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里.派克扶著置物櫃鐵製櫃門,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著。他閉起眼睛,深呼吸幾次,再睜開眼時,揣著他胸前襯衫,緩緩瞥向一旁的血跡淋漓和倒在地上的眾人。
本來他從沙發底下爬出來後,驚慌地拔腿衝出現場。他踩在還未乾涸的血跡,濕滑的鞋底又踏上某人的腿,高低差不同讓他差點摔了一跤,最後是他的手剛好扶在玻璃正門,才總算平衡了身體。
他推開門衝出去以後,深夜陰冷的風吹來,他打了個冷顫,一邊張望左右。舉目所及只有兩排櫥窗黯淡下來的店家,以及昏黃的路燈示意著這不是個無人城市,除此之外一點人煙也沒有。
怎麼會這樣?我又失憶了?現在是幾點?早該要去買個手錶的。不對,現在更要緊的是趕緊叫救護車和報警才是。
他把褲子的口袋都掏了個遍,卻發現自己身上沒手機也沒錢包,只有兩把鑰匙。一把是他自己的車鑰匙,另一把沒看過,但看它旁邊吊著個板子上頭寫著數字,難道是置物櫃鑰匙嗎?
他回頭看向才剛逃出的滲人建築物。建築物跟旁邊店家造型一樣,連材質也都是灰撲撲的混凝土,不同的是在它佔地較為寬廣,只有一層樓高,且霓虹燈的招牌一閃一閃著俱樂部一詞,像是硬要在民風純樸的街道上獨樹一幟。
雖然對這間俱樂部完全沒印象,但靠著旁邊的路牌,他釐出了頭緒。與其自己徒步越過好幾條街,還不一定能找到救援,不如現在折返現場尋找手機。
他重新推開玻璃門,正中央的舞池七橫八豎倒著受重傷的人們,隱約之間還能聽到有人在呻吟。他剛剛臥倒的地方是右手邊沙發區的底下,而左手邊的裡頭有廁所,靠外側則有個向內凹進去的空間,不曉得置物櫃會不會在那。他小心地尋找落腳處,避免再次踩到人。
他順利地在那裡找到鐵製置物櫃,找到鑰匙對應的編號後,便踮著腳尖跨過死不瞑目的屍體,忍著要自己別慌、別叫、別吐,趕緊開鎖取出手機和錢包。畢竟也不知道造成死傷如此慘重的兇手是不是地上的其中一員,或是躲在某處看他要逃跑才來突襲。
他悄悄地撤回屋外後用手機報警,等待救援的期間,艾弗里覺得一切恍如夢境。不見的記憶是夢,現在看見的也是夢。說不定剛剛那位眼睛一直睜著都沒眨的,其實是畫上去的眼睛,而他們身上的血跡也都是蕃茄醬,等到警察來了才會忽然從屋裡跑出來大笑大叫嘲弄人們說萬聖節快樂——雖然萬聖節早就過去了。
然而即使在警車和救護車來了以後,那些人們都沒有動靜,一一被救護人員抬上擔架後,送至醫院或殯儀館去了。
忙亂的人群之中,有救護人員為他檢傷。他頭上有一個腫包,屬於最輕微的傷勢,被丟了一塊冰袋後,便交由一位紅髮刑警處理。刑警搜他的身、採集指紋,而後載他到斯格納市警察分局。
他依照刑警的指示,走進灰牆方形偵訊室,坐在長桌旁鐵椅等候偵訊。
從半掩的偵訊室鐵門,他可以瞧見外邊忙得一團亂,剛剛的那位紅髮刑警打電話催促本局刑警盡快派支援過來。之後陸陸續續又有更多的警察來到了警局裡。
待會會被問什麼?要不要請律師?
但是等律師來的時間,他就得待在讓人窒息的灰牆內,始終保持難以忍受的緘默,長達幾小時至天亮。律師工作室如果離分局很近,而他又足夠幸運的話,律師會一早就抵達。但依照斯格納市民凡事都慢吞吞的陋習,恐怕下午茶時間能到已經算是很不錯了。並且他還得忍受投來的責怪眼神,好像對方吃不到下午茶的原因出在他身上一樣。
巴不得想盡快離開警察局的他,在以上的思緒從腦中跑過去以後,便決定鼓起勇氣和信心,認為自己一個人也能挺過難關。
即使不安地拍著褲子的手,以及猛眨的乾澀綠眸已經出賣了他。
最後進來了三位刑警,有黑髮黃髮和紅髮。他清楚紅髮是分局的,另外兩位則不曉得是分局又或調來的——或許這根本也不是很重要,因為對當下的他而言,光是被問到血腥的案發過程,急遽上升的壓力便使他差點吐在鐵桌上。
他只得向刑警們道歉,跑去隔壁廁間嘔吐,嘔到後來,只有少許酸苦的胃酸泛於嘴邊。
當他終於拖著步伐回到偵訊室裡,坐在長桌中間,黑髮寬臉黃皮膚的貢納.沃頓,不等艾弗里坐下,便開口了:「我重述一下,你剛剛說:無名俱樂部你是第一次去,你因為車鑰匙掉到沙發底下,用手搆不到,所以整個人爬進去撿,頭因此撞到沙發底部,昏厥過去,醒來以後就發現現場死傷眾多?」
艾弗里所說的已經是他所有記得的片段了。不斷地被問及記得的事,以至於他根本忘記「不記得的事」也很重要。
「沒錯。」
然而貢納並不滿意他的回答。「依照剛剛醫護人員為你檢傷的結果,就算你真的暈倒了也不過是兩三分鐘的事。難道醒來之後你都沒有聽到任何聲音嗎?」
「我有聽到微弱的呻吟聲,所以才趕快叫了救護車。」
「只有這樣?」
「是的。」
「那你醒來之後,有看到有人離開現場嗎?」
艾弗里感覺到對方在質疑他。他感覺自己好像應該回答:他只是因為太害怕了才一直躲在沙發底下,等兇手離開後才出來求救,而兇手的特徵又是什麼——這樣才是能交出正確答案的好學生。
「我剛剛已經說過了,我醒來沒多久就報了警,那段時間沒有看到任何人在移動。」
他身子往後靠向鐵椅,冰袋已融化在手裡,他沒將它敷在頭頂,而是忍著頭痛,瞄向對面的貢納。對方粗眉緊皺,反覆看著手中的資料。
他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既然他醒來以後沒看到犯人逃跑的蹤影,從頭到尾又只有他受輕傷,那麼最大嫌疑人不就是他嗎?
如果可以提供刑警如此完美又簡單的答案,那麼這案子就可以很快結案了吧,所以理所當然地,他應該要坦承:世上當然不會有這等巧事,自己怎麼可能剛好暈倒在沙發底下,剛好沒被犯人看見,因此幸運地只受輕傷。
但身為倖存者的他,哪還管得著刑警辦案是否遇上難關,就算刑警打算要威嚇,他也自認不會受情勢所逼,說出情非得已的話。
貢納整理過資料後,將一疊照片遞給艾弗里:「我們找到戴頭套、手套,右手握刀具的死者,你有見過這個人嗎?」
照片中死者仰躺在廁所磁磚地上,黑色頭套和手套已被拿下放在旁邊,長袖長褲盡是沾染上的血跡,從裸露的部位可看出肌膚已成紫灰色,而小刀則仍被緊握在死者手裡。
艾弗里瞥了一眼,確認是沒看過的人後,便搖了搖頭。
「你有看到他的衣著跟你很像嗎?」
死者身上血跡斑斑,衣服的原本色澤幾乎看不清楚,但如果從沒被噴濺到的部份來推斷的話,大概對方是穿著素色白襯衫、黑褲及卡其色皮鞋。假如說,上面沒有任何花紋的話,確實跟他身上穿的沒兩樣。
「是很像沒錯,但我這身是在大賣場買的,」他說著說著,語氣變得有些不確定,「應該很多人穿吧⋯⋯?」總不能只因為穿著相似的平價衣著,就認為他跟這名死者有關係吧?
「那⋯⋯在你暈倒之前,有看到有人離開嗎?」
「我暈倒之前,注意到很多人在走動,但沒有特別留意有沒有人離開。」
「除你之外,有其它人報案嗎?」
「有沒有人報案不是你們最清楚嗎?」
「請不要用問句回答問題。」
「我不知道。我知道你們或許不相信我,如果我是你們的話,也會覺得只有受輕傷的我最可疑。但我真的不清楚這麼慘的事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坐在最右邊的紅髮刑警,休.休斯,開口了:「與其說不相信,不如說你太好運了!毒癮兇手殺三十五人後自殺,獨獨漏了你。勸你趁今天買彩券,說不定都能中大獎呢!」休的笑紋本來就很明顯,如今更是一派輕鬆開著玩笑。
殺害?當時不是還有聽到呻吟聲嗎?「難不成大家都⋯⋯?」
「送去醫院後傷重不治了。」
聽了休的回答,艾弗里摀住胸口,面色愈發蒼白。而坐在最左邊一直埋頭做筆錄的黃髮長臉刑警,西諾.懷特,則在胸前比了個十字,接著轉看向坐在中間的貢納。
貢納沒反應,倒是休從貢納旁探出頭來,對西諾眨了個眼。西諾接收到訊號,便開始整理筆錄,並將其中一張複寫紙和一枝筆遞給艾弗里。
「請你過目,都沒問題的話,在下方簽名。」
艾弗里順著遞來的方向接過紙筆後,將筆從右手拋向左手,凝神檢查適才的對話內容。
雖然如果偵訊內容有什麼問題,或是他回答失當,現在恐怕也無力以回天了,但他就是想再仔細看看,避免自己說錯了什麼,或遺漏了什麼沒說。
他正在讀著時,卻聽到對面傳來一聲語帶驚奇的問句。「你不能用右手寫字嗎?」
問者是眼睛瞪得老大的休,彷彿人人都應該是右撇子的樣子,令左撇子的艾弗里好生無奈。
「我從來都不曉得,原來慣用左手的人還能用右手寫字。」本意是想表現出幽默,但話說出口以後,他才發覺語氣過於酸澀。
他絕不想說是凌晨偵訊太折騰人的緣故,畢竟刑警們也是受到一樣的待遇。他只當自己是因為頭痛、嘔吐等生理因素而表現得不夠得體。
西諾探頭望向休,低語道:「在簽書會上他也是用左手寫的,」再轉向艾弗里,似乎正要說什麼——
但貢納手一抬,截斷西諾未說的話:「由於採證需要,可以請你左右手分別簽名嗎?在底線以下的空白處另外寫就行了。」
艾弗里左手唰唰兩下豪邁地簽完名後,再將筆換至右手,費了好一番工夫,左手才協助右手調整好握姿,右手再顫抖地刻下名姓,一不小心筆還劃歪出去,在鐵桌上發出嘎的一聲。
艾弗里查看鐵桌上的痕跡,連忙道歉,倒是刑警三人絲毫不在意公物被損害與否,說著沒事沒事,便紛紛起身。
貢納走向門口開門,對剛起身的艾弗里說:「偵訊到這邊結束,謝謝你的配合,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為你聯絡心理師,安排心理治療,派克先生。」
艾弗里點頭致意:「非常感謝,不用了,我有固定的治療師。你們辦案也辛苦了,希望盡早破案。」說完他便拖著步伐離開偵訊室。
走出警局,他想起自己的車還在俱樂部附近,但現在凌晨時分天色還很暗,他根本不想在這種時間回到兇殺案現場附近,於是決定走捷徑回家。
一邊走著,他一邊怪起自己幹麻選小路。兩旁看起來像是久無人住的建築,夾著一條狹窄的石板路,而黃暈的街燈,遠遠才一座——這在傍晚時分經過,會覺得很有情調,但在現下這種情況,只會覺得陰森恐怖。
萬一除了自殺的那位兇手,其實還有幫兇在外頭接應,等著埋伏追擊逃難者;或其實另有真兇,而兇手在他醒來之前就逃跑了,然後發現漏殺了他;又或者重傷者看他見死不救——他總該可以找出是誰在求救,然後找東西幫忙止血的——因此死不瞑目,而化作冤魂來找他⋯⋯
他的腦袋胡思亂想著,腳步也加快了起來,好不容易穿越小路來到廣場旁,此處密集又明亮的戶外廣場燈,把每一處角落都照得透徹,他終於緩下腳步,喘了幾口氣。
一連好幾個小時的緊繃感,這時才終於鬆懈下來,濃濃的疲憊感湧現,他感覺身體略微虛脫,於是只得慢慢行走。
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但不漏過一處角落的白亮燈光,讓他忽然意識到,擺動的手腕上,有什麼不太對勁,他舉起手一看。
襯衫的袖口只有一個釦子。
不對啊!記得這件衣服有兩個袖釦,之前才覺得這樣的設計很貼心,能夠依據需求調整鬆緊的。
他來回轉動手腕,怎麼樣也找不到另一個釦子被扯掉的縫線和破洞。
難道這件衣服本來就只有一個袖釦嗎?
艾弗里不知怎地想起照片裡全身是血的兇手。他們的衣服彼此很相像,如果現在身上這套其實是對方的⋯⋯
不可能的,我是在瞎想什麼?
不可能的!怎麼有可能?
他撒腿狂奔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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