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歲那年,學美術的朋友衛那的畫作得了獎,有人出了四千元要向她買那張畫,那時候四千元對一個大學生來說不是個小數目,但是她捨不得賣,於是她母親把它掛在客廳的牆壁上。那時我正寄住在她家,每天凝望那幅畫,畫中呈現五顏六色的線條、三角形、圓形,這種抽象畫我是一點也看不懂。有一天我告訴她我看不懂,她說:「不必懂。」說著就用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比成一個框框,貼近一隻眼睛說:「妳可以裁取其中任何一塊看看,不是很美嗎?」我一陣錯愕,是這樣的嗎?日後我常常想起她這個論點,也許人生許多事也是可以切割成一段段、一片片來品嘗吧。
近年來有好幾回在沉沉的睡夢中,冷不防的發現自己正站在池塘邊的木麻黃樹下,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在尋找,眼前的景象是一片灰矇矇的,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焦慮,奮力的掙扎著從夢裡醒過來,在黑暗中摸出枕頭下的毛巾擦去脖子上的汗,聽見自身清晰而沉重的心跳聲,原來我是這樣的想回到那個地方去!然而那個地方是再也找不到,永遠回不去了。38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ODAeKByqph
前年回高雄為父親掃墓後,傍晚時分,么弟開車載全家人到旗津去吃海鮮,車子路過一串全然陌生的市街,他說:「姐!妳瞧!這裡是前鎮,妳還認得出嗎?」我貼近車窗朝外面張望,看不到一絲絲似曾相識的景物,車子開過一座橋,岸邊五顏六色燈光映在平靜的水面上,水裡的光影閃爍交錯。這種繁華熱鬧景象,是記憶中從未有的。忽然他的右手離開方向盤朝外指了一下說:「看啦!那邊是我們以前的家!現在成了一處油氣接收貯存站。」坐在後座的小姪女很驚訝的說:「真的?爺爺、奶奶和你們以前是住在這裡嗎?」我說:「沒錯!我們跟爺爺、奶奶在這裡住了二十多年,妳爸爸和伯伯們都是在這兒出生的哩。」我嘴裡雖然這樣告訴小姪女,心中卻很難說服自己,那個冷冰冰的場地是我們魂繫夢縈的家。想想自己一大把年紀了,平日也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這時竟然有些難掩的近鄉情怯,實在是有點費解。
今年再一次見到衛那,她得知我已經退休了,就建議我在忙家事之餘寫點東西,其實這個念頭我不是沒動過,遲遲不能動筆的原因很多,第一是懶,懶是無需辯解的理由。再就是素材的選取,她認為我可以把我們童年生長的小村子裡的瑣事寫一寫,那個已經消失的小村子算得上是我們的故鄉。衛那不只一次陶醉的說:「回想起來,我們那裡真是個世外桃源!」我總是不全然同意的笑笑,也許她說得不錯,只是我太苛求了。後來我從教職退休後的日子過得太閒散,才想起她的建議是不妨一試的,於是我坐在電腦前,一邊生疏的敲著鍵盤,一邊構思著,許多塵封多年的記憶逐漸浮現了。我想假如全照自己認知的面相來寫,可能會傷害到不少無辜的人,經過多日的思索,也許只是以他們的故事為藍本,移花接木重新編排組合一番,以近乎小說的型態描述,排除對號入座的可能,讓曾經生活在這小島上的一小撮人的的往事,在我心中再重新編排一次。這一小撮人如同那個年代裡其他許多小村子內的人們一樣,沒什麼特別,既不是特別的可愛,也不是特別刁鑽惡毒。正因為如此,我認為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縮影,有他的代表性,值得寫一寫。我也深知即使寫了下來,甚至印成書出版,也只是如雪泥鴻爪、過眼的雲煙罷了,在時代的巨浪拍打下,要不了多久就消逝得無影無蹤。
人生如夢一詞是所有年華老去的人共同的體驗,夢中的事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有些是想忘卻辦不到的,更有些是在後來的歲月裡增加上原本不具某種的意義。跟著爹娘來到台灣,匆匆的過了半個世紀。當年不滿十歲的小孩子,如今已是白髮蒼蒼的老嫗了。想想自己是很幸運的,在父母的呵護下平平安安成長,順順利利的讀完大學後結婚、生子,然後過著柴、米、油、鹽、講台、粉筆的日子,雖然是庸庸碌碌,沒能有傲人的成就,倒也活得逍遙自在。假如還要抱怨的話,就未免太不知足了。青春已逝,如今只有告訴自己,要有抱著與草木同朽的心理準備,以感恩與珍惜之情過著殘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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