闔眼、呼吸、心跳、睜眼。
朱利安告訴自己。
闔眼、呼吸、心跳、睜眼。
朱利安一邊在心中反覆唸誦,一邊跟著照做。他被雨幕籠罩,漫天、厚重的雨幕,像是一件浸溼的毛毯,蓋住地面上的街道、車輛與行人。
闔眼、呼吸、心跳、睜眼。
他又唸了一遍。那是他祖母教過他的方法,每當他被夜瀑來臨的聲音吵醒,她總是會這麼安撫他。
「閉上眼睛,朱利(Juely)。」
他祖母總是這麼說。
「閉上眼,你會聽見自己的呼吸,你會聽見自己的心跳。」她說。「你會聽見自己的聲音。你聽……你看,只有你自己,沒什麼好緊張的。」
她會這樣說,然後在他把眼睛張開後對他微笑,重新哄他入睡。
朱利安睜眼,四周沒有人,只有雨。然而他祖母說得沒錯,只要他專注,只要他把思緒集中,他就能夠忽略驟雨帶來的壓迫。
他做得到。
「朱利安!」一個低沉響亮的聲音劃破雨聲而來,逼他邁開步伐。他往前走,跟上那個聲音,直到屬於傑克的輪廓變得清晰可見。
他就站在一座地下道的入口。比起外頭,裡面昏暗的燈光反而讓人覺得明亮。
「你還好吧,小子?」傑克一手插腰,另一手動了一下自己被雨水打偏的帽沿,看向趕上來的同伴問道。
「嗯……我沒事。」朱利安來到他身旁。他不確定怎樣才能叫做「沒事」,不過他沒有被濕滑的地面絆倒、沒有被突然衝出路口的車輛嚇到、也沒有看見可疑的人影,這應該稱得上是沒事?
至少我沒有聽見那個聲音。朱利安心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他以為那不過是自己精神不濟的徵兆,類似幻聽,或者某種暫時性的思覺失調。只是……又有哪裡不太一樣。
幻聽的人通常無法分辨自己聽到的聲音真偽,然而他不同,他很清楚那個聲音的來源。錯不了。朱利安心想,他不可能會喪失理智到那種程度。唯一的問題是,倘若那個聲音就是他自己,為什麼他沒辦法阻止它?
為什麼他沒辦法要它閉嘴?
「來吧。」傑克關掉手電筒,示意他往地下道內移動。
兩週過去,隨著出勤巡邏的次數增加,朱利安也開始習慣和傑克相處,兩人培養出一種介於同事和朋友之間的默契。他們只是工作上的夥伴,無庸置疑,然而多數巡警通常會選擇善待自己的搭檔,因為一旦有狀況發生,他們將只有彼此。一旦碰上緊急事件,他們身邊的人通常也會是能救自己一命的人。
朱利安跟在傑克身後熄滅手電筒的燈光,匆匆走下老舊的水泥階梯,像是急著擺脫雨水的糾纏。他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討厭待在雨中?
不對……不是討厭。他察覺得很快。一般人習慣撐傘,而非直接穿著雨衣在雨中行走。然而他們不同,礙於職務上考量,他早就習慣了雨水打在身上的觸感。
比起厭惡,那種反應更像是害怕。排除雨會遮擋一部分的視線,或是其它在雨天夜晚巡邏會碰上的危險,他總覺得還有某種更深、更原始的不安在自己的內心騷動,彷彿那份恐懼始終存在,只是被他遺忘,彷彿……
朱利安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望了一眼被擋在地下建築外頭的雨水,它們仍在那裡,像是被擋在門外的野獸,咆哮、嘶吼。
彷彿這場雨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種邪惡。他試著去描述,卻很快甩開那個念頭。不可能。他告訴自己,繼續往地下道深處走去。一直以來雨就是中立的,雨也是平等的。
雨是費茲加斯的祝福。
朱利安走進地下道,任憑雨聲遠去,被他和傑克逐漸放大的踏步聲蓋過。殘留在他們身上的雨水開始滑落,一路沿著領口、袖子、前襟和下擺,最後落至地下道鋪了磁磚的地面,往兩側的排水凹溝流去。
他看著它們彼此匯集,形成細流,有些來自地下道的入口、有些來自他們身上、有些則來自天花板和內牆的滲漏。他跟其他住在城裡的人相同,都曾對每晚降臨漥都的雨水感到好奇。據說晚潮在過去並不像現在一樣這麼固定,而是更加隨機,更加……自然。
「朱利安。」
「啊……是,我在。」朱利安愣了一下,接著馬上注意到傑克停在一盞看起來快要壞掉的日光燈管下方,盯著眼前的牆壁。一面「彩繪」牆。
不過那不是彩繪,朱利安一目了然,因為彩繪通常是指經過申請或透過政府委託進行的美化工程。
「嘖,那些該死的塗鴉客。」傑克搖搖頭,看了一眼留在地上的噴漆罐。
「呃……我們需要去追嗎?」朱利安打量牆上的塗鴉後很快問道。那是一名背對他們露出屁股的女人,配上一段煽情的文字。「那些人可能還在附近……對吧?」他表示,卻發現自己並不是這麼確定。
「算了。」傑克踢倒一瓶噴漆,發出匡噹一聲。
『追上去。』
「……什麼?」
「我說不必了。」傑克轉頭,順手摘下頭頂的帽子,朝地上甩了甩。「只要讓他們得逞一次,那些傢伙就會食髓知味。」他解釋,態度一貫地老練。「等到人贓俱獲的時候我們再來逮人也不遲。」
朱利安看著自己的搭檔,嘴吧張得老大。又來了?他試圖確定,同時瞄了一眼被傑克踢倒的噴漆罐,立刻發現自己並沒有聽見他一開始講了什麼。就在那罐噴漆撞上地板,就在傑克開口、遠如呢喃的雨聲與他之間,有什麼……
『追——上——去——』聲音疾竄而出,像是厭倦了躲藏。『追上那些囂張的傢伙,朱利安.雷蒙!』
朱利安的嘴張得更大。
「你……還好吧,朱利安?」傑克戴回帽子的手停在空中。他不是第一次這麼問,而他每注意到他奇怪的舉止一次,臉上的疑慮就重一些。即使他沒明說,朱利安也知道他在懷疑的事情。遲早,他會猜出他發生了什麼。
「你最近常常突然這樣,你知道嗎?」傑克把臉轉回牆上的塗鴉,然後從口袋掏出一本筆記本和鉛筆,開始做速記,他得抄下塗鴉的特徵、大小跟涵蓋的牆壁範圍,方便之後聯絡負責清潔的公務單位,以防他們弄錯。畢竟塗鴉問題老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
「我本來以為你只是沒聽到我的聲音,或是我講得不夠清楚。」傑克一邊在小本子上抄寫一邊說道,似乎話中有話。「霍布斯頓局長知道這件事嗎?」他隨口問道,然而朱利安沒有回答。
「他有說過你——」
「我沒事。」
傑克停住筆,轉頭看他。
「應該是我一時……分心了,長官。」
「分心?」傑克挑起眉毛。「別想跟我蒙混過關,小子。除非分心是你的興趣。」
朱利安頓時啞口無言。不過更大的問題是,即便他有意解釋給他聽,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別被外頭的夜瀑影響,朱利安。」傑克嘆口氣,隨後繼續用筆在本子上註記。「它們只是『比較大』的雨。」
朱利安一愣,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也許他以為他跟那些過於迷信的漥都市民相同?或只是被誇張的雨勢嚇壞。「……我知道了。」他回應,索性就讓傑克這麼想。他暫時不打算說太多話,如果那個聲音又出現,他得找出應對它的方式。
「聽著,小子。」傑克收起筆,闔上本子。「如果你覺得自己沒辦法適應,我可以幫你去跟局長談談。況且沒意外的話,下個月會從第一分局調兩個人過來,其中一個人和我算是老交情。」
「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可以應付,長官。」朱利安毫不猶豫地說道,總覺得傑克這這麼說的用意並不全是出於關心,也不是擔憂,更像是為了甩掉他。
他認為我靠不住。男孩心想,不過沒有表現出來。他認為我會礙手礙腳。他看著他走到一旁,掏出一根香菸,開始吞雲吐霧——那是傑克偏好輪值夜班的其中一個原因,他後來才曉得。因為警察不被允許在大庭廣眾下理所當然地拿出菸和打火機。
朱利安站在原地,等待。他明明才是規矩的那一個,可惜在這一行,過於規矩反而顯得不正常。傑克跟霍布斯頓局長不同,一名經驗豐富的外勤員警通常會有自己偏好的做事手法,甚至會對搭檔人選有所要求。
傑克不是那種苛刻的人,他對他的態度說不上是熱絡,卻也沒有到刻意刁難的程度。可惜情況開始產生變化,也許很些微,朱利安卻感覺得到。畢竟他的「狀況」很容易讓人誤會,誤以為自己總是心不在焉,而心不在焉只是「態度不佳」比較好聽的說法。結論就是,倘若繼續讓傑克留下這種錯誤的印象,他的年度考核恐怕不會太好看,那可能還只是比較樂觀的結果。嚴重一點,他在局裡的名聲會臭掉。
名義上,他和傑克是搭檔,不過他知道霍布斯頓局長的目的是希望讓他擔任自己的指導員。
「呼——」傑克暢快地吐出一大團煙,接著把剩下一小截菸蒂扔到地上,一腳踩熄。他把那截熄滅的菸蒂踢進地下道的排水溝,接著抬起頭看向朱利安。
「走吧,去跟菲利浦(Philip)那傢伙打聲招呼。」
年輕的警員附和地點點頭,沒多做評論。他不確定傑克是不是為了要測試自己到底站在哪一邊,才故意在他面前做那個動作。他還在懷疑我。朱利安告訴自己。就算沒有,他也對我有所顧忌。
可惜他不會上當的。無論傑克在他面前做出多少看似違背警察守則的舉動,他都不會表現出任何反應。他不會指出他的錯誤、不會和他爭論,也不會私下向局長告狀。
朱利安壓根兒不在乎傑克那些看似素行不良的小陋習,因為他表達出來的意思很清楚——你要嘛糾正我,要嘛識相一點,而朱利安很清楚和他翻臉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好處。他得盡快弄清楚自己究竟出了什麼事情,那才是當務之急。
他又看了牆上的塗鴉一眼,然後跟上傑克往地下道的另一頭前進。
『他不信任你。』
朱利安的內心一驚,他和傑克之間的談話不過才中斷幾秒。
闔眼、呼吸、心跳、睜眼。他直覺反射,然後看著傑克的背影開始照做。闔眼、呼吸、心跳、睜眼。
朱利安舉起一隻手,壓住自己的胸口。男孩聆聽自己規律的呼吸,感受自己沉穩的心跳。什麼都沒有。他對自己說,然後試著忘掉那個聲音。
『那男人不信任你,朱利安.雷蒙。』
為什麼沒用!朱利安驚恐地睜開眼睛。不……不……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種結果……他不知所措地想,腳步開始顫抖。
『你知道我是對的。』
你是……什麼?朱利安對自己說,卻無法分辨這究竟是不是一種自言自語。
『你知道答案。』
不……你不存在。你不存在!朱利安對準內心某個地方大吼,某個……他認為漆黑一片的地方。
『你創造了我。』
怎麼會……
『你創造了我,記得嗎?』
朱利安不再對內心低語,而是望著筆直的地下道,彷彿看見那些字句在兩側牆壁和天花板一一浮現。那些始終紛亂、雜念般的言語。
『你創造了我,朱利安.雷蒙。』
『我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