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Julian)站在肯恩大道(Kane Avenue)跟海軍街(Navy Street)的交叉口,一座高於地面的指揮台上。那座台子不大,側面被黃色與黑色的條紋覆蓋,目的是為了讓駕駛更容易看清他們的位置和手勢。
他們被認為是整座城市裡最具危險性的行業之一,警察。
漥都的執法者時常要處理許多棘手的問題,小至路邊的車禍糾紛,大至嚴重的犯罪,包含竊盜、搶劫、幫派械鬥,以及……謀殺。
謀殺。朱利安試著不去理會那些負面的念頭,他必須專心,至少現在是。他穿著代表執法單位,上頭印有反光條的兩截式雨衣,手持閃爍不停的交通指揮棒,一邊觀察十字路口的裝況一邊更換手勢,依序引導不斷從四個路口湧出的車輛。
他承認,交通指揮是份苦悶的差事。苦悶、無聊又難熬,而傍晚來臨的雨勢只是讓情況變得更糟。下班的尖峰時段輪值交管工作,除了噪音、引擎廢氣和時不時打在身上的刺眼車燈,他還得忍受煩人的雨水所帶來的種種不便。有趣的是,朱利安做了兩年的基層巡警,卻鮮少聽過有人抱怨這點。
所有人都知道在他們的工作範疇裡,支援交通管制算是排得上前幾名「安全」的勤務。
朱利安舉起手上的交管棒,擋下一台本想搶快通行的奈丁格(Nordingale),同時將哨子唅入嘴哩,對那輛車大聲鳴哨。
至少他會聽我的。年輕的警員心想,看著逐漸減速停下的車輛。他在披上制服不久後的第一次震撼教育,就是徹底明白公權力也有不起作用的時候,甚至在很多場合下,公權力蕩然無存。說真的,他應該慶幸。朱利安應該為那輛車的駕駛選擇遵從他的指示而在內心小聲喝采,不……每一次成功的引導都該值得大肆歡呼才對,最起碼他面對的是車子,不是子彈、不是搶匪、不是藥癮發作的暴徒、不是……
他甩甩頭,第二次強迫自己專注。往好處想,大多數的窪都市民還是奉公守法,除了少數幾個瘋子或喪心病狂。偏偏那只要有幾個那種人,就足以讓生活在同一群體裡的其他人長久以來建立的安全感灰飛煙滅。
只要有幾個就夠了。朱利安告訴自己,而他很清楚窪都的犯罪人口在很久以前就超越了那個門檻。
他重新舉起交管棒,側過身,換成疏通另外兩個方向的車流。他們一被允許通行,雜亂的引擎聲隨即響徹雨幕。一台接著一台,那些四輪的交通工具像極了迫不及待要踐踏敵人的鋼鐵怪獸。朱利安謹慎地打量來自雙向的車潮掠過自己所站的位置,不敢鬆懈,他的立足之處像極了一座雨夜中的孤島。
忽然,一名騎乘機車的男子出現在車陣裡。安全帽與護目鏡蓋住了他的頭顱及雙眼,宛若一名戴著頭盔,策馬奔馳的騎士。至於那被雨水打得劈啪作響的雨衣,則形同在風雨中摩娑的披風和甲冑。
朱利安的內心閃過一絲不安,空出來的手忍不住探向腰帶上的槍套。那人在壅擠的車陣裡穿梭了一陣,直到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接著,迅速從他的站台旁呼嘯而過,就在他們相距不到一公尺的地方。朱利安很快轉身,目光趕上逐漸消失在雨中的車牌,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撥開了皮套的扣環,握住槍柄。
我在幹什麼?他不禁自問。難不成他想對他開槍?朱利安把手從腰間移開,他又問了自己一次相同的問題。然而,這真的能怪他嗎?羅森南(Roshanen)半島本來就是整個漥都治安數一數二糟糕的地方,那裡是他們俗稱的工業區。
他本來還抱有一絲小小的期待,盼望能到其它行政區報到,例如埃文森,那裡幾乎是所有警校畢業生的首選,或是費林區(Flynn District),至少離他住的地方比較近。無奈他的畢業分數不夠高,這是事實。好死不死羅森南半島是他最不想來的地方之一,這裡只比港區好一點點而已,兩者甚至不相上下。
羅森南與港區可以說是漥都的灰色地帶,表面上被劃入城市的一部分,實際上卻受企業和幫派所掌控。在這裡,官方的權威與影響力相當有限。
朱利安看著眼前仍舊壅塞的交通,不禁在心中嘆口氣。這些人恐怕也跟他一樣,巴不得早點回到文明的世界。此區工作的人口組成裡,大概只有兩成左右是當地居民。他還在警校就讀的時候,羅森南半島、港區與東蘇韋克(Eest Suvick)常常被他們戲稱為「前線(The Frontline)」,意思在這些地方生存下來的員警要嘛命很硬,要嘛有點本事,或者根本只是運氣特別好的菜鳥。
說實話,朱利安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種。以年資來看,他恐怕算不上是警局裡的新人,然而二年並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而他在這二年裡,已經聽聞過數百起的暴力犯罪事件,包含他自己被捲入的那些。
也許是運氣。朱利安回想過去二年來的遭遇。跟學生時代相比……笑話!他怎麼能跟那時候的自己做比較?身處漥都治安最敗壞的地方會深深歷練一個人,迫使他徹底改頭換面,而且是以肉眼可辨的方式。他的眼神、他的談吐、舉止還有外表,特別是他身上那些積年累月所留下看得見,以及看不見的傷疤。他的抱負與熱忱早已所剩無幾,被生存的本能吞噬殆盡。當然,沒有任何一塊疤痕會要他的命。他唯一的慶幸就是自己沒有少掉幾根骨頭,也沒有失去任何器官。
他總是僥倖躲過一劫。
朱利安深呼吸,促使一團濕漉的空氣竄入鼻腔,帶來屬於雨水的味道,混雜工業區特有的廢氣與臭味。他無法判斷那種淡淡的刺鼻味究竟是來自車輛排氣管、附近的汙水或工廠煙囪,抑或來犯罪者的腥臭。
運氣。他心想,雙手沒忘記要變換指揮手勢。他的運氣的確不錯,因為詹金斯(Jenkins)上週執行交通管制的時候就是被一名機車騎士劃傷肩膀。那人顯然是衝著警方來,而且早有預謀。他把折疊刀藏在袖口,趁其他車輛分散詹金斯注意力時對他動手。手法很粗糙,不過的確奏效了。
運氣。朱利安的腦中閃過不久前騎車經過自己的傢伙。同樣的時間、同樣的路段,同樣的場合。同樣是一名執勤員警最容易分身乏術的時候。
倘若當時站在這裡的人是他,他有辦法躲開嗎?他有辦法及時拔槍反應嗎?
詹金斯大難不死,而兇手也在幾天後被逮到,是一名輟學的年輕小夥子,不過他並不屬於地方幫派,只是對於公權力有很強烈的不滿。據說他本來計畫直接一刀劃開詹金斯的喉嚨,卻被前方減速的車輛擋住去路而沒能得逞。
運氣——運氣大概是他們這些每天身處險境的執法者,最需要的東西,無論是朱利安還是其他警局裡的同僚。可惜任何因為運氣嘗過甜頭的人都知道,壞運會過去,而好好運,會用完。
朱利安看著從自四面八方打來的車燈,內心頓時升起一股莫名的憤怒。來啊!他暗自怒吼,以跟他平靜、沉著的外表極度反差的方式在心中吼著。
理所當然,回應他的依舊是引擎噪音、車鳴與淅瀝雨聲。
如果你們想打,那就來吧!儘管放馬過來!朱利安捏緊拳頭,再次吼道。他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會如此激動、如此憤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發洩的對象是那些猖獗、囂張的犯罪者,還是這座允許他們存在的城市。因為他身處其中卻無力改變的事實而憤怒。
他強迫自己在雨中瞪大眼睛,掃視一部部通過身邊的車,對裡頭的駕駛報以極度的警戒,即使他無權攔下他們。他看著他們規規矩矩地離去、消失,直到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其中一個路口的號誌下——葛洛琳(Grolin),朱利安一眼就認出了前來換班的同事。
葛洛琳是一名身材結實的女性,她在海軍街這間分局服務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年,同時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自雨中現身的女子站在號誌下方,朝朱利安的方向看了一眼,揮手向他示意,接著把手伸向號誌桿下方的燈控盤。瞬間,所有燈號轉紅,擋下任何即將通行的車輛。朱利安放下指揮棒,看著被淨空的十字路口,內心的躁動也跟著靜了下來。他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他一邊納悶,一邊看著葛洛琳冒雨大步奔向自己。她的雨衣在雨中閃爍,像是一抹渾沌裡的星輝。此時,停下的車輛擠在各個路口,然而車燈無法觸及他們所站的位置,黑暗伴隨細雨擁抱兩人。
「辛苦了。」葛洛琳終於來到朱利安面前。
「女士。」他看著她,拘束地點了一下頭,走下崗哨般的指揮台。
「今晚沒什麼狀況吧?」換班的女子再度問道。
朱利安慢下動作,本想開口說點什麼,最後卻只是闔上嘴吧搖搖頭。
「我知道詹金斯的事情搞得大家最近都很緊繃。」葛洛琳邊說邊跨上指揮台,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你不必灰心,孩子。我們不會向犯罪低頭。」她站至定位,稍微調整身上的雨衣。
「我很好,女士。我沒事。」朱利安看著她,讓她安心,接著往葛洛琳先前更改號誌燈的地方走去。
他來到號誌下方,翻開燈控盤的金屬外蓋,裡頭有幾個像是斷路器的開關。他扳動其中一個,讓號誌恢復運作,接著蓋上蓋子,上鎖。那道鎖只有他們能開,或是負責維修號誌的工程單位。
朱利安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原本位置的葛洛琳,車輛開始移動,將她包圍,像是漲起的潮水。她朝他點點頭,眼神篤定,沒有任何畏懼之色。
他們早有覺悟了,對吧?
朱利安停在原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倒不是擔心會有什麼意外發生,而是想試著從她堅毅的姿態當中找回一點自己曾經的信念。他以前不是這樣的,至少在警校就讀的時候不是。
他轉身,逕自走向被自己擱在一旁的一台公務單車,葛洛琳的車併排停在他旁邊,兩台車看起來大同小異。他彎腰,解開車鎖,不過沒有騎上去,而是牽起車子,開始沿著寬敞的人行道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