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正三刻,蕭家大宅偏廳,燈火初明,月上柳梢。
蕭子言坐在偏廳長榻上,溫三嫂帶著三個女使恭敬立在地下,絲毫不敢錯了規矩。
蕭子言溫和道:「辛苦溫三嫂來這一趟,只是我大哥過午出門至今還沒回來,我也不清楚大哥和溫三嫂是怎麼交待的,只好煩勞嫂子在這稍等一會了。」
溫三嫂忙道:「二少客氣了,是我們來得早,大少許是還在忙,我們等等便是。」
蕭子言又命人拿來茶水點心:「三嫂見諒,是我招呼不周,只是我後頭還有事忙,且我在這坐著也只怕嫂子和三位姑娘不自在,這就少陪了。桌上茶水點心都有,三嫂自便,我讓如意在外頭候著,有什麼叫他一聲就行。」
溫三嫂忙又謝了幾句,待蕭子言走出偏廳,溫三嫂這才領著三個年輕姑娘坐了。
王春喜一坐下就咕碌著一雙大眼睛左右張望,看之不足:「三嫂,這蕭家好大的氣派,比我之前待過的主家大多了。」
一旁的胡燕呢忍不住問:「妳主家是哪兒?」
「修義坊劉家飲子舖。」
胡燕呢便哼了一聲:「怪道呢,瞧妳這沒眼界的樣,我看這裡也就一般,去年我主家帶我去了虞相府上,那才真是氣派呢。」
溫三嫂瞪了胡燕呢一眼,厲聲道:「她沒眼界,妳沒規矩!妳主家也就是太平坊的童家金銀舖罷了,妳不過是交了運跟著主家去過一趟虞相府裡就敢這麼猖狂,這話一會讓蕭家大少聽見了他還能用妳麼?」
胡燕呢這才悻悻地閉上嘴。
溫三嫂又看向一旁一直不作聲的李香詞:「我記得妳是陸游陸大人家的?」
李香詞輕聲道:「嗯。」
「陸大人也是時運不濟,」溫三嫂身為臨安城中的包打聽,當然是消息靈通,又嘆道:「先是建康府通判,再是隆興府通判,現在居然調任夔州通判,愈調是愈遠了。」
李香詞低頭輕道:「當年他們說陸大人是交結臺諫,鼓唱是非,力說張浚將軍用兵,有違朝廷的和金之策才被罷官的。這次好不容易起復又被調任夔州,也不知還能不能再回到臨安來。」
溫三嫂又問:「妳在陸家也待了老長時間吧?」
「十年了。」
「十年也算是陸家的老人了。」溫三嫂忍不住打探:「那……這次陸大人調任夔州倒沒帶著妳一起?」
李香詞心頭一緊,這是她心上癒合不了的口子,誰提一次那口子就撕裂一次。
「陸大人倒是提過的,我回絕了。」她淡淡道:「這次陸大人赴任夔州帶了十六個家人同去,只要有人服侍著,也就放心了。」
溫三嫂和李香詞左一個陸大人右一個陸大人說個沒完,倒把一旁的王春喜和胡燕呢聽得興致索然,這陸大人又不知是何人,外放的通判左不過是個七品官吧,至於這麼稀罕麼?
溫三嫂冷眼看著兩個女孩兒一臉淡漠,心下暗嘆了口氣,姑娘們年輕,二十多年前陸先生迫於母命和他髮妻和離的傷心往事可是當年臨安城市井最哄動的談資,只差沒被編進話本裡流傳了。
「人人都說蜀道難,夔州這麼千里迢迢的,去這一趟可折騰得很,陸大人今年也四十多了吧?」
「四十六了,去年十月他生辰,還是我和夫人給他做的壽麵。」李香詞垂下眼:「五位公子一起給他祝壽,他當時高興得很。下個月又到他生辰,興許他們還會給陸大人過壽,只是我已經不在陸家了。」
溫三嫂是慣見世情的人,當下倒也沒再說什麼,只勸道:「姑娘不必感傷,禍福相倚,否極泰來,像陸大人這樣才氣縱橫的人必定不會被埋沒,往後還有遠大前程的,姑娘只想著自己往後在蕭家的日子才最要緊。」
王春喜和胡燕呢本來哈欠連連,聽得溫三嫂說起蕭家總算眼睛一亮。
王春喜問:「三嫂,蕭家都有哪些人?」
「正經主子只有三個,就是蕭大少、二少和二少奶。」溫三嫂道:「方才妳們見到的就是二少爺,他已娶了親,娘子就是穆家生藥舖的大小姐,也是我說的媒;他倆還有兩位小公子呢。」
胡燕呢笑道:「二少爺看著倒是一表人才,二少奶奶想必也是好標緻的容貌。」
「有妳這樣不知規矩的?」溫三嫂輕蔑地睨了胡燕呢一眼:「還沒真進主家裡倒先議論起主家人的相貌來。」
王春喜不解:「蕭二少已經有兩個孩兒了,蕭大少倒還沒娶親麼?」
溫三嫂聞言心頭如遭槌擊,直想仰天長嘯一番。想她溫如嬌在臨安城作媒二十年的經歷,椿椿件件,哪個不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就只有蕭子逸這般磨人!
溫三嫂咬牙,不管如何她絕不會輕言放棄,終有一日她要讓蕭子逸手捧媒人禮心甘情願交到自己手上,也好教一眾鄉里得知,臨安城裡就沒有她說不了的媒!
遂冷哼一聲:「他沒娶親又怎地?遲早還是要結果在老娘手上!我可是先告訴妳們幾個,別以為蕭大少還沒娶親妳們就近水樓台,少去招惹這個浪蕩子,否則妳們幾條命都不夠他玩。」
一番話聽得王春喜連連吐舌不敢再多言;胡燕呢卻只不屑地撇撇嘴,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李香詞卻又問:「三嫂可知道這次蕭大少僱女使來是做什麼事麼?」
這話倒是問到點子上了,王春喜和胡燕呢兩人也關切得很。
「是啊,要我們做什麼呢?是繡工、堂前人、折洗人、粗使人、廚娘、還是……」胡燕呢問著問著忽就把臉一紅,不說話了。
「發妳的春秋大夢呢,」溫三嫂冷笑道:「妳以為他要找身邊人還是小妾?我告訴妳,蕭大少爺的身邊人就是吉祥和如意這兩個小廝,我從來也沒見他要女使侍候過;至於小妾,這個人在臨安城每家院子裡都有相好的,他哪還須要什麼小妾!」
這番挾槍帶棒的話說得胡燕呢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氣得扭過頭去不說話了。
半晌,李香詞只好溫言勸道:「姐姐別只顧和三嫂拌嘴,三嫂還沒說清蕭大少到底找女使做什麼哪。」
眼見三人好奇的目光又同步飄過來,溫三嫂也緩了臉色,解釋道:「我聽他說在自家蓋了座射堂,想找兩個女使來幫忙打掃。」
「在自家蓋射堂?」王春喜首先瞪大了眼睛:「他家得多大的地?得花多少錢哪?」
溫三嫂見王春喜目瞪口呆的樣子只覺有趣——小妮子沒見過世面,性情倒是可愛,有什麼說什麼。
「這妳就不用替他操心啦,」溫三嫂輕哼:「都已經蓋好了,這才火急火燎來找我說缺女使,我這不就替他找妳們三個來了?」
聽到是要打掃射堂,三人都陷入沉思,誰也沒做過這工作,不免心下躊躇——畢竟從沒遇過哪個主家在家裡蓋射堂的。
「蕭家只要兩個人是麼?」李香詞又問。
「說是這麼說,那射堂多大我也沒見過,指不定會多要人呢。」溫三嫂寬慰三人:「放心,就算他只要兩個人,我這兒還有其他主家的工作可以做,不在蕭家也可以到別人家,不用擔心的。」
正說話間,只聽門口的如意高聲喊:「大少回來了。」
偏廳內四人連忙起身迎接,沒有一會,就看見如意開了門,一個頭戴燕尾巾、腳蹬方頭屨的俊朗男子大步流星走了進來。
原來這就是蕭家大少。
李香詞看了他一眼就垂下頭來,不得不承認她眼前這個身形高大頎長的男子的確有一張好看的面孔——那張臉輪廓深邃,俊目修眉,眼泛桃花。長得最好的是那根鼻樑,筆直挺拔,像刀裁般的棱線,給人以堅毅感。嘴唇很薄,卻不會給人冷酷的印象,嘴角揚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看著又有些輕浮,但不討厭。
其他兩位姑娘看著蕭家大少的眼光滿是驚豔,嘴都快闔不攏了。怪道傳聞都說蕭家大少是臨安城鼎鼎有名的浮浪子,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要做浮浪子也得有本錢才行,不論相貌或家產,蕭大少都無疑是本錢雄厚。
蕭子逸也在打量著對面三個姑娘,這就是溫三嫂找來的女使吧,其中兩個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看,樣貌倒是端正齊整,還有一個垂著頭不發一語,相貌卻看不真切。
身為京城數一數二的浪蕩子,蕭子逸對兩個女使盯在自己臉上的視線不以為意,頂著這麼一張臉二十八年了,他很習慣姑娘們的注目,倒是一旁的溫三嫂扯了兩個姑娘幾下。
「好沒規矩,有妳們這麼盯著主家的?」溫三嫂罵了兩句,又堆起笑臉:「大少今日這麼忙,這時辰才回來?」
「也沒什麼忙的,就是有朋友在鳴柯院裡作東,招待我們幾個喝酒聽曲,一時高興多喝幾杯這才回來晚了,累三嫂久等。」
「不不不,我們也是才到而已。」溫三嫂笑道:「大少要的人已給你找來了,這三位姑娘大少看看合不合意。」
「三位?我說只要兩個女使。」他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射堂雖大,卻也不會天天用著,兩個人打掃儘夠了。」
胡燕呢聞言緊張了,開始毛遂自薦:「大少我自小刻苦耐勞,什麼粗活都能做的。」
王春喜也不落人後:「打掃什麼的我最會了,大少你放心,我一定能把射堂整理得乾乾淨淨。」
蕭子逸沒回應她倆,只是沉思,又看向李香詞:「妳呢,沒什麼話說麼?」
李香詞終於抬起頭來看向蕭子逸:「既然兩位姐姐都這麼說了,射堂交給她們一定妥貼,我就跟著三嫂回去吧,再找其他主家就行。」
說完她又低下頭去。
蕭子逸總算看清她的面貌。
這是一張清爽美麗、細緻柔和、恰到好處的臉——五官位置恰到好處、情緒反應恰到好處、禮節規矩恰到好處……那是身為一個女使的自覺,她刻意表現得中規中矩四平八穩,既不張揚突顯也不畏縮怯懦,她就是恰如其份地把自己擺在一個剛剛好的位置上。
然而在她低頭的那個瞬間,蕭子逸的心突突地跳了一下。為了方便工作,她挽著高髻,這讓她瑩白修長的脖頸看起來分外迷人,而那一垂首的動作帶動她下巴到下頜頸之間現出一道優美的線條,她刻意表現出的所有恰到好處在低首的瞬間失衡了,不經意流瀉出的是別樣的嫵媚妖嬈。
這是個很有韻致的女子,楚楚動人。
和外表的浪蕩輕浮有別,蕭子逸從來不對自家女使出手,因為沒必要——臨安城大大小小的院子裡永遠有更好的選擇,不過眼前這個女子……不大一樣。
他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對於在蕭家大宅工作似乎殊乏興致,隨時準備跟著溫三嫂抬腳走人。
這哪行?
蕭子逸思路敏捷,就算有幾分酒意還是馬上想出解套之法:「三嫂,三個女使我看可以。後廚的顧媽下個月僱約到期就要回鄉,她不準備做下去了,到時還會要一個廚下幫工,就讓她們三人一起留下吧,兩個去打掃射堂,一個到後廚幫手,一個月後就頂上缺。」
溫三嫂當然樂意:「那好,照大少的意思就這麼定了吧,讓她們三個都留在蕭家當女使。」
「我還不知道三個姑娘的名字呢。」
「瞧我這糊塗的,」溫三嫂立刻一一介紹:「這是王春喜、這是胡燕呢、這是李香詞。」
「春喜、燕呢、香詞……」蕭子逸停頓了一會:「三個名字都蠻好,不必再改,就這麼叫吧。三位姑娘之前在哪兒做事?」
「春喜在修義坊劉家飲子舖待過三年;燕呢在太平坊的童家金銀舖待了一年;香詞是夔州通判陸游陸大人家裡的,待了十年。」
「陸大人……」
蕭子逸不覺揚眉,他知道這位大人,自己幾年前變賣資產捐獻國庫,支持張浚北伐中原時,這位陸大人便曾慷慨陳詞,大力擁護朝廷用兵的決策,仔細想想那還真是個齊心合力的時期,舉國一心,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大夥兒都想著北定中原恢復河山。
但是在隆興和議後,風向變了,戰事帶來的只有將蕪的田園、離散的骨肉、停滯的民生和看不到盡頭的絕望。太難了,北方的大金國是一堵永遠撼動不了的高牆,對大宋而言要想推倒這堵高牆猶如蚍蜉撼樹,再說了,真的推倒了高牆,砸落下來的磚石難道不會傷了自己麼?維持現狀又有什麼不好?花錢買和平又有什麼不可以?俯首稱臣和折腰屈膝恰恰是為了黎民百姓而做出的偉大讓步,退步原來是向前。
一旦出現了這樣的聲音,一度同仇敵愾的氛圍蕩然無存,時任廣德軍通判,年輕的辛棄疾大人曾上呈「美芹十論」想堅定皇帝北伐抗金的決心,文章廣為傳頌但朝中反應卻很冷淡。
一葉知秋,主戰派的力量愈來愈衰微,力主北伐的張浚、陸游一派被攻詰得體無完膚,張浚罷相、陸游則多次遷任、罷官,被調離權力中心,大宋上下繼續陶醉在中外無事、偏安一隅的升平景象之中。橫豎安居東南的大宋民生富庶、市井繁榮,家給人足,牛馬遍野,餘糧委田,太平康寧。
沒有人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
蕭子逸不無感嘆。
當年意氣風發慷慨陳詞的陸大人如今調任夔州通判,往日雄心猶記?幾經滄桑、屢變星霜,他仍在蜇伏著。
而她原來是那位陸大人家的女使。
溫三嫂話聲打斷了他的無限思量:「那麼大少打算讓誰到廚下幫手,讓誰打掃射堂?」
蕭大少看向三人:「妳們誰做過廚下工作?」
胡燕呢立刻道:「我做過,去年童家金銀舖裡我都在廚下幫忙。」
李香詞聞言一怔,但沒多說什麼。
「既如此,那就讓燕呢到廚下幫工,春喜和香詞先專管打掃射堂吧。」蕭子逸不想花太多時間在這事上,他懶懶道:「妳們三人現在跟著三嫂和吉祥去找趙管家打契約,約聘一年,之後再續。辦完手續吉祥會帶妳們到女使住處去,明日就可以開始上工。」
「那她們三個的事就這麼定了。」溫三嫂又道:「今日難得來一趟,我想順道跟大少說說,我這裡還有幾戶殷實人家,姑娘們都是黃花閨秀,論門第也……」
溫三嫂似乎還想再說下去,被蕭子逸先發制人截斷話頭:「今日已晚,就先這麼安排吧,溫三嫂有什麼話改日再說,妳們可以先離開了。」
溫三嫂吃了閉門羹只有悻悻閉嘴,領著幾人一起低頭一福,謝過主家。
在李香詞跟著低頭行禮的時候,蕭子逸目光停駐在她身上,留心看了看她的動作,卻不見了方才讓他怦然心動的那一抹風情,她還是那個中規中矩恰如其分的小女使,只顧行禮如儀。
也許一開始就是自己看岔了?蕭子逸不無失望,不過事情定了也就定了。
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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