白壁消失之後所呈露出的切面，也就是白壁的厚度，大約成人男性肩寬左右。在繆列抵達之前，格林道爾與弟子們早就先行著重重點觀察，觀察起門開之後才看得見的地方，尤其是在紺青線條所行經的外牆面與切面之重直轉角處。

　一般而言，如果白質與紺青是不同材質的嵌合相疊，那像這種轉角處理應是最容易出現瑕疵的地點，不過經由筒形放大鏡貼近仔細查看過後，雖仍無法斷言，但幾乎可謂紺青部份壓根就是畫上去的，是連顏料的厚度都觀測不到那種。

　然而，這個假定照先前觀察的累積經驗看來，非常違反直覺。

　可以想像一塊木質的立方體，於其中一面用顏料畫了一橫，再把那一橫對半切開，觀察切面。因為線條是畫上去的，若不考慮纖維吸收液態顏料之可能性，照理除了表面外，切面上將不會觀察到顏料所畫的線條。而倘若是不同材質間的鑲嵌，那就會如同切開上下夾蛋的吐司，從切面也可以看見一同被切分的蛋那樣，觀察到線條。

　也就是說，由切面也有線條的這個事實，乍看直覺之下誰都會認為白質與紺青是相異材質之嵌合，相悖於仔細觀察過的實際經驗。

　唯一能在切面走有線條的事實之下，同時又滿足紺青部份屬於繪畫的情況，就是於已然切成兩半的木塊切面上畫上線條之後，再合成為原來只有一個方塊的模樣，可是這樣一來又與開門前的種種觀察相互矛盾，門開之前別說白質與紺青的嵌合痕跡，現已消失的白質與還在的白壁根本就是一體，可以斷言沒有任何接縫存在，絕非事先曾被切開過的樣子。

「那個啊，有沒有可能單純就只是嵌合建造的工法超越我們想像的精細而已？」

「的確不是不可能，有時候千思萬想的答案或許就這麼單純。」

　格林道爾答。

「那有沒有可能是別的『十項』的魔法？」

　清秀弟子會這樣問，是因為線條是否為「繪畫」在研究魔法的符號學之中會是一個指標性的重點。如果「是」，那便能將之歸屬於十項的其中一個項目，並以該項目為方向進一步發展及研究。

「你們說的都不是重點。」

　不待格林道爾回覆，繆列就直接否定了弟子們的疑問。

「呵呵，不愧是子爵！」

「無須恭維，我想知道您的看法。」

　根據格林道爾的見解，六系十項終歸只是人們自己依照魔法所顯現的特性，為了方便認知而做出的分類，與魔法本身的實現及其現象之發生原理不一定有直接的關係。重點在於，他所提供的那一點點就連火焰球都實現不了的少量魔力，甚至沒有被完全被汲取，即能造成眼下此等事象變化。

　況且這還是在一個嚴苛的條件，即──魔導士的常識裡比起術者現場直接施放魔法，將魔法保存於道具中之類等等的「間接實現」會更加困難──為前提之下所造成的變化。

　另一個間接的觀點則是始於魔法的實現原理，以魔法中最為基礎的火焰球來舉例，理論上只要自身擁有足夠的魔力就能夠施放，但是務實上卻不曾有人實際做到過。

　所謂的魔導士是，持自身擁有的少量魔力為引導，藉以凝聚如大氣自然充滿環境四處的魔力為己用之人。

　換句話說，關鍵詞彙與格林道爾付出的那一點點魔力合起來，非常可能也只是引導，開門所需的魔力八成另有供應源，並且極高機率就藏在這未知的遺跡裡面。這樣的思路，會比單純用極不對稱的少量魔力就能達到如是開門之設想，更合於積累至今的魔法理論許多。

　不過，無論事實為何，現在就可以合理地推斷──

「這個遺跡的建造者對於魔法的造詣及所知，比起當今的任何人都要高大、廣闊、且深遠。」

「哼哈哈哈哈哈──」

　繆列由衷地笑出聲來，在場沒人會對他的笑聲抱有疑問。

「我建議視同作戰籌組實戰部隊進行探勘，尤其對於這個遺跡在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之前，身為指揮官的你都不應貿然進入。」

「我明白，感謝您的建議，格林道爾先生。」

　繆列做揖表示敬謝，並再三叮嚀在場的士兵們務必以三人的安全為最優先，才與側近的幾人一同離去。

「子爵，要回到主帳直接籌組探勘隊伍嗎？」

　往坑道口的路上，身側隨行的人問道。

「不，事到如今，應聽取建議不必急於一時，我要先回城一趟親自和伯爵報告。」

「了解。」

　側近之一搶先繆列出了坑道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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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AREVEAL 第一章 兩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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