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住,小子。手電筒的光盡量不要往正前方照。」走在朱利安身旁的男子用清晰的聲音表示。「這麼做有可能會驚動那些躲在暗處的傢伙,還有會讓一部分的光線被雨水反射。」
他穿著一套印有鮮黃色塊和條紋的雨天勤務服,步伐謹慎地走著。朱利安跟在他身旁,身上穿著同一套雨衣,包括帽套、兩件式上衣長褲,以及最外頭一件能夠防水的風衣。雨水打在兩人身上,瘋狂的雨水,像是要徹底洗淨他們的身上的每一寸皮膚。
傑克.喀斯勒(Jack Kesler),一名具有十五年夜巡經驗的巡警。雖然朱利安過去從來不曾跟他搭檔過,卻聽聞不少關於他的事蹟,包含他曾經獲得兩次傑出警員的表揚、一面戰鬥六芒星(The Combat Hex)勳章——頒給在行動中制伏持有武器的歹徒,以及一面銀色約翰(Silver John)勳章——頒給曾在極度危險的情況下做出英勇之舉的警員。
朱利安壓低手電筒,按照傑克的指示讓光束打在地面上。十分鐘前,他們把警車停到了一旁,下車開始改用步行的方式巡邏。儘管待在巡邏車上是最安全的選擇,步行卻是最適合熟悉,以及深入街區每個角落的方式。
他對於這一帶並不陌生,不過根據傑克的說法,一旦晚潮開始,直到夜瀑結束,那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費茲加斯(Fitzgas)的世界。
朱利安聽著雨水降下的聲音,在心中默默念誦那個名字。費茲加斯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漥都傳說,或者說一個非常古老的民間信仰,古老且廣為人知。據說費茲加斯會庇佑踏入雨中的信徒,賦予他們智慧、力量與信心,這就是為什麼很多漥都居民都有侍奉費茲加斯的習慣,特別是那些必須在夜晚工作和值班的人。當然,這也包含了強盜、竊賊、毒蟲,以及各式各樣打算藉著雨勢為非作歹的罪犯,因為費茲加斯對於任何信奉者皆一視同仁。
「告訴我,小子。如果你想做壞事情,會去什麼地方?」傑克粗厚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透過雨聲傳了過來。
朱利安歪過頭,隔著雨水看著身旁的男人,不禁好奇他是否也會在內心向費茲加斯祈禱。撇開多年下來累積的經驗不談,他似乎對於自己被暴雨包圍這件事情沒有太多害怕跟擔憂。
「不會……被淋濕的地方?」
「沒錯。」傑克回答。
時間接近午夜,兩人走在一條兩旁有許多空屋的街道上,距離主要的廠區還有一段路。漥都市政府雖然有意整治這一帶的居住環境,到目前為止卻還不見太大的成效。自從一部分的工業廠房開始外移之後,羅森南半島的人口流失情況就十分嚴重。
「雨水也許是種阻礙,不過別忘了,這點對於那些犯罪者也相同。」傑克繼續說道。「躲雨是正常人會有的反應,就連壞人也是。告訴我,你覺得這代表什麼?」
「代表……我們應該加強巡邏那些室內場所。」朱利安想了一下。
「地下道、排水溝、地鐵站,或是高架橋底。」傑克點點頭。「雖然雨水會帶來很多不便跟麻煩,實際上也替我們縮小了可能出狀況的區域。」
「那萬一有人不怕淋雨?」朱利安問道,不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彷彿在心裡,他渴望危險上門。
「不怕淋雨?」傑克皺起眉頭。「聽著,小子。如果有人打算冒著雨在外頭鬼鬼祟祟,他通常只是為了闖進某個地方,或者……噢,」他忽然頓了頓。「你指的該不會是那些在晚上神出鬼沒的傢伙吧?」
「幻形,長官。他們叫做幻形。」朱利安下意識地回應,卻發現自己片刻前那句話要指的並不是他們。
「是啊,是啊。聽著,朱利安。我不在乎城裡的人要怎麼稱呼一群到處裝神弄鬼的瘋子——幻形、費茲加斯的使徒,還是雨魅。」傑克慢下腳步,迫使朱利安也跟著停下。「我甚至不曉得他們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們……是真的,長官。」朱利安用深怕冒犯的聲音開口。幻形當然是真的。他告訴自己,只是沒有說出口。他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為他見過他們,親眼見過。事實上,那或許正是導致他立志成為執法者最大的的原因,即使那份希望和熱忱正在衰退。
「我們是警察,朱利安。我們的工作是阻止犯罪發生,是維護城市居民的安全。」傑克站在雨中說道,一手把滑落的帽沿向上推高。「如果有必要,我會毫不猶豫向任何打算挑戰公權力的對象開槍,不管他是人、魔鬼,或者其它『東西』。因為那就是我們的工作,而我勸你最好也秉持一樣的原則。」他強調,聲音格外堅決。
朱利安愣了片刻,接著點點頭。他無法反駁他的話,無論傑克對幻形的看法為何,他都沒有說錯他們的職責。他的反應甚至沒有偏離他的猜測多少,傑克顯然是個務實派。比起傳聞或信仰,他更在乎不容置疑的事實。
「你還有任何問題嗎,小子?」傑克轉頭,往他們來的方向看去。「我們再走一段,然後就折返回車上。」
「詹金斯那件事……」朱利安猶豫了一陣,隨後開口。接著發現這才是他一開始要問的事情,然而他無法分辨自己究竟是害怕碰上那種不要命的狂徒,抑或期待他們的出現。
「別擔心,我想詹金斯的意外算是特例。就我的經驗來看,很少有人膽子大到敢直接攻擊執勤中的員警,除非他做好會被射殺的心理準備。」傑克解釋。「不過你思考的方向沒錯,過去的確有我們的人在雨天被暴民埋伏,這就是為什麼夜班巡邏一定會安排兩名以上的人力,還有為什麼警察守則准許我們在夜間值勤的時候優先考慮採取致命武力自保。」
『你做得很好。』
……什麼?朱利安皺起眉頭,那不是傑克的聲音,那是……
他張大嘴,看著傑克。他仍站在原地,一手捏著警察鴨舌帽的帽緣,但沒有說話。
「小子,你還好吧?」傑克問道。
「我……」
『問他。』
又來了。朱利安心想,他又聽見了那個聲音。
『繼續問。』聲音低語,一個不受雨聲干擾的聲音。
是要問……什麼?朱利安試著與它對話,可惜四周再度深陷寂靜,唯有傾盆般的大雨,以及傑克蓋在帽沿下,一張狐疑的臉。
「自保……那是……只有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對吧?」朱利安擠出幾個字。
「噢……當然。」傑克聳聳肩。「不過這要看你怎麼判斷什麼才是『不得已』的情況。」他補上一句。
「如果……」
「如果我們在跟敵人對峙的時候有任何一絲遲疑、任何多餘的同情……如果我們平白無故在執勤中喪命,朱利安……」傑克打忽然用嚴肅的聲音打斷他。「我們的使命是捍衛這座城市的律法跟秩序,倘若連這點都沒有辦法確保,一切就沒有意義了。」
「那是……什麼意思?」
「唉,老天。拜託別告訴我你真的這麼天真。」傑克一臉頭痛地說。「既然這裡只有我們兩個,我就直話直說吧。」他忍不住嘆口氣。「你很清楚羅森南區的治安狀況,所以……身為過來人,我勸你把那些天真的想法丟了吧,那些想法在這裡派不上用場。」
朱利安聽完吞吞口水。「我要怎麼……」
「你放心。」傑克伸出一隻手,透過雨幕拍拍朱利安的肩膀。「你很快就會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拔槍。」他說道,接著再度開始沿著街道往前走。「來吧,我們要把剩下的區域巡完。」
『你做得很好。』
朱利安看著傑克的背影,再一次,陌生的聲音竄入耳裡。不過他很清楚自己早就察覺到了,那個聲音並非來自任何人,而是來自他自己。他的內心,他充滿矛盾的另一半。
『你做得太好了,朱利安.雷蒙(Julian Raymon)。』
我……做了什麼?他問自己。
『你替我們爭取到了一個合理制裁犯罪的機會。』聲音說道。
興奮、充滿愉悅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