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歐特跟著萊瑪一起到會客室,門才剛推開,室內立即撲來一陣香氣。她驚奇地看向茶几上的餐點,一道道可人的食色模樣,每一樣都是她最喜愛的料理。其實從早上到現在,她幾乎沒吃多少東西,雖然曾經有過餓得比這個時段還要長的經歷,然而突然面對這麼多舌頭偏好的美食,肚子還是很懂場合地發出歡喜的訊息。她充滿感激地看著萊瑪,不只因為讓她得以解飢,也包含自她離開多年以後,對方仍記得她的飲食性格。
萊瑪一邊微笑著、一邊邀佩歐特坐下,待兩人都就坐以後,她如家人般替佩歐特遞盤子和夾菜。「萊瑪,我可以的。」佩歐特婉謝道,因為她現在已不是萊瑪負責照顧的小孩,而是一個獨立的大人。不過這對萊瑪的效用似乎延遲了幾分鐘之後才成功。只見帶著親切笑容的萊瑪,不管佩歐特如何勸說,一心只顧著夾上後續的菜餚,幾趟來回後,她忽地像是想到了什麼,手中的動作立刻放了下來,兩手緩緩收於雙股之上,交相緊握,之後整個人像是省思著什麼事情般,沉靜地坐於一旁。
像是這種時候,佩歐特就不會去找事情打擾或者提話題,因為她知道,凡是有心、有思想的生物或存在,總會需要獨自內省的時候。她一邊嚼著入口的美味菜餚,一邊細細體驗著這些料理的味道,那些味道不只有酸甜鹹辣苦,還有著一份情感在、一層心意在,因此,即使這些菜餚沒有學院「亞父」們所調理的精緻,卻已飽含了所有她身體的需要,也符合她的體質所求。
在佩歐特品嚐著現下的感受與內心的記憶時,萊瑪像是已收定了心神,一切就緒地道:「那孩子的狀況不太一樣,通常我很少會有失誤的時候。」她思考了一會兒之後,繼續說道:「以我現在的能力,要窺見一般人類的心靈並不是難事,而是非常簡單、一眼望穿的程度,但是,即使如我,也會有看不清的時候。」她倒了一杯茶給佩歐特,接續道:「那孩子的心靈非常混亂,就像一團迷霧一樣,充斥著各種不同的記憶片段,有些情感和心緒被藏得隱密,而且深不見影,就算我使盡全力專注的讀取,仍像是被一層薄紙包圍住的團團雲泥,劃不清也分不開,即使強硬的拆開來,仍舊是一片迷泥。我非常困惑,因此我請先生協助,看他是否能夠運用自己的性格特質融化一點那孩子心中的覆殼,雖然成功了,但我依然看不清。」
萊瑪十指交叉,緊握著雙手,呈現一種祈禱的手勢,對著佩歐特祈求道:「孩子,我該怎麼做?」
以自身不算多到豐富、但也不至於少得貧乏的閱歷而言,佩歐特認為萊瑪幾乎是十分強大的倚靠,不管在她心中或是其他孩子心中都是如此,然而,這樣的萊瑪仍有極為無助、徬徨的時候。她明白萊瑪真正擔憂的是什麼,也非常了解為何遇到這樣的狀況時,萊瑪會如此地手足無措,因此,她立即放下筷子和即將到達嘴邊的豆腐,拿起一旁的紙巾,擦了擦唇角,正顏道:「萊瑪,不要慌,會有辦法的。」
「該如何做?」萊瑪的眼眶頓時濕潤了起來。
佩歐特低著頭,沉思了一會兒之後才抬頭問道:「我不在的時候,都發生了什麼事?」
收了收眼眶中呼之欲出的淚水,萊瑪恢復成平常的盡職模樣,道:「芙芮雅幫那孩子包紮後,待那孩子醒來時,他非常懼怕陌生的環境和芙芮雅,一心只專注在那串生肉的安好,因此總是獨自抱著那串生肉窩在房間角落,對任何接近的人或事物予以攻擊。直到下午兩點初,先生從外面回來,他到二樓看了一下那孩子,並以他的方式安撫那孩子之後,大約接近三點,他帶孩子還有那串生肉外出一趟,直到四點半以後、快接近五點時才回來。不過他們回來的時候,先生是抱著那孩子的,那孩子像是哭了很久,在先生懷中休息,手中緊緊懷抱的是已經完全毀壞的娃娃,不再是那串生肉。芙芮雅替那個娃娃縫補,先生與那孩子也留下來和大家一起用餐,晚餐時,那孩子的狀況還算穩定,靜靜的吃著餐點,直到餐畢後,芙芮雅送上修補好的娃娃,他才露出短暫的笑容,並告訴先生自己的名字和娃娃的名字。這些事情結束的半小時後,妳就回來了。」
「嗯……」佩歐特沉吟了一下,再問道:「妳剛才說的『成功』是在什麼時候?」
「那孩子展露笑容、說出名字的時候。」萊瑪答道。
「妳有看到什麼嗎?」
萊瑪面露為難,回想了一陣子才道:「……非常……不通融的領域。」
「什麼?」佩歐特雙眼睜大,她對這種描述同時感到好奇和深究的興致。
「當我進入、讀取的時候,他的心靈總會把我推除在外;當我嘗試用不同的路線進去時,他又充滿了閃躲和迂迴,彷彿總想著將我排拒在外。這是我至今還未遇過的狀況。」
「嗯……也許我能幫妳看看……可是在這裡使用魔法……」佩歐特微低著頭地自言道,然後像是思路走到了哪條岔路口時,突然看到一條新希望般,倏地抬起頭,忙問道:「費拉內爾呢?他怎麼看?」
「先生的想法,也許由他親自來說明較為合適。」萊瑪看了一眼不再發著熱氣的茶液,道:「茶快冷了,先喝吧。」
佩歐特應了一聲,提起茶杯大大地喝了一口,由於這茶在熱騰的時候就沒有明顯的味道,佩歐特便把它當作是普通的綠茶或其他茶種,沒想這一口下去,差點讓她噴得整張茶几都是。
她極其自制地摀住口鼻,生怕口中的任何一滴茶液弄髒了沙發或哪個地方,直到拚了命似地吞下肚之後,她趕緊抓取萊瑪遞過來的紙巾,一邊擦拭著雙手和雙唇、一邊帶著苦臉地怨道:「——這是什麼東西?」
「明籽茶,養神健魄。」萊瑪笑著道,「若紅對妳來說太烈,喝點這個補補正好。」
「好歹讓我知道一下吧!」佩歐特吐了吐舌頭,竭盡所能地張扭開嘴巴,嘔道:「好難喝!」
萊瑪笑而不語,對她來說,現在的佩歐特和那些孩子沒有什麼不同。這時,門上傳來兩聲敲響,她應了聲「請進」後,珍稀的木門被無聲且輕盈地推開,費拉內爾和蒲西一起進來,而芙芮雅則於門外候著。萊瑪朝芙芮雅點了一下頭,對方也回以相應的禮儀之後,便悄然闔上門,退了出去。
也許是佩歐特的苦臉還沒完全退去,費拉內爾意會了一下之後,雙手插著腰,打趣地笑問道:「我有錯過什麼嗎?」
「沒有!」佩歐特偏過頭,朝向無人的角落處竊噁了一聲。
「您還好嗎?」萊瑪接下話題,重新出發道,「身體一切沒事?」
「呃……嗯……沒問題!」費拉內爾像是學著佩歐特,也微微偏過頭地道。
「坐嗎?」萊瑪問完後,轉而看向緊依費拉內爾身後、拽著他褲子的孩子,「蒲西?」
聽萊瑪這麼一叫,不知為何,蒲西反而更為恐懼地將自己藏於費拉內爾身後。「謝謝您,我們這樣就好。」費拉內爾替蒲西答道,而萊瑪笑了一下之後,再次向他看去。「我也這樣就好。」他舉起雙手、伸張於胸前,彷彿擔怕萊瑪再做進一步的邀請。
「沒事的,」萊瑪意有所指地笑道,「已經沒問題了。」
「心領了,請讓我這樣就好。」費拉內爾敬謝道。
見他們兩人各有所由,萊瑪也不再執意邀他們入座,爾後,向費拉內爾說明道:「我已經將您和蒲西的午後過程轉述給她,未來如何,便由你們和蒲西決定。」
「明白了,謝謝您。」費拉內爾轉而看向佩歐特,然後再看了一下蒲西,整個人像是經過一番深慮後,終於下定決心地道:「我想和妳談的是,蒲西沒有任何家人,只有他一個人靠自己生活,如果就這麼放著他,倒顯得我們不太負責任了——而且,那時候也跟那兩個警官撂了話,我可不想之後被他們笑。」
費拉那爾刻意在這裡停頓了一下,等佩歐特知趣地笑了笑之後,才繼續道:「我大概看了一圈這個地方,除了大門那邊的禮拜堂,我還是覺得不太穩妥,其他部分都很好,環境清幽、沒有太多外物外人打擾,萊瑪和芙芮雅也很用心的照料所有孩子,而且那些熊孩子之間的相處狀況其實頗適合蒲西。只是……我們大人的決定還是要尊重孩子自身的意願,我想妳明白我的意思。」
待佩歐特點了點頭後,費拉內爾轉身蹲在蒲西面前,一手扶搭在蒲西的肩上,輕柔地問道:「你喜歡這裡嗎?」
蒲西沒有回應,只是呆呆地望著對方。
「克蘭德勒怎麼樣?她是這裡的老大,但是她很照顧所有人。」
蒲西仍然沒有回應。
「芙芮雅呢?你跟她相處最久,你信任她嗎?」
蒲西的眼神和眼皮忽然垂了下來。
「萊瑪呢?」
費拉內爾似是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讓蒲西的神情像是本來糊在水與泥之中,突然被拉至乾淨的空氣間,整個人瞬間亮了起來。他轉身怯怯地看著萊瑪,手指著她、點了一下頭之後,又看向旁邊的佩歐特,不知為何,他的視線似乎只要觸及佩歐特,就會連人帶神地立即縮至費拉內爾背後。
「如果……讓你睡在這裡一個晚上?」
這問題一出,縮在費拉內爾身後的蒲西突然顯現很大的動靜,只見他劇烈地拽搖著費拉內爾白淨的襯衫,那力道和頻率幾乎像是要把那件襯衫扯破。此時,費拉內爾平靜地遞給了佩歐特一個眼神之後,轉身安撫那瘋狂的孩子,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會丟下你。」然後伸出右手,朝著蒲西張開他的手掌,認真地道:「說好不食言,這是男人之間的約定。」
彷彿於一團混亂中看見一道堅正不曲的光,蒲西很快地平緩了下來,之後,他看了看費拉內爾的手,再看了看費拉內爾的眼睛,顯然地,他小巧而圓潤的瞳孔之中,此刻正漸上軌道地思考著。
沒有多久,蒲西充滿猶疑不定的小手終是搭上了那隻大而平寬的手,手指尖與掌心所觸及的溫度似是他從未感受過的事物,於是他從未知的查探逐漸緊握成無畏的依賴,雙眼忽然撲簌簌地落下珠淚,而無聲的哽咽更像是一股腦地將心中長久所累積的苦都訴了出來。他轉身到背面去,抱緊著懷中的蒲南,喃喃地不知說了些什麼,但那雙顫抖的肩頭和不斷擦拭臉面的手臂則已道出他所有的情感。
「大概就是這樣。」費拉內爾回過身,對著萊瑪和佩歐特苦笑道。
佩歐特也還以心知的苦笑,並且趁著費拉內爾再度轉回去安撫蒲西時,拋了一個眼神給萊瑪,然而對方只是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等到蒲西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下來,萊瑪才開口道:「我想,決定已經出來了。」
「是,謝謝您的諒解。」費拉內爾重新站起身之後說道。
「不,謝謝您的照顧,我想蒲西會過得很好。」
「你有什麼打算嗎?」佩歐特問。
「我知道一個地方,」費拉內爾神秘地笑道,並且雙眼瞇得像是藏著什麼詭計一樣,「怎麼樣?要來看看嗎?」
佩歐特翻了個半圈眼,心想這傢伙還真夠會學!
萊瑪笑著起身,送三人步出會客室外,一推開門的時候便看見站在門邊的芙芮雅,手上正提捧著一個深棕色背包。
「天哪!原來在這裡!」佩歐特驚呼道。
「妳離開的這段期間,芙芮雅一直細心的保管著,它在這裡很好。」萊瑪道。
接過背包之後,佩歐特充滿感激地向芙芮雅道謝:「沒有妳還不知道怎麼辦,謝謝妳!芙芮雅。」
待芙芮雅微微地躬身回敬後,萊瑪吩咐道:「妳帶先生和蒲西先走,我和小天使說點話。」
「是。」芙芮雅應聲道。
等三人已經轉出廊道、走入禮拜堂之後,萊瑪轉而以嚴肅的神情對佩歐特道:「我在這裡三百多年並不是白過的,這些年來,不管外面發生什麼事情,他們都沒有能力影響到這裡,但是現在不一樣,因為『六一九』的緣故,他們變得異常敏感,任何風吹草動都能夠提起他們纖細的神經,包括這裡也是。我很清楚的感知到,自從那件事以後,這裡時常被人緊盯著。2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O1D8ZQ0qE
妳以前還小,我不會跟妳說這些,但既然妳決定深入那些人之中,妳就要有所準備,我希望妳不會吃太多虧,也不會失去太多東西。把握那些妳能夠掌握住的人,避開那些混淆不清的區域和人,也許妳現在有足夠的自保能力,但是還不夠成熟,那些人比妳想像的還要糟糕、還要深,因此……請妳出了這裡以後,一定要萬分注意!」
這些話讓佩歐特頓時想起,歷史上那些無以比擬、善良而正直的人,以及那些為了心中所見、所認的價值而堅守一生的人;他們由於堅定的信念或信仰,不畏懼任何來到面前的阻難,帶著無私的愛,為他人盡可能地博得真正的福祉——包括現在萊瑪的叮囑以及同她生活、教導她一切的狄伯特的話語,都是如此。
如果那些愛著自己、守護著自己的人們,願意相信自己的出生和存在都別具意義,那麼,她也希望自己能夠如同他們的信念一樣,相信那些無價且足夠穿透所有心靈的價值。
「好!」她握緊萊瑪的雙手,感受著兩邊交相傳遞的溫度,這樣的溫度,不管何時,都是如此地讓人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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