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暖氣房裡,兩人大汗淋漓、喘息不斷。在經過兩回合的肉搏之後,再度瀕近高潮的艾弗里什麼都無法想,耳邊卻不斷傳來凱登的囈語:「我喜歡你、好喜歡你⋯⋯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活活像是按不了暫停鍵的告白錄音播放器一樣。
這告白起初聽起來覺得過於可愛,但事到如今艾弗里只覺得吵。他扣住凱登的後頸將之往下一壓,便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對方那過於熱情的嘴。
「嗯唔——」不絕的囈語和急促的喘息聲都消失了,只剩下兩人的悶哼。
雙雙再次發洩出來以後,凱登軟倒於艾弗里身旁粗喘著,彼此一時無語。
冷靜下來以後,艾弗里覺得今晚自己真是瘋了。
帶這位懵懂無知的青年回家,原本說要喝酒的但酒還沒喝就已經爬上了床。潔癖如他,就算以前荒淫度日的那段時間,也絕對只在汽車旅館或酒吧提供的小房間做這檔事,絕對不帶人回家也不去別人家的。
距上次的經驗三年了,是他太久沒做了嗎?
他覷向旁邊的凱登,對方一臉滿足,正默默地盯著他瞧。想起剛才青年的告白,他的心再度怦然。
凱登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我應該問嗎?
但想想過往一旦太過在意於一夜情後的兩人關係,往往會更快斷聯,還是算了吧。
何況剛才他一度要失去意識,就像以往失憶的前兆一般——
剛才凱登理所當然地在床事之中叫喚著他的名字,然而原本因激情而渾身發熱的他,一聽到自己名字時,卻瞬間感覺寒意從頭灌至腳底。
以前從未有過這種情況,畢竟他約人開房間時從未以本名示人。
他渾身顫抖,感覺他的內心深處猶如幽谷,吹來陰風陣陣,裡頭還伸出冰冷的兩雙手要將他拖進去。
他極度恐怖,像是要抵抗那股恐怖感而意識漸漸混沌。然而,他的臉忽然被一雙溫暖的手捧住,他便被喚回現實了。留意到自己正躺在床上,旁邊床頭的小夜燈照著憂心忡忡的金髮藍眸青年。
如今青年也是一臉關切地詢問:「對了,你現在還好嗎?」
我還好嗎?
他張口,想要像平時一樣帶點詼諧感地,說,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好了,卻如鯁在喉。
他真的還好嗎?他說不出他很好的這種白色謊言。沒親人沒朋友沒戀人的生活已經把他逼到邊緣,讓他時不時因為受不了現實而斷片,如今再涉入一樁命案,他實在說不出他還好這種話。
但他也不願袒露。袒露意味著對方得承接他的種種負面感受。他們只是一夜情的關係,他不想這麼快把凱登嚇跑。
「我沒事了。只要不是在做愛的時候,你都可以叫我名字的。」
「我剛剛還在煩惱要為你取什麼暱稱呢!」凱登笑了起來,氣氛頓時和緩。兩人開始打情罵俏似地亂取好幾個怪名字,直到艾弗里受不了溼黏的身體,而起身為兩人準備好浴衣,並由客人先行沖澡。
凱登依言沖澡過後,來到客廳四處張望著,他從茶几上拿起一本署名艾弗里.派克的書,裡外仔細端詳著。
不多時,艾弗里也沖好澡從臥室走往冰箱。凱登對著屋主,用著有點不可置信的語氣問道:「你該不會是作家吧?」
遙想幾小時前艾弗里還以為凱登是他的粉絲,結果非但不是,凱登甚至完全不知道他的作品的樣子。他為自己自以為還算小有名氣的念頭,感到一絲害躁。
艾弗里從冰箱抓出兩罐啤酒,走向凱登遞給他一瓶:「你有看過『一晚』的電影嗎?」
「當然!那個超有名的。」凱登忽然瞪大眼睛,瞧瞧書背面的推薦句,再翻回正面看簡介,上頭並沒有註明翻拍成電影,可能是較早出版的印刷本,「所以這本《那天晚上》,就是翻拍成那部電影的小說嗎?是你寫的?」
「我想,這個時候我會蠻樂意你叫我艾弗里.派克的。」他指了指書封上的作者名。
「噢!天啊!我有看到名字,但我太驚訝了。喔不是,我是太榮幸了。可以跟你要簽名嗎?」凱登在不可能有口袋的浴衣摸來摸去似乎在找筆。
「當然可以。」艾弗里笑了笑,走到沙發後方靠牆的木製工作桌,從桌上拿簽名板和筆,「我這裡剛好有多的簽名板。」他熟練地簽好名後,將其交給凱登。
「感謝你。」雙眼發亮的凱登,恭敬地接下簽名板後,便高舉雙手,「老天!今天真是我的幸運日!」
艾弗里噗嗤笑了出來。
凱登那副興奮模樣只可能是忠實粉絲才有的樣子,但配合剛才兩人的床戲以後,就不難想像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了。
「你喜歡看書嗎?」
聽聞艾弗里的問題,凱登雙手尷尬地舉在半空一會,放下來後他搔了搔頭,說話聲如蚊蠅:「呃,其實我不太看書⋯⋯但是,」他又舉起了書本,「電影很好看!所以小說一定也很棒!我是這麼想的。」
不等艾弗里回應,他便自顧自地說起觀影心得:「主角一開始被警方誤認為殺人兇手,一邊逃難一邊追查線索,在觀眾快要猜到真兇是誰的時候,真兇主動出現在主角面前——那部份戲劇張力真的超強!而且最後畫面剪接看起來也超驚悚的:真兇雙胞胎弟弟,竟然殺了主角,用主角身份過活。」
「噢⋯⋯」看來凱登果然是影迷呢。艾弗里一邊心裡這麼想,一邊淡淡回應:「編劇考量到呈現大螢幕的效果,所以結局和我寫的不一樣。」
凱登一看艾弗里的反應似乎不太對勁,立刻收斂起他的激動神色:「是這樣啊⋯⋯不過看完電影時,我一直想著要去找書來看,卻沒想到卻先遇到作家,才遇到書。」說完他嘿嘿一笑,「你不會介意我現在看小說結尾吧?」
艾弗里手掌翻上,比出請的手勢,凱登便一臉滿足地坐倒於沙發,就著旁邊檯燈光線,快速翻到後面。於此同時,艾弗里則坐在凱登旁邊啜飲啤酒。
當凱登翻到最後一頁後,便驚呼一聲:「咦!兇手挾持主角,還順利逃走了。這太恐怖了吧!」他感歎完後,繼續問道,「有後續嗎?主角到底有沒有逃出來啊?」
艾弗里聳聳肩:「大概就是因為沒有完結的感覺,編劇才改掉結局的。」
凱登緩緩將書本闔上,陷入短暫的沉思:「嗯唔⋯⋯我該怎麼說呢?從結論來說,這兩個結局比起來,我還比較喜歡你寫的呢!雖然電影中主角被殺掉,有很強烈的驚悚感,不過小說的意境用來當電影結尾也很不錯,多了一份複雜糾葛的親情在裡頭,讓故事感覺更有深度了。」
艾弗里手肘擱在膝上,撐著頭望向一旁的凱登。
他很想相信可愛青年的話,但他又不免覺得對方是在討好自己。
畢竟他還真的沒有聽過任何人稱讚自己寫的結局。原始結局早就被編輯建議改寫,但他有某種自己說不明白的情感理由,而堅持作品要保持原樣。
雖然最後順利以原版印刷成書,但當作品要登上大螢幕時,多方考量之下,他終究還是任編劇改掉了結局。
對此他久久不能釋懷。明明是他答應的,他卻感覺自身的意願,像被扼殺了一樣。
隨後電影票房大賣因此帶動他的小說名氣,而如凱登這般先看電影再看小說的讀者們,也紛紛一致表示更喜歡電影結局,並且不明白原作安排的用意時,他為此陷入了更深的孤獨感。
沒有人懂他,他的意願也不被重視,彷彿他又回到當年那個蹲在妓院紅牆外數螞蟻的時光。
他會盯著一隻隻沿著石磚縫隙往上攀爬的螞蟻們,數著有幾隻攀越了牆,而獲得了自由。他情願自己是其中一隻螞蟻,不用受限於人類身軀,看得懂妓女們的臉色、聽得懂妓女們說了哪些他和傑克的壞話。
可是你若問他,他想去哪裡?他卻答不上所以然來。這麼一來便能理解,何以別人不懂他的結局意涵是什麼,因為就連他自己,也並不明白自己。
他低頭雙手交握,像在祈禱著:「謝謝凱登你能這麼說,電影中的主角就算得死,聽你的這句話,也能安心上路了。」他苦笑了一下,歪頭問對方:「我這個作者是不是太入戲了?」
凱登眨眨眼,不甚明瞭的樣子:「入戲不好嗎?我聽說很多故事的由來,都跟作家自身的生平有關。就是因為清楚各種體驗的滋味,故事才會寫得引人入勝吧?」
「《那天晚上》的故事雛形,確實與我小時候的經歷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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